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溫晏然是個不怕接鍋的人。

既然燕小樓是因為自己才會去砍人,也正是受到此事的牽連,才被敵人選為複仇對象,那溫晏然自然不吝於承認自己的問題。

燕小樓當時私下接受皇帝的告誡後,就一直留心查探,他本是副將,直到新帝繼位後才被提拔上來,平日裏雖說是恩威並用,但總體而言,還是以恩為主,並不肯對下屬過於苛刻,而身邊兩位親近校尉也都頗為勤勉,其中那個姓章的校尉留意到同僚行事多有避人之處,便過來提醒上官注意,燕小樓觀察一些時日,確認無誤,果斷埋伏了人手,將之一舉擒拿,如今特意趕來向天子回報。

溫晏然聽完他拿人的整個過程,笑道:“今日天色已經不早,燕卿先去休息。”微微一頓,道,“東地內應已經被找出,到底是一件大好事,朕實在應該加以勉勵。”

東部那邊失地盡收,京中隱患又被拔除,當真算是雙喜臨門,乃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吉兆。

大年會之後,類似的慶祝還得持續好幾天,天子有些參加,有的不參加,倒是十一殿下與十三殿下兩人,可以放開了玩耍幾天,過年的氣息充斥在太啟宮中,如今許多部門已經暫停工作,大臣宗親們就算入宮,也隻是參與宴飲而已,所以哪怕前方大勝的訊息已經傳入建平,具體的封賞事宜,還得等到年假結束後再說。

建平街道上,禁軍外衛統領燕小樓正領著一群將士往天桴宮走。

由於職責緣故,天子比較熟悉的是中衛跟內衛,外衛能在宮中露臉的機會不多,考慮到這段時間他們守衛京師,工作辛苦,是以在正式朝會之前,皇帝特地下旨,讓他們到天桴宮走一趟,算是先私下裏見個麵,給點額外的賞賜。

大周立國三百餘年,在調香技術上有了不菲的積累,天桴宮中飄**著乳香、檀香、蒼術以及鬆柏葉的氣息,顯出一種肅穆的意味。

這段時間中,天桴宮的主殿內自然在準備祭祀相關事務,天子一向體貼臣下,便是借國師的地方見人,也隻召他們前往偏殿。

偏殿內的光線不如正殿那般明亮,室內懸著南地進貢的細紗,其隨風拂動的姿態,當真猶如仙境中繚繞的霧氣一般。

這些紗幔將殿宇分成內外兩塊,皇帝本人就坐在裏麵,或許是由於光線不足的緣故,從外衛將士的角度看去,對方的輪廓顯得隱隱綽綽,全然看不分明,似乎隻是一截深色的影子。

燕小樓率領部下拜見皇帝,然而那位披著鴉青色袍子的少年,卻始終姿態驕矜地踞坐在胡**頭,並不開後與外頭的人說話,片刻後,才有內官從帳後轉出,手中托著裝有西錦袍子的木盤,說是賞賜給將士的年節之禮。

自燕小樓以下,所有人一一接過,然後行禮拜謝,然而就在此時,一位校尉忽然從地上躍起,毫不在意地丟掉手中的錦袍,並一把扯過內官,將對方重重扔到同僚身上,自己則借機衝到帳後,一把扼住了胡**少年的脖子。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不少人都曉得,皇帝本人在武藝方麵並沒什麽出奇之處,此刻驟然間為人所製,隻怕要大事不妙,那位校尉將人箍住後,果然就要下狠手,然而就在他正準備運力之時,忽然覺得腕上劇痛,同時腹部遭到了重擊,一時間再難聚力,不得不放鬆對手中人的桎梏,與此同時,許多盔甲俱全的將士從隱蔽處湧出,將他迅速製服。

“……!”

無人在意那位章校尉的想法,之前被扼住脖子的少年人恭恭敬敬地站了起來,退至一側,在沒有細紗遮擋的情況下,所有人都能清晰分辨出來,那不是溫晏然,而是一位身材相若的禁軍,對方為了彌補皇帝跟自己高度上的差距,在喬裝的時候還特地調整了坐姿。

就在那位校尉茫然失措之時,一個人在內衛的護衛下,從多寶槅後麵緩緩走了出來,此人年紀雖小,神色間卻有一股肆意威嚴之態,正是溫晏然本人,她今天難得換下了被大周皇室成員無限偏愛的深色外袍,隻穿了一件經常出現在無官爵人士身上的白衣。

溫晏然看了地上的校尉一眼,問燕小樓:“是那位章校尉麽?”

燕小樓已然麵黑如鐵,聽到天子垂詢,立時低頭回稟:“正是此人。”又伏地請罪,“微臣管束不利,使得賊人充斥於禁軍之中,請陛下責罰。”

溫晏然微微一笑:“也罷,那就罰卿家半年俸祿。”

昔日玄陽上師身後其實凝聚了一股相當強大的力量,信仰他的人裏,不止包括了大量黔首與豪強,甚至還包括不少中樞一帶的官吏。

——當然這也能夠理解,憑著溫晏然登基前糟糕的政局,確實容易讓對現狀失望的人,把期待投向玄學。

天子身邊親兵將那位章校尉死死按在地上,對方徒勞地掙紮了一段時間,被人在膝窩,腰腹上連續重重踹了幾腳,最後隻得放棄,以雙手被縛的姿態,心不甘情不願地跪在地上。

皇帝的姿態已經令人無限畏懼,而更加讓章校尉心驚膽戰的是,直到現在為止,他都不曉得自己究竟是哪裏露了餡!

溫晏然自然也不會提醒對方,她之所以心生懷疑,還是跟當日城外糧草遭遇劫掠一時有關。

那次由於禁軍方麵早就有所準備,所以“劫匪”們的計劃不但沒有成功,還反過來被包圍擊破,事後為了防止消息泄露,為首者直接自盡,餘下的人則沒拷問出什麽有效情報——那些都是本地拿錢辦事的地痞遊俠。

當時溫晏然就有些疑心,對方在建平的勢力明明如此深厚,卻隻肯派些無足輕重的無賴去劫掠糧草,比起當真想要將糧草燒毀,反而更像是試探。

她當時便懷疑,叛軍留在禁軍外衛中內應猜到自己心生疑慮,故意以十萬石糧草為餌,想調他們出來,所以才刻意掩飾,沒有動用真正的力量。

溫晏然對後續的情況有兩種猜測,其一是內應在確認天子有所懷疑之時,就悄悄找個機會一走了之,其二則是留在原地,找尋機會,再搏一搏,看有沒有完成任務的機會。

她等了很久,一直沒發現外衛有什麽大動靜,考慮到如今東地事態已經平息,建平的事情自然也該想法子收尾,既然對方不肯自己跳出來,溫晏然就令燕小樓仔細調查,也算是打草驚蛇之計。

計劃很成功,沒過多久,那位姓章的校尉就舉報了姓齊的校尉,而且證據齊全,溫晏然知曉後,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荊軻刺秦王的故事。

荊軻用樊於期的頭顱取信秦王並借機行刺的事情,與今日的場景何其相似?這也能解釋這些人在察覺自己暴露風險增大後,為什麽不找機會跑路,而是繼續留在建州。

——他們其實一直就沒有放棄報仇的計劃!隻要燕小樓的手下出了行刺皇帝的事,無論跟他有沒有關係,他本人,甚至整個燕氏,都要有無數人頭落地。

奈何天子本人不但早有所料,並迅速計劃好了請君入甕的計策,如今還特地把釣魚的場地安排在了天桴宮,而不是更容易落人口舌的太啟宮,行動間滿是對燕小樓的維護之意。

溫晏然好奇:“足下已經是禁軍校尉,而東部如今已無回天之力,又為何非自尋死路不可?”

姓章的校尉盡可能昂起頭:“陛下無須多問,我固然受過大周俸祿,然而恩義有先有後,在下本一無名遊俠,昔日若非上師憐憫,早就死在荒野,為野狗所食,今日自當以命相報!”

——其實燕小樓待下屬不壞,章校尉懷疑自己若是再不動手,隻怕便不忍心為此事,這才一鼓作氣,在覺得成功率隻有一半的情況下,猝然發動。

一位內官狠道:“足下如此大逆不道,就不怕連累家人?”

姓章的校尉冷笑:“我若是還有家人,又怎麽會淪落到與野狗爭食的地步?”

能習武,能讀書,長大後又成了遊俠,足以證明這位姓章的校尉家中一開始並沒有貧困到難以活命的地步,然而對方會在短短時間內失去所有親眷,自己又險些身死,其中的緣故,自然不問可知。

溫晏然在接手皇位跟大周三百餘年積攢下來的恩德威望時,也必定會繼承一定的負麵資產。

姓章的校尉被暫時關入斜獄當中,由內廷這邊處置,禁軍則被派去搜查他的住所,尋找往來書信,以便後續清查潛在同黨。

建平的百姓對禁軍巡邏的場景十分熟悉,尤其是現在處於年節期間,街上常有盜賊出沒,很需要有人過來維護一下治安,可是今日所見的那些甲士們,哪怕不曾冒犯路人,行動那股難言的肅殺之氣卻依舊令人望而生畏。

皇帝本人固然沒有大肆宣揚禁軍外衛發生了什麽,然而茲事體大,不少消息靈通的人,還是有所耳聞。

京中某些人家已經焦慮起來,官吏之間,私下有些接觸份屬常事,昔日玄陽上師還曾經被當做一個正經高人,不少人家也都與之接觸過,像董氏,當初更是直接把人請回家中居住,要是皇帝準備從章校尉家中搜查往來書信的話,恐怕會牽連不少人——旁的不提,連袁太傅家中下吏,都曾跟對方有過往來。

許多人都曉得,皇帝敏而多思,自繼位以來,漸漸攬權於一身,若是天子有意借此事清理建平,恐怕又得掀起一片腥風血雨。

禁軍這邊其實已經受到過皇帝囑咐,到底是過年期間,哪怕是在執行抄家拿人的任務,也別把狠辣果決的精神風貌展現得過於清晰,在行動時,也要注意盡量不要驚擾到城中居民。

年節時分,建平城內的燈火一直到深夜都不會熄滅,然而在這種歡樂的表象下,似乎有某種不安的氣息正在蠢蠢欲動,與此同時,袁言時等朝臣也收到了帖子:皇帝邀請他們前往太啟宮,去圍觀少府舉辦的儺舞表演。

池儀親自從少府的官吏中挑選身材修長,姿容美麗的年輕人充當引領儺舞的方相氏。戴著麵具的方相氏,領著一群同樣漂亮的年輕人,在殿前燃著的巨大篝火前載歌載舞,同時不斷將安息香,藏書,艾草,沉香不斷拋入火中。

這個時代的人們對天人感應等玄學有著極深的迷信,在麵對災禍時,很多人不是尋找科學的解決辦法,而是舉行祭祀,進行祈禱,希望災禍能自動離去。

溫晏然並不相信玄學,卻不得不承認,玄學的力量確實具有一定的感染性,那些在此圍觀的大臣們,似乎也逐漸被拉入到了某種奇異的氛圍當中。

烈火熊熊,火苗越竄越高,少府的樂人為儺舞進行伴奏,殿前的氣氛很是熱烈,非要說有什麽遺憾的地方,那就是皇帝本人並不在場。

忽然間,跳著儺舞的人向外散開,一群甲士搬著一個木箱,走到了火堆邊上,然後將箱蓋打開。

箱子裏滿滿都是書信。

方相氏已經拋完了手中的香料,然而此刻樂聲還沒有結束,表演儺舞的年輕人就開始將那些信件一把一把地拋入篝火當中,火舌舔舐著信紙,很快就連通上麵的字跡一起,全然化作黑灰。

袁言時怔愣片刻,忽然露出恍然之色。

皇帝固然從那些內應家中抄到了書信,卻不曾開啟查看,而是直接付之一炬,讓京中大臣安心。

陛下有著包容寰宇的氣魄,哪裏又將區區書信放在心上?

想到此處,袁言時在敬畏之餘,又當真生出了些許慚愧。

篝火帶起的熱風流向四麵,讓所有人都暖和起來,邊上的宋禦史捋著胡須,眯著眼睛嗬嗬笑道:“‘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①,陛下今夜特地設庭燎於殿前,胸懷若此,又何愁天下不肯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