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偏偏她都不是,她就這副慫樣。

亮到刺目的白熾燈,狹小憋悶的會議室,響雷般可怖的聲音砸在牆上回**。

“小年輕沒進社會老以為賺錢容易,人人都心高氣傲,開口大幾千上萬,問題你值這個價嗎?你現在這個階段,該想的不是工資,是能從工作中學到什麽!”

“我們培養你是不是要花錢?我們平時報銷工作餐,讓你借用公司的設備,是不是給你鍛煉機會?這是多少人求不來的,怎麽就目光短淺,光惦記著賺錢呢?”

突如其來的狂風席卷屋內,將端坐桌邊的楚獨秀吹懵。她正對麵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公司王總,女的是公司HR,都是今日麵試官。

天地良心,楚獨秀就委婉試探一句試用期工資,竟將膀大腰圓的王總氣得臉龐通紅。他噌的一聲從椅子上跳起,甩下簡曆就開始叉腰咆哮,頭頂寥寥無幾的秀發快在怒氣中豎起,如同一頭遭遇挑釁的獠牙野豬。

HR同樣沒料到中年男人一點就炸,她麵露難色,小聲製止道:“王總……”

無奈她的勸解毫無作用,憤怒王總還在持續發瘋。

“公司是什麽地方?是製造效益的地方!但你還是學生,什麽都不會做,怎麽給公司製造效益?沒有辦法製造效益,就算公司真給你開高薪,你好意思拿錢麽!?”

楚獨秀麵對劈頭蓋臉的指責,有一瞬間被訓得滿頭霧水。她想不明白前兩輪麵試還挺正常的王總,為什麽會在提錢後川劇變臉般發癲,好似隨便一句話都能踩中他痛點。

或許是眼前狀況過於離譜,她也逐漸鎮定下來,索性深吸一口氣:“沒事,您別擔心,可以開高薪。我臉皮厚,好意思拿錢。”

“……”

此話一出,躁動的空氣驟然停滯。

王總一拳打在棉花上,竟被她的坦**搞語噎。

毫無疑問,麵試失敗了。

片刻後,HR將楚獨秀送出會議室,她偷瞄一眼屋裏的老板,滿懷歉意地解釋:“獨秀,這回確實不湊巧,王總上午剛跟別人聊完,下午情緒就有點激動,別往心裏去。”

這是楚獨秀的第三輪麵試,前兩輪都極為順利,無奈今日時機不好。公司近來頻頻有人離職,王總上午跟辭職者吵完,對方就是嫌錢少離開,楚獨秀下午又撞槍口,多少是點兒背到家了。

HR左右望望,確定四下無人,安慰道:“你也不要難過,他一直就那脾氣,說話都不過腦子,肯定有更好的工作等你。”

HR相當惋惜,雖然她認為楚獨秀適合這個崗位,但斤斤計較的王總不可能答應,估計又要物色下一個麵試人選。

楚獨秀手裏捏著簡曆,指尖在平整紙麵留痕。她對王總蠻橫無理、荒謬不經的言行極度無語,難以相信一家公司老板如此沒格局,但麵對小心翼翼的HR,也不好遷怒其他人,最後隻擠出一句話。

“……謝謝姐。”

兩人在公司門口道別,楚獨秀轉身沒走兩步,四周光線就昏暗下來。僻靜寫字樓內人煙稀少,附近是其他企業租用的區域,現在卻都沒有開燈,越發顯得蕭條淒清。

前往電梯要穿過走廊,一路經過的辦公區大門緊閉,透過玻璃牆能隱約看到內部。滿地的廢舊A4紙,糾纏不清的漆黑電線,東倒西歪的格子間桌椅,似被波濤洶湧的倒閉浪潮席卷過。

這裏就像陰森墓地,四處都是公司骸骨,不知衰敗前曾有多少員工的血汗匯聚。更悲慘的是,她今年大四畢業,211本科就讀四年,秋招時廣投簡曆,居然找不到埋藏自己青春的墳墓。

來麵試前,楚獨秀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表現。畢竟應屆生找工作不易,經濟大環境極度不景氣。

然而,最後還是年輕氣盛,實在沒憋住回了嘴。

她知道忍氣吞聲沒準能翻篇兒,詢問試用期工資又不是殺人全家,等王總撒完上午的無名火,自己私下再找HR聊此事,或許一切還有回旋餘地,沒必要刺激更年期男人。

但她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為什麽自己要被領導撒氣?他情緒不穩定做什麽老板,難道不該回家吃中藥調理?

楚獨秀強壓怨念,掏出靜音的手機,想找楚雙優吐槽,卻不料對方搶先。

對方剛發來消息:[媽給我打電話了。]

這行字如同死亡通知書,瞬間讓人倒吸一口涼氣。

下一秒,說曹操曹操到,手機屏幕變黑,微信頁麵消失,隻剩驚魂般的來電。

[母上大人]

楚獨秀心裏咯噔一下,趕忙硬著頭皮接聽:“喂,媽。”

“我剛給你姐打完電話,我倆商量一番,抓緊時間往家裏考吧!考公考編考教資,能考什麽全都考,你姐說去查查你能報什麽崗,現在好像很多有專業限製……”

明明手機沒有開啟外放,楚嵐的嗓音卻直刺雲霄,話語如轟隆隆的落雷,震得腦袋瓜嗡嗡作響。

她尷尬道:“……媽,你找我姐幹嘛,我有在找工作。”

“你自己找什麽找,找完沒兩天失業,跟鬧著玩兒一樣!你高考報誌願時,我就鬆口過一回,這次說破大天也沒用!趕緊考回家,找份穩定工作完了,不要再耍小孩性子!”

話畢,母上大人幹脆利落掛斷,絲毫沒給她拒絕的機會。

這態度就像老家鐵飯碗很好考一樣,殊不知近年公示名單不乏清北身影。

電梯叮咚一聲抵達,金屬門緩緩打開,正前方是全身鏡,照出她崩潰的臉。

楚獨秀走進電梯,借鏡子打量自己。秀氣文靜的長相,狼狽微亂的長發,即便穿正裝參加麵試,卻依然愛用雙肩書包,渾身散發在校生的青澀土氣,連臉上都殘留“我好欺負”的天真氣息。

為什麽她總甩不脫這股學生氣?

倘若她滿臉狠辣、渾身肌肉,一拳就能撂倒一個壯漢,不信王總敢朝自己隨便發火。

或者像楚雙優般幹練知性、不怒自威,談笑風生間盡顯精英風範。

這樣找工作也不用驚動母親。

偏偏她都不是,她就這副慫樣。

楚獨秀對著全身鏡擠眉弄眼,妄圖驅逐臉上的迷茫,擺出冷靜理智的模樣,無奈怎麽裝都不倫不類,依然顯得傻裏傻氣。

她今年二十一歲,不知道其他人畢業時什麽樣,是跟她也差不多,還是單純自己沒用,才會遇到諸多問題。

她隻知道,這個年紀的自己尚未自由獨立,卻已初步品嚐生活的不留餘地。

皺巴巴的簡曆被隨手一折,紙飛機般落進空**的紙簍。

楚獨秀走進“台瘋過境”時,已經整理好淩亂的心情。她照常挑選靠窗的座位,將雙肩包往旁邊台子上一撂,隨手脫掉深色的正裝外套,徹底將自己埋進軟沙發裏,在酒吧柔和的音樂中得以喘息。

這是她平常最愛來的地方,一對年輕夫妻經營的酒吧,位置離學校不遠,名字叫“台瘋過境”。毫不起眼的巷子裏掛一塊霓虹彩燈的招牌,但凡步子走得快,就錯過酒吧入口,進來後空間也不大,靠窗桌子隻有兩張。

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酒吧內被填得滿滿當當,從吧台到舞台都沒落下。長櫃內是琳琅滿目的漂亮酒瓶,被暖黃微醺的燈光浸潤得閃閃發亮。女老板經常在此調酒,被各類瓶瓶罐罐簇擁,再將晶瑩剔透的酒液倒入杯中。

楚獨秀從不喝酒,但她時常看調酒。她喜歡“台瘋過境”的擁擠,讓人有被包裹的安全感。

現在店裏人不多,座位基本都空著。舞台上空無一人,隻有筆直的立麥。

女老板原本在吧台忙碌,看到楚獨秀後打招呼。她留一頭短發,左耳戴銀耳釘,十足酷姐氣質,拿著菜單往桌邊走:“老樣子?蜜汁雞排飯?”

楚獨秀是店內常客,卻從不點任何酒類,偏愛著蜜汁雞排飯。軟嫩多汁的雞肉,清新可口的沙拉,搭配灑滿芝麻及濃稠醬汁的雪白米飯,隻需簡單花費三十二元,就擁有超越食堂的快樂,是她情緒低落時的治愈劑。

她剛麵試受挫,決定奢侈一把,點頭道:“對。”

女老板用筆在菜單上一圈:“好久沒看見你。”

“最近在找工作。”

女老板麵露意外:“快畢業了?”

“這學期大四。”楚獨秀瞥見狹小舞台上的立體麥克風,好奇地詢問,“今晚有活動?”

“對,開放麥。”女老板撓了撓頭,似不知如何解釋,補充道,“今天來的人比較多。”

楚獨秀是在“台瘋過境”才了解什麽叫開放麥。彼時沒有任何脫口秀節目,她第一次體驗這項神奇活動,是某次酒吧用餐的閑暇,看到一個東北大哥上台講笑話。一束光,一支麥克風,天南地北胡侃,逗得在座眾人前仰後合。

她當時不懂什麽叫脫口秀,更沒聽說過單口喜劇,隻覺得東北大哥逗趣又大膽,單槍匹馬就敢上舞台,後來才知道他是男老板。“台瘋過境”既是一家酒吧,也是一家脫口秀俱樂部,時不時就會舉辦表演活動。

早兩年的演員全是老板朋友,觀眾都沒法坐滿酒吧,也不收取任何門票錢。去年,一檔脫口秀綜藝上線,在網上掀起些許浪花,連帶影響線下開放麥。從那時起,“台瘋過境”開放麥會收取二十元門票錢,同時贈送觀眾一杯精釀啤酒,形式變得正規一點。

票價不貴,酒吧最多容納三十人,一場開放麥完全不賺錢。楚獨秀跟女老板閑聊時得知,門票收費是想督促觀眾出席,以前弄免費票總有人臨時不來,場子太冷清幹擾演員心態。

酒吧上菜速度很快,除了熱氣騰騰的蜜汁雞排飯,還有一杯泛白沫兒的精釀啤酒。醇厚酒液裏都是小氣泡,正源源不斷地往上冒。

楚獨秀一愣:“我沒點這個。”

“這杯送給你。”女老板道,“都來好久了,大四快樂。”

楚獨秀怔然,忙不迭道:“謝謝。”

女老板擺擺手,沒有再多言,轉身後離開。

楚獨秀吹開上方的泡沫,輕輕抿一口冰涼酒液,芬芳微甜的味道就在唇齒間彌漫,柔和舒爽地順著喉嚨往下滑。這讓初嚐酒精的她頗覺驚豔,跟以往試過的普通啤酒不同,精釀有種與眾不同的清新口感。

她端著那杯啤酒百感交集,不知該惋惜現在才嚐到,還是傷感於女老板告別。明明她們數年來沒說過幾回話,甚至連彼此名字都不知道,卻莫名體會到一絲遺憾。

畢業後,她應該就不會再來酒吧,更不會在這座城市停留。女老板和蜜汁雞排飯也會成為她大學記憶的符號,在日複一日的枯燥工作裏漸行漸遠,或許在某個夏日泡沫般冒出,轉瞬又劈啪一聲消失不見。

楚獨秀不願太矯情,所以她又猛灌一口,妄圖用啤酒澆滅多愁善感。

沒過多久,酒吧內顧客越來越多,難得將座位全部占滿。

四周光線黯淡下來,一道強光打向舞台,急促歡騰的音樂過後,有彪形大漢躥上台,正是酒吧男老板。他手持麥克風,左右環顧一圈,開口就是自帶喜感的東北味兒:“大家好,我是聶峰,也是本場表演的主持,今天來的人夠多啊,看來我們無人問津的開放麥,總算蹭上一波節目的熱度……”

室內響起零星的笑聲,觀眾將目光投向舞台。

楚獨秀沒看過聶峰提及的脫口秀綜藝,但她的大學室友經常用節目下飯,有一回還專程來酒吧看過開放麥。不過,室友來過一次,就不再有興趣,原因是“線下沒有節目好看”。

“開始前先簡單講兩句,可能有朋友沒接觸過線下開放麥,其實也沒太多規矩,在這裏好笑就大笑,不好笑請鼓鼓掌,給我們年輕演員一點鼓勵。不錄音,不錄像,演出結束統一合照。”聶峰道,“祝願各位度過快樂的夜晚,下麵有請第一位演員小蔥!”

格子衫男生聞言上台,他接過麥克風,鞠躬打招呼:“大家好,我是小蔥!”

潮水般掌聲過後,脫口秀正式開始。

“今天不用太緊張,大家可以放鬆點,我們稍微聊聊天吧,這位觀眾是一個人來的嗎?您是做什麽工作?”

“哦,他說不想告訴我……”

燈光匯聚在小蔥身上,聶峰借機悄悄地下台。昏暗處,他躡手躡腳地移動,不願打擾觀眾興致,抬眼瞥見黑衣男子,臉上不由流露錯愕。

吧台邊,青年倚著桌沿,穿著黑色襯衫,更顯身材挺拔。他左腕戴一塊手表,在暗色裏閃爍銀光,除此之外再無飾物,渾身裝束極為簡約。

聶峰認出對方,連忙快步過去:“你怎麽有空過來?”

黑衣男子盯著舞台,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從機場直接來的,我看時間趕得上。”

聶峰哭笑不得:“我還以為他們平時胡扯,沒想到你真什麽場子都來,不累麽?”

聶峰一直覺得,謝慎辭是個奇人,要是單看他的臉,跟幽默毫無關係。偏偏此人對脫口秀分外上心,近年都為行業發展奔波,在國內也逐漸有影響力。

謝慎辭:“現在全國不到十個俱樂部,脫口秀演員攏共不超一百,就看這麽幾場表演,有什麽累的。”

台上,小蔥戴著黑框眼鏡,局促地握著話筒,額頭卻冒出細汗。他前兩個包袱都沒響,整個人很快緊繃起來。

“我當時跟我女朋友說,那我做不成鋼鐵俠,可以裝成他朋友,就叫鋼鐵瞎啊……”

短暫靜默後,觀眾稀稀拉拉地鼓掌,現場氣氛繼續往下掉。

楚獨秀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很快就將自己的飯吃完,慢吞吞地喝著剩餘啤酒。她旁觀過很多開放麥,演員冷場或忘詞是常態,確實不是每次都好笑,性質跟開盲盒差不多,比如小蔥今日就有失水準。

她以前看過他的表演,也是在“台瘋過境”酒吧,那時對方很有活力,隻是這回亂了陣腳。

明明座無虛席,台下卻很沉悶,觀眾保持戒備。這致使小蔥的聲音越發幹澀,後續表演還時不時卡殼一下。

聶峰:“今天場子有點冷,開場就不太好開。”

謝慎辭:“他的風格不錯,心態有待提高,前麵的梗觀眾沒接,節奏一下子就亂了。”

表演過半,小蔥察覺氛圍凝滯,決定力挽狂瀾,拿出殺手鐧,想現場互動。他舉起手揮揮,號召觀眾上台。

無奈場子不熱,竟然無人應聲,唯有尷尬彌漫。

“有朋友願意上來麽?沒有人舉手嗎?”小蔥麵對冷場,他也下不來台,幹巴巴道,“我看看……”

楚獨秀本來坐在窗邊喝酒,直到她撞上小蔥的目光,莫名其妙湧生不祥預感。小蔥的視線在全場逡巡一圈,最後又不知不覺落她身上,好像追蹤儀器,很快精準鎖定。

她頓時頭皮發麻,下意識低頭回避。

不是吧?不能由於沒人舉手就點她吧?

千萬別點,千萬別點,千萬別點。

楚獨秀在心底瘋狂祈禱,偏偏都是怕什麽來什麽。

“不然就請靠窗的那位女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