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年禮很快送到了褚氏的府邸上。

褚歲的待遇不錯,雖然進了建州,但朝廷卻沒有派她去挖河渠——直到現在,南地大族還有一批人待在流波渠那邊。

不過這也並非是天子看在她出身的份上格外寬赦,褚歲之前一直被軟禁在橫平縣裏,雖然衣食不缺,卻無法外出活動,這樣的日子過上兩三天還行,熬上一年多之後,她的身體就明顯變得虛弱起來,委實不符合去挖河渠的標準。

從宮中過來的使者向褚歲透露了一些訊息,到過年之後,朝廷就會讓她去去太學中任職。

早在好幾代之前,太學的地位就開始逐漸邊緣化,不過褚歲不遠千裏被叔父從東地差遣過來,哪怕是看在家中長輩的份上,皇帝也不會將她閑置,褚歲再聯想到天子在穀州等地的作為,頓時有所明悟。

褚歲在提前得知自己未來的任職後,又打聽得過年期間,祭酒溫繼善也仍舊泡在太學中加班,便特地過去了一趟拜訪對方。

看見來人名帖的那一刻,溫繼善幾乎喜極而泣,踩著鞋子倒履相迎,拱手:“我正等著褚君!”

其實溫晏然沒讓這位同族的祭酒在放假時加班,隻是溫祭酒本人清楚自己的水平,他學識固然不錯,但與第一流人才相比還有距離,做一個守成之官尚可,想要革新則完全不夠看,如今皇帝派下那麽一攤子新任務下來,他要是不提前做好準備,到時候恐怕非得出紕漏不可。

溫繼善甚至不敢向朝廷打退休報告,領導剛給了任務他就棄職,落在旁人眼裏,不會覺得他是自覺無能給後來者讓位,隻會覺得他膽子極大,居然敢用辭職來給皇帝甩臉色。

想象了一下皇帝可能的反應,溫繼善覺得,他還是努力幹活比較好,沒有功勞也能有點苦勞。

所以在得知褚歲也被派到太學之後,作為祭酒的溫繼善差點流下淚來——果然不止他自己很清楚自己的本事,皇帝也很清楚他的本事。

雖然天子沒有明言,但溫繼善卻十分清楚,此事應當讓那位小褚君做主,等後者積攢了足夠的資曆,他也就可以趁勢退位讓賢。

——溫晏然如今之所以會被諸多大臣們認為思慮周詳,一部分確實是因為她麵對重要問題時,確實考慮得比較用心,另一部分則得歸結於臣子們無休止的腦補……

溫繼善想,編纂新教材之事,自己難以做到,但這世上終歸是有能做到的人,要當真是誰都搞不定,皇帝大約也就懶得責備太學了。

褚歲被派到太學中,自然是要擔任博士一職,按大周慣例,博士一職向有定額,如今卻數量不全,而且遲遲不曾補上——這也是天下人才凋零殆盡的證明之一。

知識基本壟斷於士族手中,而且過了那麽多年後,上層中人已經慢慢腐朽,缺乏進取心,做官之人應當學習那些經典都自有定數,縱然是天子,想對這些典籍進行增刪,恐怕也得跟士族們硬碰硬一場不可,溫晏然之前僅僅增加算學一科時,建平內便有些不安,隻是這門學科到底也算君子六藝之一,而且天子本人威信極高,建州盧氏的長輩又特地為此事出山,這才風平浪靜地把事辦了下來。

——溫晏然當時完全是出於給自己降低工作量的目的才增設算學一科,並借此推廣新式數字,不過真要有人因為這件事指責她不通經典倒行逆施,她其實也不是很介意……

褚歲被太學祭酒熱情地迎接了進來,經過一番溝通後,她也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仔細體會,陛下似乎是想借此機會,重議舊日經典。”

從鄉學,到各郡官學,再到太學,顯然是層層遞進的關係,再加上編纂教材,當今天子的意圖,基本算是呼之欲出。

溫繼善感覺自己的手心裏都是冷汗——重議舊日經典,基本等於是在跟世家,尤其是經學世家正麵衝突,一個不好,指不定就會粉身碎骨。

褚歲:“溫祭酒,在下才疏學淺,於京中事務又多有不通之處,你我不若趁年節時期,先去拜訪盧中茂盧博士?”

溫繼善從善如流,與褚歲約好時日,一塊去盧氏府邸中拜訪。

同是太學屬官,盧中茂自然不會將兩位同僚拒之門外,三人一道進入盧府私室,密議教材之事。

盧中茂肯定了褚歲的觀點:“依在下所見,陛下如今是想借戰勝之勢來革故鼎新。”又道,“而且教材一事,未必如兩位想得一般困難。”

溫繼善是才能不夠,而褚歲的資質固然不錯,卻因為長期被軟禁於橫平縣中,消息跟時代有些脫節。

褚歲:“難道朝中便無人反對?”就算是她自己,心中其實也不是真的沒有絲毫成見。

盧中茂:“太學日趨衰落,陛下從此處下手,不見得會有太強的阻力,而且陛下乃是善於伏子之人,總能料事於前,早早籌謀布局。”

褚歲拱手:“願聞其詳。”

盧中茂笑:“其實盧某也是近來才想明白的,當初陛下特地拉了一批人去上興關,便是為了擇選朝中有能之士。”

板**知忠臣,隨著西夷那邊戰事不利的消息傳至上興關,以李增愈為首的一批官吏便開始借機生事,結果不但未能成功,反倒因此降低了家族身望。

“……就如建州李氏,若是還在朝中自然會反對此事,然而以他們如今的聲望,真要反對天子,恐怕連充任鄉學博士的機會都不可得。”

若是本身家族聲望不錯,不想出仕,說不定還能刷一個隱士的名頭,但李氏家族聲望早就跌到了穀底,根本無力與天子相抗,去鄉學中任職,反倒成了他們可能的進取機會。

褚歲聞言,神情不由大為震動。

她讚成盧中茂的話,覺得皇帝果然擅長料敵於先,對方早在什麽跡象也沒有的時候,就通過另一件事把未來的反對者折騰得死去活來,讓以建州李氏為代表的士族除了選擇支持以外,再沒有別的路可走,直到一切水到渠成,皇帝才開始執行自己的計劃。

難怪皇帝當時會讓崔新靜當堂寫文痛斥李增愈等人的過錯,並將文章傳遍諸郡。

溫繼善也明白了天子為什麽會把任務派給自己這種普普通通的大臣——皇帝確實很清楚這份工作的難度,所以提前對所有可能的敵人進行了全方位的削弱。

……

就在褚歲等人對天子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同時,溫晏然則在準備新年祭祀的事情。

大周皇室的祭祀地點位於天桴宮之內,因為兩邊離得近,溫晏然平時其實經常過去溜達,但這回不同,她需要穿著整套的皇帝禮服,佩戴印璽,從太啟宮正門坐車離開,然後在城內繞一大圈,最後通過天桴宮正門,再進入正殿,焚香禮拜,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類耗體力的工作通常都不怎麽需要動腦子——祭祀中的每個步驟都有定好的流程,溫晏然焚燒祭文的時候,總覺得類似活動最需要的不是當事人的虔誠,而是當事人的演技。

她在給祖先上香的時候,還饒有興致地觀賞了一下大周曆代皇帝的肖像畫,可惜都是坐姿,溫晏然沒法從這些人的身形中,對自己未來的身高做一個預判。

祭祖結束後,天子就會返回太啟宮,在乾元殿內賜菜團給大臣,表示不忘祖先創業之艱辛。

——為了讓充分貫徹宴會重點,那些菜團的原料包括沒有脫殼的麥粒、豆子,以及很少一點醃菜。

哪怕經曆了一整天的祭祀活動,臣子們大多腹中饑餓,此刻也都吃得格外優雅——食物的口感跟粗糙程度決定了他們沒法迅速將之解決……

於溫晏然而言,此類祭祀活動不過是些禮儀性事物而已,以前有皇帝為了壓製臣子氣焰,會故意讓大臣們多在殿外站上一會,吹吹冷風,她則懶得做這些小動作,吃完菜團後,就放臣子們直接回家。

等回到西雍宮時,溫晏然隨意問了一句:“今日祭祀時,朕看溫祭酒似乎頗為憔悴。”

池儀回稟:“溫祭酒正在與盧博士、褚博士兩人研究教材編纂之事。”她乃市監左丞,對城內動態向來把握到位。

溫晏然微微揚眉。

她倒是沒看出來,溫繼善此人居然如此勤勉,連過年期間都這般勤於公務。

溫晏然打算走一條功在千秋,害在當代的道路,也是想借學校設置的事情,降低一下自己在士族那邊的好感度,於是道:“讓溫祭酒先呈一份初稿上來,讓朕看看他們做得如何。”

溫繼善受命之後,拉著褚歲跟盧中茂一塊,戰戰兢兢地寫好了奏章,他們目前的打算是,將教材定為經典、律法、農書以及雜學四類。

溫晏然看過後,又召溫繼善入宮,讓他把教材盡量往簡單裏改。

溫繼善:“……”

雖然並不是特別明白天子的打算,但上司似乎也瞧出了他的駑鈍,將後續工作安排提點得十分到位——首先是將雜學改做理學,至於另外三門,首先那些經典著作不用本本都學,隻要摘取一些微言大義的篇章進行教習就可以,至於律法,也盡量往簡單裏教,農書更要因地製宜。

按照大周編纂圖書的慣例,有才之士恨不能把所有知識統統匯總到一本書裏,然而天子卻是讓他們削減再削減。

盧中茂得知此事後,沉思了一段時間,隨即道:“盧某大約明白了天子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