第32章

宋南樓對長輩的態度心知肚明,卻沒想到叔父今天突然改變了主意。

厲帝已經駕崩好幾個月了,宋侍中的變化肯定歸結不到他身上,那就隻能是因為當今天子溫晏然。

宋侍中不但提點侄子做官的要訣,還諄諄告誡對方要端正心態:“世間英才何其多,若陛下最後並不曾取中你,勿要心生怨憤,隻在家中好生讀書,若是派人征召你入朝,則要竭誠事君,切莫再像以前那樣輕佻無狀。”

宋南樓有些猶疑:“叔父如此叮囑,是擔心禁軍像對待董氏那樣對待宋氏嗎?”

看叔父態度如此熱衷,他稍微有點懷疑,是不是因為天子此前展示過手中的武裝力量,宋氏才不得不稍微敷衍一下對方。

宋侍中聽見侄子完全錯誤的猜測後,反倒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不過以宋南樓對自家長輩的了解,對方必定不是擔憂燕小樓會對宋氏如何,而是有些躊躇,不知是不是該效仿那位禁軍外衛統領的強硬風格,教訓一下家中不聽話的小輩。

宋南樓:“…………”

他算是對自己當前的處境算是有了明確的認知。

不過宋侍中不愧是朝中老臣,很有預見力,剛剛提點完侄子沒太久,宮中就傳出了宣召宋南樓的旨意——正常情況下,宋南樓一個世家出身的年輕公子,就算宮中貴人有意見他,也得提前幾天告知,給對方一點時間做準備,不過那位傳旨的內官也笑嗬嗬的表示,宋氏是傳世大族,跟皇室也算世交,所以這次不算正式拜見,就當是天子請宋氏的公子去宮中吃一頓便飯。

宋家這邊自有人請傳旨的內官去喝茶,宋南樓本想多問叔父幾句有關天子的事情,卻看宋侍中一臉嚴肅地向他走近,繼續自己之前沒說完的叮囑:“你平素在建平鬥雞走狗,我也不曾深管,但陛下如今正是該有誌進取的年紀,你切莫做那些諂媚君上的事情!”

“……喏。”

宋南樓無奈俯身一禮——麵對就算天子沉迷玩樂也會果斷責任歸結到自家親侄子頭上的叔父,他現在真的有些相信新帝是一位極有明君之相的君主了。

知道晚上要進宮後,宋南樓就抓緊時間梳洗了一番,等到了時辰後,隨內官一道往太啟宮走。

他雖然不是在朝的官員,也風聞過一些事情,據說當今天子跟先帝不同,性情安靜溫和,不喜鋪張,從登基到現在,一次都沒去過桂宮跟瑤宮那邊,就算召臣子進宮,也多在西雍這邊設宴。

提著羊皮宮燈的宮人在前引路,目的地果然是西雍宮,宋南樓被引入側殿當中,見到了麵容介於兒童與少年之間的天子,對方雖然身量未足,但氣度沉穩,簡直比先帝更像一個已經加冠的成年人。

宋南樓恪守臣節,並不往天子的方向多看,當下按禮拜見,至於禦座上的溫晏然自然不會有任何顧忌,光明正大地打量這個來自宋氏的年輕人。

其實她本來沒想那麽早召見宋南樓,但從天桴宮那邊得知此人以前多次拒絕過朝廷的征召後,心內就忍不住起了一絲好奇——從穿越到現在,她一直十分相信那些從評論區獲得的劇透,很多決定也是基於相關的劇透內容做出的,結果基本也都得到了符合預期的反饋,然而傳言中的宋南樓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跟“溫柔隨和”扯不上關係,反倒很有些少年人的桀驁不馴。

溫晏然忍不住有些懷疑,那些有價值的評論裏頭,是不是也混雜了一些可信度不那麽高的判斷?

畢竟當代網友,皮一下也很正常。

她看著麵前的宋家子,對方麵容俊朗,一身未出仕學子的標準白衣,身姿挺拔如修竹,整套拜見動作流暢自然,堪稱無可挑剔。

“宋四郎出身建州宋氏,想來自然家學淵源,如今朝中缺員眾多,不知宋四郎可否為朕解憂?”

溫晏然沒多寒暄,很幹脆地表達了想征召對方給自己幹活的意思。

宋南樓再度俯身一禮,恭恭敬敬道:“蒙陛下不棄,草民願效微勞。”

溫晏然微微揚眉。

她看著麵前的少年,覺得哪怕以最嚴苛的態度進行挑剔,對方的表現也沒什麽令人不滿的地方,完全看不出有什麽桀驁不馴之處,相反還挺溫柔隨和,既有世家子弟的自持,也不顯得過於冷淡。

溫晏然略略思索,感覺自己稍微有些明白為什麽會出現評價跟本人對不上號的緣故——不同人在不同的人生階段當然會有不同的表現,與宋南樓同時代的人,隻能對他當前的行為舉止做出評價,而讀者的評論卻是通過整部作品表現總結出來的,當然更加貼近宋南樓的本性。

想來對方此前屢屢拒絕朝廷征召,多半是因為正確地了解到了厲帝本人的治國能力,覺得跟著這樣一位主君很難發揮應有作用,反倒有可能累及家門,才選擇了保全自身,至於溫晏然,雖然也把成為昏君當做自己的職業目標,但至少到目前為止,表現得都還比較含蓄,而且他年紀尚輕,在青春叛逆期的時候都那麽有禮貌,等再長大一些後還可能不溫柔隨和嗎?

宋南樓能感受到來自禦座上的注視,以及彌漫在空氣中的無形壓力。

他昔日也曾麵見過厲帝,兩相比較,果然還是如今這位更有帝王之相。

溫晏然以世交的身份召人進宮,態度自然隨和,沒讓宋南樓保持行禮的姿勢,就笑著給人賜了座,然後跟這個被劇透過的聽話臣子,聊了聊民俗風氣。

宋南樓出身世家,對人對事自有一套判斷方式,他在建州交遊無數,又常外出,見識自然廣博相對而言,皇室子女雖然居於整個大周的中心,但久居深宮,正常來說就算嫻熟於經史,見識方麵也會差上不少。

但溫晏然不同,她在經史上水準平平,但很多外麵的事情,卻仿佛親眼所見一般,言之必中。

宋南樓想,難怪叔父如此看好,由小見大,如今這位皇帝當真可以算是天授其能了。

就在此時,宋南樓看見一位宮人走入殿中,回稟道:“十一殿下正在殿外。”

溫晏然微微頷首:“帶十一娘進來。”

宋南樓本來有些疑惑天子召自己見麵時,為什麽要讓十一殿下在場。

這個問題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溫晏然笑:“朕聽兄長說,宋氏棋畫雙絕,朕的妹妹一向有心進益,可惜朕不善弈棋,不知宋卿可願與她手談一局?”

哪怕來之前叔父沒有再三叮囑,天子問得如此客氣,宋南樓不管是從情理考慮,從君臣名分考慮,還是從禁軍佩刀的鋒利程度考慮,都不可能拒絕,當下十分隨和地答應了下來,老老實實地坐到了隻有垂髫之齡的溫緣生對麵。

溫晏然在心中暗暗點頭,覺得比起建平城中的傳言,果然還是評論區的總結更加靠譜一些。

宮人擺好棋盤,讓兩人對弈,而天子則在一邊閑閑觀看。

溫晏然穿越前其實學過一段時間的圍棋,但水平很不如何,基本也就勉強能看懂棋盤上的勝負而已,至於宋南樓,倒不愧是世家子弟,琴棋書畫方麵的基礎極其紮實——他沒有一上來就全力以赴,而是先跟皇十一女有來有回的下了一會,才掐著時機贏下了那一局。

溫緣生放下黑子,從木榻上跳下,先向邊上人行了半禮,才道:“阿姐,是我輸了。”

溫晏然微笑:“你年紀還小,已經算是下得不錯。”

考慮到她自己的弈棋水平,溫晏然這句話說得絕對真心實意。

宮人們把棋子收好,此刻已到晚膳的時間,溫晏然親自牽著妹妹的手,帶她一起入席。

天子說是以世交的身份喊人過來做客,全程居然當真隻是聊了聊家常,下了會棋,然後吃了頓晚飯,宋南樓本來以為溫晏然多少會考校一下自己的學識,但一直到出宮,對方都不曾提及此事。

宋南樓有些茫然地回了家,跟他一起到家中的,還有宮裏的賞賜。

笑嗬嗬的內官送到宋氏府上的除了兩盒玉製的棋子之外,還有一張禁軍騎都尉的任免文書。

宋南樓看見任免文書時,感覺糾結了半天的思緒豁然頓開——他潛心研習兵事的事情連家中都少有人知道,天子當然不可能提前得知,那就證明,對方是在自己進宮的那段極短的時間內內做出的判斷。

宋南樓長歎:“僅旁觀一局棋便能知人,枉我素來以弈棋之能自負,如今想來,隻有陛下這樣的,才能算是真正的國手!”

他出身世家,所學都是經世治國之策,當然也有想要出仕的念頭,然而內心一直覺得溫氏諸人都並非值得效忠的對象,便一日比一日桀驁不馴起來,然而在見過溫晏然之後,那股積鬱在心腹中的不得誌之意,倒是消磨了不少。

宋家四郎在接受朝廷征召成為騎都尉之後,師氏的師諸和也跟著做了前者的都尉副將。

兩人年紀相仿,有著相似的興趣誌向,又都成長於建平城中,彼此自然相熟,宋南樓算是少數幾個知曉師諸和真本事的人,當下對天子看人的眼光愈發欽佩。

師諸和跟友人確認:“弟之任命,當真不是兄長所薦?”

宋南樓點頭,又低聲補充道:“陛下當日其實也不曾考校我,隻是讓我與十一殿下下了一局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