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我給朱元璋打工那些年17

當日新帝登基之時,三公缺其二,隻有身兼太尉一職的竇敬出現在朝堂之上。

隻是時移世易,何等匆匆,短短不過數日,情況便發生了翻轉,竇敬報病不朝,石筠與耿彰卻精神矍鑠的開始參與朝政。

而朝野之中,早不再是竇氏一係的臣子掌控要權。

三公之中,天子得其二,如得天下人心。

而九卿之中,權柄最盛的少府、光祿勳、廷尉盡在天子之手,又有尚書台的最高長官潘晦策應,掌控在竇敬手中的一半南北兩軍與掌控在其子武城侯手中的衛尉,已經不足以再動搖天下了。

竇敬報病不朝,並不是身體有病,而是心病。

身體上的疾病有藥可醫,心病卻隻能心藥來醫治,而他想要的心藥,又有誰能給他?

竇敬不朝,武城侯等竇家諸子獨木難支,眼見局勢一日不如一日,朝臣們日漸疏遠竇氏,他們也愈發的焦躁不安。

逼狗入窮巷,便要做好被其反撲的準備,何況是人?

“父親,事到如今,還請早下決斷!”

武城侯跪倒在竇敬麵前,聲辭懇切,眼底凶光閃爍:“穆義康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當日父親將其扶上皇位之時,他是何等的恭順?哪成想竟連消帶打,一舉奪了數個要職到手,又將潘耿二人籠絡住了……”

“遙想當日我竇家盛時,石筠耿彰之流都要退卻三分,九卿更有過半在竇氏囊中,可現在呢?短短數日之間,他便不動聲色的奪去大半!現下你我父子手中尤且有一半京師軍隊,一支衛尉勁旅,若不趁早起事,卻不知這點權柄又能持有多久!”

昔日竇敬臉上那種不可一世的狂傲,早已經是過去,取而代之的是與武城侯相近的焦躁與不安。

他知道長子說的有道理,可是……

如今的竇敬,畢竟不再是當年那個滿腔正氣,為匡扶天下,而把生事置之度外的竇敬了!

他擁有的太多,怕失去的也太多了!

“叫我想想……”

竇敬神色陰晴不定,又重複了一遍:“叫我想想。”

武城侯雖然心急如焚,奈何卻也不敢在此等大事上違逆父親的心意,隻能神色焦灼的跪坐在其下首,等待竇敬的決斷。

沒有人注意到,窗欞上有一道影子停駐幾瞬,又迅速的離開。

事實上,即便真的有人發現了,也不會覺得奇怪。

因為那是跟隨竇大將軍多年的心腹,曾經跟隨竇敬參與過反正之戰的將軍府長史岑綱。

他迅速離開了前院書房,神態自若的繞過長廊別院,最後來到了大將軍府的後院,向守在門外的使女說:“請告訴夫人,岑綱前來拜見。”

使女入內通傳,不多時,又出來傳話:“夫人請長史入內敘話。”

內室之中,梁夫人仍舊是一襲素簡,見了岑綱,便了然道:“你來見我——大將軍果真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嗎?”

岑綱恭敬的回答她:“武城侯提議起事,大將軍還在遲疑。”

梁夫人笑了。

她神色中有一種名為緬懷的情緒:“反正之戰的時候,他不假思索,便答允起事,當年的果敢與決斷,現在的他已經不會有了。”

將手中那串佛珠擱置到桌上,梁夫人淡淡起身:“做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當年他評價敵將的話,現在該送還給他自己了。”

岑綱默然不語。

梁夫人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事過多年,府上還有多少人,願意為我效命呢?”

岑綱整頓衣冠,鄭重拜道:“我等當年追隨大將軍起事,是為匡扶社稷,挽救黎庶,這樣的誌向,哪裏是時間所能磨滅的?反正之戰後,竇敬在外戕害忠良,在內苛待發妻,逼迫天子,倒行逆施,與當年的荒帝又有什麽兩樣?如若我等視若無睹,豈不是叫天地神靈輕看,覺得我們當年發下的宏誓並非是為社稷,而是為了今天的富貴嗎?”

梁夫人將他攙扶起來,正色向他行禮:“請祝君助我!”

岑綱震聲道:“敢不從命?!”

……

裴仁昉下了值之後,鬼使神差的又來到了當初遇見那位老者的地方,但見景觀如舊,那老者卻不知所蹤了。

“難道當真如他所言,以後不會再見了嗎?”

裴仁昉不由得有些悵然,暗歎口氣,沿著長街,漫無目的的踱步,享受這難得的清閑時光。

他是他父親的遺腹子,也是他父親僅有的子嗣,而他的父親,是祖父最小的孩子,也是祖父唯一一個活到成年的孩子,因而他還沒有出生,肩膀上就承載了諸多人的希冀。

父親因故辭世的時候,隻有二十七歲,祖父白發人送黑發人,將尚在人世的最後一個孩子送進墳墓,其悲慟可想而知,母親年紀輕輕便失去了丈夫,更是痛心斷腸。

等到傷痛過去,祖父親自往父親喪生的那處河灘去考察,卻發現了幾分蛛絲馬跡,他幼子的死或許並不是一場意外,而是人為。

祖父奏請天子,親自去查此事,最後真相揭開,參與陰謀的不僅僅是貪汙修築河堤撥款的官員,甚至也有裴家其餘人的影子……

祖父被刺痛了。

幼子的離世讓他痛心,而親人因利而生的算計讓他憤怒!

他知道那些人是為了什麽——他隻有這一個兒子還在人世,而這個兒子此時膝下隻有一女,若是這個兒子意外亡故,偌大的裴家,隻怕就要交付給分家,亦或者過繼來的嗣子繼承了!

祖父年輕時候性烈如火,年老之後脾氣也未曾消減,依照他的性情,寧肯把裴家所有東西堆起來燒了,也不會叫那些隱藏在背地裏的雜種吃自己骨肉的人血饅頭!

而他的母親羊氏,就在此時被診出了身孕。

這是上天對裴家的恩賜,如若母親得子,裴家也就有了可以繼承家業的少主,年僅三歲的姐姐以後也就有了依靠。

那時候,祖父與母親的欣喜可想而知。

然而希望之後就是絕望。

十月臨盆,瓜熟蒂落,母親誕下的是個女兒。

她伏在**嚎啕痛哭,為丈夫的枉死,為長女的無依無靠,為剛出生的可憐的孩子,也為這拚命掙紮仍舊不能逃脫災厄的命運。

難道上天真的這樣絕情,讓她眼看著旁支人踩在丈夫的屍骨上,奪走裴家的家業嗎?!

彼時夕陽西下,餘暉壯麗,裴太傅默不作聲的坐在外室,聽見兒媳婦的哭聲之後,便什麽都明白了。

裴太傅封鎖了兒媳生女的消息,隔著簾子問她:“早在你有孕之初,我心裏便生出一個想法來,隻是孩子落地之前,不好說與你聽。”

他沉吟良久,終於道:“這個剛出生的孩子,就當做男孩來養,怎麽樣呢?”

羊氏看著繈褓之中的幼女,神色掙紮,片刻之後,她握住女兒的一隻小手,眼淚奪眶而出:“兒媳生下的,本來不就是兒子嗎?”

裴太傅一聲長歎。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裴仁昉逐漸長大。

他很聰明,相貌也生得格外出挑,又有裴太傅悉心教導,很早就是聞名遐邇的神童,甚至曾經被選為皇子的伴讀。

母親羊氏格外的關愛他——除去先天的母愛之外,其間還摻雜了對於自作主張改變了他一生命運的歉疚與不安。

祖父也是如此。

裴仁昉自己反倒不覺得有什麽。

他從小就是個理智的孩子,知道怎麽做對自己,對姐姐,對祖父和母親最好。

他習慣了束胸,習慣了摒棄一切女孩子才會有的愛好,當羊氏為此默默流淚的時候,反倒會寬慰她:“我覺得這樣很好,真的。請您不要因為過去所做出的正確抉擇而傷心。如果不是您,我可能終其一生,都不能見到這樣的風景。”

他並不單單是為了寬撫母親,才這樣說的,他是真的這樣覺得。

裴仁昉逐漸長大,才名傳得更遠,耿彰往裴家拜會時見到他,考校之後當即拍板,將他收為弟子。

老師是個聰明人,師徒二人相處的久了,難免察覺到幾分端倪,隻是他卻什麽都沒有說,甚至特意幫他上下打點,順利完成了整個考舉流程。

隻是在他狀元及第之後,對他說:“人活一世,不過幾十年,總要做一些有益於人間的事情,不是嗎?”

裴仁昉畢恭畢敬的向他行禮:“弟子受教了。”

再之後,他主動奏請調往偏僻之地,在外一呆就是數年,待到今時今日,再度回到長安,反倒覺得這個從小長大都生長於斯的故裏,竟也變得陌生了……

巴陵王今日包了整個齊雲樓宴客,酒喝得多了,略有些醺然,隨意尋了個窗戶透氣,卻是驚鴻一瞥,整個人都怔在原地。

幾瞬之後,他恍然回神,朝著那人遠去的方向,揚聲喊道:“喂,裴仁昉!”

裴仁昉應聲回頭,便見一個年輕男子身在高樓,向光而立,一側酒樓旗幟招展,卻分辯不出他麵容。

平輩之間直呼名姓,甚是無禮,他微微眯起眼,拱手行個平輩禮,沒有急於作聲。

巴陵王又是一怔。

多年未見,他不認識我了麽?

繼而又覺羞怒:是啊,裴仁昉是誰啊,怎麽會記得他這種無關緊要的人呢!

他冷下臉來,便待使人去叫裴仁昉上來,哪知道就這一錯神兒的功夫,人都不知道走哪兒去了!

巴陵王氣怒交加,馬上打發人往裴家去下帖:“昔年同窗故事,曆曆在目,如今裕之還朝,竟然連舊人都不認識了嗎?裕之一心躲避皇妹也就罷了,總不至於連我也要躲避吧?”

約定了時辰,請他往齊雲樓喝酒。

裴仁昉這才知道,今日叫住自己的究竟是誰。

巴陵王啊……

真的有些想不起來了。

他進宮去給皇子做伴讀的時候,也隻有九歲,每天都跟其餘幾個伴讀一道侍從在皇子身邊,有專門的老師授課,同其餘那些皇子公主,亦或者外戚勳貴之子相處的時間少之又少。

隻依稀記得,巴陵王仿佛是個有些張揚的少年?

然而時移世易,昔年的那些微末印象,早就隨著時間的逝去而變得模糊了……

畢竟是昔日同窗,又是皇家親王,下帖過來,總不好推辭。

裴仁昉思量幾瞬,到底還是應了下來。

……

西堡村。

薑家兄妹三人把話說定了,便雇傭了一輛馬車坐著回家,要將薑滿囤與費氏接到長安。

薑滿囤一聽就拒絕了:“不去,不去不去!”

他說:“縣令大人剛給我安排了差事,哪裏能走?”

費氏也道:“到了長安,住在寬敞的房子裏,每天瞪著眼睛看天嗎?”

對付這種中年夫婦,薑麗娘可太有經驗了,來之前就安排好了。

元娘溫聲細語的同二叔道:“薑氏石的事情,您已經知道了,這是麗娘搞出來的呀。您又不是不知道她,滿肚子的心思,我們寄住在石家,總不好一直麻煩老師吧?哥哥又有了差事,外邊許多事情,總不能叫她一個小姑娘出去跑呀?”

薑滿囤被說動了。

薑麗娘勸費氏:“娘,我哥當官了!你不為自己想,還不為我哥想嗎?你想找個什麽樣的兒媳婦?你想要的兒媳婦,想要你這四間破屋嗎?想來看你家門口那堆驢糞嗎?!”

費氏:“……”

好,好像是哈。

費氏也被說動了。

夫妻倆對視一眼,都沒話說了。

嗐,那就搬吧。

費氏帶著兩個女孩開始收拾東西,薑滿囤跟薑寧去裏正家開具搬家的文書,完事之後又往族長家裏邊去走動。

薑寧如今已經做了官兒,出門在外,今非昔比了。

裏正聽說薑家人來了,趕忙親自去迎,痛快的開具了文書,和氣的把人送走。

回家之後,他不由得同老妻感慨:“鳳凰要飛,怎麽能攔得住?”

薑家族長聞訊,也是由衷的替薑寧高興:“好孩子,有出息啊,你能立得起來,你兩個妹妹,你爹你娘,以後都有指望!”

又說:“這是我們這一支搬到西堡村之後,出的第一個官身!明天不要急著走,等我開了祠堂,將這個好消息告知先祖!”

薑滿囤父子倆笑著應下。

……

把西堡村的一幹事項都處理完,薑家夫婦便正式辭別左鄰右舍,搬到了長安居住,而薑寧與元娘、麗娘兩姐妹則精心挑選了幾樣禮物,依次往幾位師兄府上拜訪。

幾家人見狀,也是暗暗稱奇。

若是同等人家,也便罷了,可薑家人的腿才從泥裏邊□□多久呢?竟也有這等心氣,實在是叫人欽佩。

韓夫人受到的震驚是最大的——作為薑麗娘的合夥人,她豈不知薑麗娘手裏總共有多少進項?

難為這幾個孩子居然舍得這樣大手筆置辦禮物了。

由是愈發的看重薑家兄妹幾人,又專程寫信給遠在遼東的父親,詢問娘家侄子的婚事定下了沒有:“薑家二女,俱是難得良選,若非我兒早早成家,我必然是要娶回來做兒媳婦的……”

薑麗娘卻不知韓夫人正在為自家兄妹的姻緣奔走牽線,此時她身處在直市之中,看著某個攤主麵前擺放的那堆深褐色淺褐色淡黃色的小山,兩眼發光。

菌子!

這東西在長安可不多見啊!

甚至可以說她出生之後就沒見過!

元娘秀氣的眉毛皺著,小聲說:“這是什麽呀?”

薑麗娘興奮的告訴她:“菌子,好吃的!”

又跟攤主問價。

有些貴。

薑麗娘果斷砍價,你來我往的拉扯了幾個回合,最終雙方各退一步,她交了錢,屁顛屁顛的把菌子提走了。

元娘大長見識,回去的路上還在疑惑:“這東西真能吃嗎?”

“可以的,”薑麗娘歡天喜地道:“晚上我親自下廚,老師和師兄們有口福啦!”

一眾師兄們:“……”

Emmm。

這什麽玩意兒啊,真的能吃嗎?

石筠走南闖北,倒是真的知道:“仿佛是南方的蘑菇?隻是……”

他眯著眼,不太確定的問元娘說:“這東西好多都有毒吧,你們確定沒問題嗎?”

元娘心說我也這麽問過麗娘啊,她說沒事的,上菜之前她自己先吃幾口,賣菌子的人也信誓旦旦說肯定都能吃……

元娘輕輕歎了口氣,沒說話,就在這時候,廚娘急忙忙過來了,一張臉憋得通紅,忍著笑說:“元姑娘趕緊去廚房看看麗娘吧……”

元娘聽得心下微突,再看廚娘神色,又覺得或許不是什麽生死大事,幾個師兄放心不下,跟她一起過去,隔著老遠就聽見薑麗娘的聲音了,鏗鏘有力,中氣十足,好像是在驅趕什麽似的。

元娘放心了點,出聲喊她:“麗娘,你幹什麽呢?菌子呢?”

薑麗娘的聲音慌裏慌張的傳過來:“先別管菌子了,廚房裏有條龍啊——姐姐你快來幫我!”

元娘:“……”

啊這。

……

薑麗娘吃菌子中了毒,額頭勒著條抹額,病歪歪的在塌上躺了兩天,才算是恢複了精神。

然後二話不說,就要去找賣菌子的算賬。

元娘又好氣又好笑:“你快回去躺著吧,估計著早就賣完走人了。”

薑麗娘:“不行,我咽不下這口氣,花錢買東西還被毒倒了,這上哪兒說理去?他走了是一回事,我找不找是另一回事!”

薑寧在少府當差,不在石家,她就去找幾位師兄:“有沒有人能跟被不良商販賣的毒菌子毒倒的可憐師妹去討個公道?有沒有有沒有?有的話咱們這就走,沒有的話我待會兒再來問問!”

幾個師兄正在忙活,聽她在這兒吱兒哇,都抿著嘴偷笑。

鄭規連頭都沒抬:“喲,是小師妹啊,你不好好的在廚房裏打龍,到這兒來幹嘛?”

孫三橋哈哈大笑,吩咐一邊打下手的侍從:“給她罐蜂蜜,趕緊讓她走!”

沈括跟慕雪漁也大笑出聲。

薑麗娘氣壞了:“你們有沒有同情心啊!”

她自己氣呼呼的出了門,到了當初買菌子的地方一看,賣菌子的商販早就不見蹤影了。

薑麗娘好生鬱卒,就近買了個烤地瓜,舉在手裏邊吃邊在長安城裏閑逛,冷不丁被人從後邊撞了下,地瓜沒拿穩,直接掉地上摔成泥了。

薑麗娘:“……”

《本來今天就煩!》

她轉過頭去對著撞自己的人怒目而視,不曾想對方先一步開口了:“實在是對不住……啊,薑,薑行?”

薑麗娘認出來人是誰,也是錯愕不已:“裴少監?”

目光在他臉上一掃,薑麗娘迅速就發現了幾分不對勁。

他腳下不穩,神色醺然,好像是喝醉了,但強撐著不能倒下,兩頰微紅,眉頭微蹙,眼角眉梢透露出的情狀,有些像……女孩子?

嗯???

薑麗娘下意識的抬頭去看他頭頂,就發現上邊的字果然變了,不再是初次見麵時的“治世之能臣”,而是嶄新的三個字“女狀元”!

薑麗娘驚呆了,但是反應的速度並不慢,察覺到裴仁昉應該是在躲避什麽人,目光四下裏迅速一掃,趕緊將她拽到了一處蔭蔽的巷子裏。

謝天謝地,這些年的豆腐腦沒白賣,也叫她把這片區域逛熟了,知道走那條路最能避開人流,迅速離開此地。

裴仁昉起初還有些慌亂,再看薑麗娘行走躲避都很有分寸,便不曾言語,強打起精神來,與她在街角小巷中往來穿行。

薑麗娘將她帶到了一處偏僻的橋洞裏,回身看後方無人,周遭僻靜,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長籲口氣:“累死我了!”

又問裴仁昉:“你還好嗎?”

裴仁昉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不顧形容的坐在地上。

她胸膛緩慢的起伏著,目光溫和,又有些不解:“為什麽要幫我,你不怕惹上麻煩嗎?”

略微頓了頓,又說:“你應該看出來了吧,我其實並非男子。”

薑麗娘喘息著說:“別說我們認識,就算不認識……我見到女孩子遇上了麻煩,也是要幫忙的呀……”

裴仁昉聽得愕然,繼而回過神來,莞爾一笑,當真是絕世容光。

薑麗娘覺得自己要是條毛巾的話,這會兒從頭到腳扭一圈兒,大概得嘩啦啦的往下流檸檬汁!

為什麽人家既能有99點的頭腦,也能有99點的臉啊!

好氣!

她由衷的歎了口氣,又問:“裴少監,你到底是遇上什麽事情了?有沒有我能幫到的呢?”

裴仁昉為她的情狀而感到驚奇,不答反問:“你難道沒有什麽話想問我嗎?”

譬如,為何會女扮男裝,度日多年……

薑麗娘觸及到她的視線,瞬間明白過來,然後不由得失笑:“如果你願意說,我當然很願意聽啦,但如果這件事情牽扯的太多,你不方便告知於我的話,我也不會刨根問底。放心吧,我會守口如瓶的,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裴仁昉又是一怔,繼而站起身來,正色向她行禮:“薑姑娘,多謝你。”

薑麗娘笑著搖搖頭,又拉住她衣袖叫她坐下:“你我此前雖然隻有一麵之緣,但據我所見,卻覺得你逢事不驕不餒,頗有君子之風,今天的事情,亦或者不得已的女扮男裝,應該也是有自己的苦衷吧?我又何必深問呢。”

又說:“如果今日情狀相反,是你遇見我,難道你會置之不理嗎?”

裴仁昉當即道:“當然不會。”

“那不就得了嗎?”

薑麗娘很隨意的道:“你救我與我救你,又有什麽區別呢!”

說完她又想起另一事來,霎時間滿麵欽佩:“噢,我剛才忘了說,你好厲害啊!到底是怎麽考中狀元的呢?不是我自吹自擂,如若我托生為男子,應該可以金榜題名,起碼也能混個舉人吧?但是狀元——借我個膽子我也不敢想啊!”

裴仁昉:“……”

裴仁昉沉默了幾瞬,試著把自己的經驗分享給她:“就是看書,研讀透,常在民間行走,了解民生,再去考試,就中了。”

薑麗娘忙道:“都是看什麽書,要讀幾遍?”

裴仁昉:“……”

裴仁昉很疑惑:“書還要看第二遍嗎?”

薑麗娘:“……”

風水輪流轉,薑麗娘終於明白被天才碾壓是什麽滋味了。

她一臉鬱卒,神色怏怏。

裴仁昉在旁覷著她神情,反倒笑了。

她沒有跟同齡的女孩子相處的經驗,也很少跟同齡的男孩子一處玩鬧,陡然遇到一個年紀相仿,又不循規蹈矩的少女,實在覺得很有意思。

略微沉吟片刻,她如實的將自家之事說與薑麗娘聽,末了,又說起今日之事來:“巴陵王相邀齊雲樓,我前去赴約,宴上的酒,有些不對勁……”

薑麗娘為她參謀:“這個巴陵王,不會是知道了什麽吧?”

裴仁昉心頭一跳,凝神沉思不語,良久之後,終於自嘲一笑:“知道就知道吧。”

薑麗娘:“……”

姐妹,你別擺爛啊!

還是說事情沒我想象的那麽嚴重?

她趕忙問:“這要是傳出去……”

裴仁昉:“噢,欺君之罪,我大概會被斬首?我祖父在朝中還算有點人脈,好一點能保全性命,不好的話,大概就是一家上路吧。”

薑麗娘:“???”

那你還能這麽淡定?

裴仁昉見她一臉急色,反倒笑了:“這是欺君之罪,但也不至於誅九族,至於裴氏的分家,早在我父親辭世之後就不來往了。牽連不牽連的,無甚緊要之處。”

她滿不在乎的說:“一旦事發,頂多就是滿門抄斬,我們家總共就四口人,祖父,母親,姐姐,還有我。我十歲那年,家裏人聚在一起談過此事,祖父給了我們選擇的機會,是要叫我‘暴病而死’,做收養來的裴家女兒,還是繼續做裴仁昉,如你所見——我們做出了一致的選擇,落子無悔。”

薑麗娘聽得有些難過,沉默許久之後,終於吐出來一句:“這世道,女孩子為什麽這麽難啊!”

隻有兒子才能繼承家產,女兒難道就不是自己家的骨肉嗎?

想到此處,薑麗娘越發的難過——別說是古代,就算是現代社會,還有人四五十歲了都要豁出命去拚兒子呢!

裴仁昉見狀,反倒笑著寬撫她:“事情也沒有真的壞到這種地步啦,也要看巴陵王究竟是個什麽人,在打什麽主意。”

她說:“如果他對此一無所知,那當然是再好不過,如果他真的知道了些什麽——”

裴仁昉沉吟道:“就要考慮,他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窺探裴家這樁隱秘的了……巴陵王,他是先帝嫡親的堂弟啊,先帝大行之前,他要入主大宗的消息甚囂塵上,如果他是想以此來要挾我,拉攏裴家的話……”

她眉頭微挑:“我還是先下手為強,進宮把他賣給陛下吧!”

薑麗娘:“???”

你們搞政治的心都這麽髒嗎?

不過我還是要說——幹得漂亮!

不管那個巴陵王到底是懷著什麽心思,請人吃飯,酒水卻有問題,那幾乎就能斷言,這個人要麽是蠢,被人做筏子利用了,要麽就是壞,心懷鬼胎!

薑麗娘才不同情他!

裴仁昉既然有了主意,薑麗娘便不多言,倒是想起另一件事來,馬上熱情洋溢的問她:“我打算拉人組團,搞一個合作組織出來,你有沒有興趣參與呢?”

……

真是古怪啊,巴陵王心想。

他問左右:“找到裴少監了沒有?”

仆從們氣喘籲籲的搖頭:“不曾尋得裴少監的蹤跡。”

“滾吧!”巴陵王心煩意亂,擺擺手,隨意的打發了他們,自己則歎口氣,開始凝神苦思:到底是哪裏不對勁呢?

今天這場見麵,他特意取了一種自己從前打西域收集來的烈酒來。

這種酒入口綿柔,尤且帶著幾分果香,然後後勁卻重,沒喝過的人第一次飲用,多半都會被拿倒。

巴陵王原本是存了一點壞心思的,想看看從小到大都一臉端正,性情自持的裴仁昉喝醉之後會是何等情狀,哪成想人的確是喝醉了,卻也保留了三分清明,察覺到不對勁之後,抬腿就走。

巴陵王猝不及防,趕緊去追,裴仁昉二話不說,就拔劍出鞘。

好歹當過幾年同窗,巴陵王太知道裴仁昉的能力了,詩詞算賦無一不精,師從司空耿彰,學得一身好劍術……

他不敢直麵其鋒,就這麽一慌神兒的功夫,人就不知道走到哪兒去了。

這一回的籌謀不曾如願,下回再去請,隻怕裴仁昉就不會赴約了……

巴陵王不由得心生惆悵,隻是在這惆悵之餘,又覺得有些疑惑——方才裴仁昉的臉色,真是非常難看啊,可是又有點奇怪。

可究竟是哪裏奇怪,他一時之間又說不出來。

巴陵王打發人往裴家去走一趟,看裴仁昉回去了沒有,自己也回了王府。

為了勸說裴仁昉飲酒,他自己少不得也要用些,此時酒意上湧,頭腦昏沉,他隻想趕緊找個地方倒下睡一覺。

就是在這半睡半醒的時候,巴陵王終於意識到了問題出在哪裏。

他一直都知道裴仁昉相貌生得好,打從進宮給皇子做伴讀開始,公主皇子們也好,他們的伴讀們也好,都喜歡跟他說話。

那時候裴仁昉坐在庭院裏溫書,陽光照在他臉上,肌膚剔透,眉眼溫潤,宛如一尊玉人,周圍人都看得呆了。

而他這個人向來冷靜自持,七八歲的時候也顯得老成,但是人又有禮貌,不拘是什麽身份的人,哪怕是宮女內侍傳話,他也會一板一眼的向人稱謝,如是不隻是貴人們喜歡他,連那些侍從們也親昵的稱呼他裴郎。

人皆有愛美之心,巴陵王也不例外,那時候他還年少,性情頑劣,下意識用惡劣的態度來掩飾自己對於裴仁昉的向往,譬如說故意將裴仁昉的書丟到水池裏邊去,又或者是將他的筆墨藏起來捉弄他……

而裴仁昉好像天生就少了一根名為急躁的神經,被捉弄了也不氣不惱,向幫他從水池裏撈出書本的內侍致謝,又婉拒了邀請他一起用書的某位伴讀,自己卷起衣袖,到院子裏晾曬被水浸濕的書本。

等到博士們來上課的時候,他麵前沒有一本書,然而被點起來回答問題時,卻仍舊言之有物,毫無錯漏。

也是,那可是裴仁昉啊!

過目不忘的裴仁昉。

巴陵王見狀氣壞了,又偷偷把裴仁昉的東西藏起來了,第一次第二次還沒事,第三次藏到一半,心有所覺抬起頭來,就見裴仁昉站在窗外,神色無波無瀾的看著他。

巴陵王下意識的心虛,緊隨其後的是強撐起來的惱怒:“你看什麽?!”

裴仁昉說:“沒什麽。”

然後就走了。

走了!

巴陵王險些原地氣死!

被藏的不是你的東西是嗎?!

他氣急敗壞的追出去:“喂,裴仁昉,你都看見了對吧?!”

裴仁昉點點頭,說:“是的。”

巴陵王更生氣了:“你難道就沒什麽想說的?你是縮頭烏龜嗎?!”

裴仁昉那雙烏黑的眼眸注視著他,想了想,說:“我確實有話想說,但是想了想,都是些會讓人覺得窘迫的話,就作罷了。”

巴陵王:“???”

巴陵王大怒:“你說,我聽著!”

裴仁昉又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說:“我覺得你應該是不討厭我的,可是為什麽,你要一次次的做這種事?是因為你想引起我的注意嗎?”

巴陵王:“……”

天啦,什麽叫尷尬到能用腳趾摳出兩室一廳!

巴陵王捂住嘴,捂住臉。

如果可能的話,他想找個密不透風的垃圾袋鑽進去!

裴仁昉神色平靜的注視著他,好像還想說句什麽,卻被從外邊過來的另一位伴讀打斷了。

“仁昉——咦,巴陵王?你們怎麽在這裏?”

巴陵王心頭一緊。

緊接著就聽裴仁昉平和清冷的聲音響起:“沒什麽,湊巧碰見,說了幾句話。怎麽了?”

伴讀笑嘻嘻道:“打馬球,還缺一個人,你去不去?”

裴仁昉莞爾笑了一下,說:“去。”

然後他彬彬有禮的向巴陵王頷首示意,與那名伴讀一起離開了。

巴陵王心裏不知什麽滋味的把準備偷藏起來的書還回去了。

在那之後,也羞於再跟裴仁昉言語,哪怕是與之發生一次眼神上的碰撞,都會叫他尷尬到頭皮發麻。

但是裴仁昉自己好像沒感覺到有什麽別扭的地方。

皇宮裏的生活就這樣平靜的過去,直到……

後邊發生的事情太不愉快,巴陵王迅速跳過,而在那之後,裴仁昉離開了禦書房,再也沒有進宮,不隻是貴人們惦念他,連侍奉的宮人和內侍們也會不無悵然的感慨:“許久不見裴郎了啊。”

巴陵王就著酒意,迷迷糊糊的想起昔年舊事,想起了裴仁昉冷淡又清俊的麵龐,也想起了今日分別時他酒後醺然的兩頰與微亂的發絲——

與其說那是個醉酒的翩翩公子,倒不如說是個相貌有些英氣的貌美女郎呢!

巴陵王想到這兒,那點子酒意霎時間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驚覺——裴仁昉,貌美女郎?

這兩者能掛鉤嗎?!

是他想多了,還是——

巴陵王徹底呆住了,這一晚再沒有睡著。

生熬到第二日清晨,他找了心腹過來:“去替本王辦件事,小心些,不要走漏了風聲!”

略頓了頓,又補了句:“長史向來謹慎,此事不要叫他知曉。”

裴家的舊事,巴陵王或多或少有所聽聞,因著這緣故,當年在宮裏的時候,公主們和她們的伴讀都格外的關懷年幼的裴郎——命途多舛的人,總是會叫人心生憐惜。

可是現下巴陵王心中有了疑慮,回頭再想,就隱約了悟出點什麽了。

那等情狀之下,裴夫人必須誕下男嗣才行!

……

巴陵王府上的人剛剛一動,裴仁昉就得知消息了,她正準備把設好的套兒丟過去——一個年近六旬,姓柳的接生婆。

從她嘴裏吐露出的所謂真相,足以填飽巴陵王飽含疑慮的肚腹了。

如果他對裴家心存善意,那這個套就隻是一點無害的餌料,如若他當真起了什麽心思……

那這個說話九真一假的接生婆,就會成為巴陵王捏造假證、私設人證,意圖脅迫要員為他效命的鐵證,在天子麵前給予他重重一擊!

對於當今而言,一個女扮男裝的官員其實無足輕重,但是一個曾經被議儲、血緣同先帝極其接近的親王,很重要!

柳婆子這個餌被放出去了,與此同時,裴仁昉得到消息,還有另外的人手,正盯著巴陵王府,甚至於隱隱約約的同自家此時正在做的事情,有些異曲同工之效……

裴仁昉聽得愕然,沉思幾瞬之後,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來。

她關注著巴陵王府,是因為自身隱秘,這個人呢,又是因為什麽?!

更別說對方不僅僅是在借勢引導巴陵王入彀,還諳知裴家隱藏多年的秘密……

裴仁昉心生悚然,馬上改換官服,入宮請見。

朱元璋聽說之後高興的直拍大腿:“咱就喜歡這種既有能力,又有眼力見的人!”

卻也不曾急於召見,而是晾了她一個時辰。

裴仁昉在外等待許久,卻不曾等到天子傳召,而她秉持著一顆十八年後又是一名靚女的心態,從始至終都穩如泰山,氣定神閑。

空間裏邊皇帝們聽說這事兒之後,都不由得唏噓起來。

“看這架勢,上一世鹿死誰手還真不一定!”

“那個油王,啊不,巴陵王,或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但裴仁昉卻也未必不是背後手持彈弓準備打鳥的那個人。”

朱元璋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這才打發人去傳話。

他不在乎裴仁昉身上的秘密,正如同他也不在乎薑麗娘身上的秘密一樣。

他真正在乎的隻有一點——你有多少本事,能做多少事?

……

裴仁昉終於等到了天子身邊的近侍,對方見到她之後,先是客氣的行了一禮,笑問道:“多年未見,裴郎安好?”

裴仁昉心頭微鬆,笑著應聲:“托福,諸事皆好。”

內侍笑了笑,又正色轉述天子的話:“陛下問裴郎,時下各處官署均為申初(下午三點)散值,是否有過於懶散之嫌呢?”

裴仁昉:“……”

裴仁昉不明所以:“什麽?”

她很快反應過來:“臣自願為國盡忠,隻恨一日十二時辰太短,日後必將兢兢業業,焚膏繼晷,不敢有負聖恩!”

內侍滿意的點點頭,又委婉道:“隻是您一個人的力量,又能有多大呢?”

裴仁昉:“……”

裴仁昉麵無表情:“我願意在廷尉帶頭加值。”

內侍欣慰不已:“陛下又說,裴太傅雖然已經致仕,但身體卻還硬朗,而其朝堂之上曆代數代的經驗與韜略,又哪裏是年輕人能夠比擬的?要是裴太傅能號召幾個未曾出仕的士林名士,亦或者致仕之後的老臣,一起為國朝發光發熱,那該多好啊!”

裴仁昉:“……”

裴仁昉:“馬上就叫他發光發熱。”

內侍應了一聲,又道:“陛下還說,本朝的休沐之日仿佛有些過於多了,他看海外之書,有個叫做‘明’的朝代,官員都很勤勉,一年隻放三天假,還都活得很開心……”

裴仁昉:“……”

《一年隻放三天假,還都活得很開心》

《重新定義“開心”》

內侍等了又等,卻始終不曾等到回話,終於忍不住催促:“裴郎?”

裴仁昉:“請耐心等待一會兒,我在思考。”

“嗯?”內侍不解道:“思考什麽?”

裴仁昉麵無表情。

吾日三省吾身。

人活著是為了什麽呢?

一年隻放三天假,跟死亡有什麽區別?

我真的需要這份工作嗎?

……

騷瑞。

……我真的需要這條命。

流下兩行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