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但現在天黑了,該欣賞月亮了。
咖啡館內沒什麽人,隻有店員在前台忙碌,以至於楚獨秀的聲音格外清晰。
楚雙優停下攪動咖啡的動作,慢悠悠地挺直腰杆,不動聲色審視對方。這是她嚴陣以待的狀態,每當遇到無法攻克的難題,身體要先一步鼓足力量,頭腦思緒才能緊隨其後。
如果是過去,楚獨秀會心生敬畏,抗拒跟姐姐起爭執。
但路老師在課上說過,保持真實的態度,不要管在別人眼裏,它是正麵或負麵的。
不好笑也沒關係,先把想法說出來。
“姐姐,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你認為理想很美好、現實很殘酷,害怕我會白費功夫,竹籃打水一場空。”楚獨秀垂眸,“但什麽事都有失敗的風險,就算我全力以赴考公,也不一定能立馬上岸,對麽?”
“任何事都不一定盡如人意,為什麽不能選擇想要的路?”
楚雙優靜默數秒,問道:“這是你想要選的路,還是覺得輕鬆的路?”
“什麽?”
楚雙優目光如炬,仿佛能洞察人心,一字一句道:“你是真的喜歡這件事,還是單純靠它來逃避,比如不想麵對考公。”
四下沉寂。
楚獨秀深吸一口氣,沒立刻出言駁斥,反而取出手機,打開APP頁麵。她旋轉手機屏幕,將其放對方眼前,說道:“這是我每天刷的題,上麵有學習的時間。前段時間寫論文,刷題量就沒那麽多,這兩天又恢複正常。”
楚雙優垂眼,看到考公題庫,確實都有記錄。
楚獨秀直視姐姐,言之鑿鑿道:“我沒有逃避考試,有在平衡好時間。”
她早料到這一天,在沒取得成果前,語言都是虛無泡沫,必須用其他努力爭取機會。
楚雙優抿了一口咖啡,頷首道:“好,我相信你真心喜歡,但你有沒有想過,你無法改變環境。世界上有太多的風口行業,即使有一天脫口秀興起,沒準過兩年就徹底垮了。”
“這不是你能左右的,甚至不是謝慎辭,或者其他人能左右的。我們像海洋裏的一滴水,等資本的大潮一來,都不知道被摔到哪兒。”楚雙優道,“那時,你會被摔得很痛,尤其越喜歡它,心裏就會越痛。”
“你沒有錯,你竭盡全力了,但還是沒有回報。”
即使善樂文化發展良好,單口喜劇真被大眾關注,君不見多少輝煌行業一夜垮台,名盛一時的集團都能破產,小小的脫口秀又能堅持多久?
屆時,痛苦的絕不是投機商人,而是為行業付出真心的人。
楚雙優知道,世上有勇敢的冒險者,但不該是楚獨秀。
她的妹妹是重感情的人,可能會旅途中鬱鬱不得誌,可能會在稍有起色時受挫,可能會在頂峰時由於利益跟好友決裂,可能會經曆行業興盛又目睹大廈倒下。
她無法想象那種情況,稍微推斷未來的曲折,都有點喘不過氣。
楚雙優顫聲道:“有時候,就是擁有真心的人,才會有被辜負的痛,我不想看到你那樣。”
這是楚獨秀第一次看到姐姐失態。
楚雙優眼眶有點發紅,失去鎮定的語調,明明是熬夜工作都不困的超人,現在卻流露出些許脆弱。
或許就像自己一樣,不會使用昂貴圍巾,卻願意送給姐姐,姐姐吃得下任何苦,卻沒法接受她也吃苦。
楚獨秀的話突然哽在喉嚨裏了。
“媽也不可能答應這件事的。”楚雙優搖頭道,“我都不了解脫口秀,她更沒有機會了解,你應該能猜到她的反應。”
楚獨秀陷入沉默,這話確實沒有錯,姐姐至少還講理,母親那關更難過。
生活不是連續劇,沒有刻板的反派,但現實壓力襲來,實話都化成尖刀。
楚雙優看一眼時間,她提起包,起身道:“我下午還有工作,要是弄得完的話,我過來找你,晚上吃頓飯,明天就走了。”
片刻後,楚雙優的身影消失,隻留楚獨秀在桌邊。
桌上,文件夾靜躺在咖啡杯旁,沒有被匆促離開的人帶走。
她望著那份文件,突然湧生出疑惑。
為什麽彼此愛著的人要互相傷害?
倏忽間,她感到孤獨,還有點無力。
她們明明曾是最親密的人,共同降生到這個世界,卻在落地那刻被分開,連理念都被切割幹淨。
午後,“台瘋過境”內顧客不多,偶有學生過來自習,一改夜晚的人聲喧鬧,顯得安寧又平和。
落地窗邊,楚獨秀已經打起精神,坐在桌前怒刷一套題,接著嚐試撰寫新段子。她化悲憤為力量,一下做完好多事,思緒就開始發飄,指尖的筆晃來晃去。
謝慎辭抵達時,就看到她神遊太虛的模樣,她望著窗外不知思索什麽。
他索性走過去:“你在想什麽?”
楚獨秀握著筆,鄭重地答道:“怎麽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姐姐明天就飛走,要是沒法拉攏她,回家後壓力更大。
謝慎辭:“?”
難道叫“獨秀”的人都會走向相同道路?
筆記本電腦旁放著一份文件夾,隱隱透出紙頁上熟悉的Logo,那是立式麥克風和太陽花。
“這是我們公司資料嗎?”謝慎辭道,“我能不能看看?”
楚獨秀正在打字,她停下動作,抬手示意道:“請吧。”
謝慎辭隨意地翻開,瀏覽兩頁若有所思,還取出兜裏的手機,對著紙張邊翻邊拍。
楚獨秀疑道:“為什麽拍照?”
謝慎辭一邊發送照片,一邊解釋道:“拷問一下公司商總,讓他思考如何解決當前困境,打消資方對公司前景的疑慮。”
“???”
居然還能騙方案,蟹老板就是橫啊!
謝慎辭收起手機,又道:“你姐姐今天來麽?”
楚獨秀睫毛微顫,停頓了數秒,小聲道:“我不確定,她說下午有事情,有空就給我消息,一起吃頓晚飯。”
這是最後的機會,在飯桌上談一談,沒準還可以爭取。
但遺憾的是,楚獨秀等到飯點,才等來姐姐消息,卻不是想要的結果。
楚雙優叮囑她先吃晚飯,說自己不知道要忙多久,沒準明天直接去機場。
楚獨秀望著置頂的Emoji愛心,她緩緩放下手機,確實有點emo了。
會議室窗外的燕城霓虹交錯,無數公路如蜿蜒起伏的彩帶,又像倒映出明月繁星的河流。
室內,工作人員陸續起身,收拾著各自的東西。
楚雙優活動僵硬的胳膊,隻感覺久坐讓後背麻木。她拿起搭在椅背的淺咖啡色圍巾,打開手機發現是晚七點,再約妹妹吃飯沒必要,但明天就離開燕城,浪費這點時間很可惜。
她猶豫要不要聯係楚獨秀,發現手機不止一條微信。
一條是妹妹的回複,文字後還配有表情包,是端茶倒水的小企鵝,上麵寫著“辛苦啦”。
另一條的發信人不太熟悉。
步行街內,五光十色的彩燈,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條較寬的主路都是琳琅店鋪,還有無數狹窄巷子分布在兩側,如同植物纏繞相連的根莖,隱匿在鬧市之中。
夜裏,巷子內比主路安靜,路燈的光朦朧昏黃,遠不及霓虹招牌耀眼。
楚雙優身穿大衣、戴著圍巾,再次來到“台瘋過境”酒吧門口,看見昨天有一麵之緣的人。
男子穿著深黑的休閑外套,站在路邊身材挺拔,筆直的如旁邊燈杆。他臉上沒什麽表情,等發現楚雙優後,才抬腿過來,打了聲招呼。
楚雙優:“為什麽謝總讓我來一趟?”
她突然收到對方消息,讓她有空的話,再來酒吧一次,看看今晚表演。
“昨天時間太倉促,連開放麥都沒看。”謝慎辭抬起手,指向亮起的酒吧,語氣頗誠懇,“尤其你是獨秀的姐姐,我覺得你錯過她台上的樣子,實在有點遺憾。”
“您可能誤會了。”楚雙優停步不前,直接道,“我對脫口秀一竅不通,沒準根本看不懂,我也不喜歡喜劇。”
這是實話,她和家裏人看賀歲片,不會感覺幽默,隻會覺得吵鬧。
“可你還是來了。”謝慎辭平靜道,“你不喜歡喜劇,但喜歡你妹妹。”
楚雙優一怔,隨即失笑了:“您該不會覺得我是那種沒出息的家長,不管她做什麽都會喊著‘寶寶真棒’,然後支持她做任何事情吧。”
“她當然不是什麽寶寶,已經是成熟又有才華的單口喜劇演員了。”
謝慎辭嚴謹道:“雖然她還是新人,接觸這行沒多久,但她的觀察和共情能力超凡脫俗。我看過很多單口喜劇表演,國內和國外的都有,具備這種天賦的人很少。”
這是非常高的評價,或許有些人喜歡信口開河,但謝慎辭氣質並不是那類。
楚雙優挑眉,似將信將疑。
謝慎辭:“您可能誤會了,我不是逢人就勸他們做脫口秀,實際國內演員到達峰值後,很多人不增強技術,都會被迅速淘汰。這是世間規律,野蠻生長和行業化的差別很大。”
“有些演員覺得搞笑就好了,隻要嘻嘻哈哈一番,將觀眾逗樂就可以,不在乎什麽手段。”他沉著道,“但有的演員能更上一層,消解很多人類共通的痛苦,有時候心上有道疤,笑一笑將膿水擠掉,傷口就會更快愈合。”
楚雙優一言不發地聽著。
“不是人人都有這種能力,有些演員手勁太大,真的會讓觀眾難受,恰到好處的人很少。”
謝慎辭眼眸漆黑,此時卻盈潤起光,好似回憶起什麽:“她很擅長這件事,可能她在乎遇到的所有關係,重視每一份感情。即便這能力在別的行業無法變現,但非常適合單口喜劇。”
楚雙優無言以對。
她沒法否認這件事,但不想認可謝慎辭,索性將臉埋進圍巾。羊絨布料很柔軟,拂過肌膚也順滑,如同綿綿的雲朵。
妹妹挑選的生日禮物,都跟自身有共通之處。
“太陽總是耀眼,導致人們忘了,白天也有月亮。”謝慎辭察覺對方動搖,先一步握住門扉把手,“但現在天黑了,該欣賞月亮了。”
室內,開放麥氛圍一如既往,周末的觀眾比較鬆弛,時不時發出陣陣歡笑。
楚獨秀躲在台側陰影處熱身,打算試一試今天新寫的段子。即使姐姐不支持這件事,日子還得繼續過,明天太陽照常升起,計劃還要推動下去。
台上,聶峰照常擔任主持人,高聲介紹道:“讓我們有請下一位演員——楚獨秀!”
楚獨秀連忙奔上台。
場內隱隱響起歡呼聲,前排還有女生揮揮手,明明表演還沒開始,氣氛已經活躍起來。
聶峰佩服道:“可以,有點人氣了。”
小蔥:“既生蔥何生秀啊!”
楚獨秀堅持來練開放麥,在酒吧的炸場次數很多。盡管燕城的脫口秀圈子不大,但也有固定的受眾群體。他們有的純粹是觀眾,有的看過很多演出,慢慢就變成演員。
當然,這些人對頻繁露麵的演員如數家珍。
就像聶峰等老演員一樣,楚獨秀作為嶄露頭角的新人,逐漸在燕城演員圈擁有姓名。
門扉叮鈴一聲被推開,楚雙優剛剛踏進屋裏,就有歡騰的熱浪拂麵。
周圍的人相當躁動,不知歡迎什麽人物,興高采烈地鼓掌,呼喊著耳熟的名字。
下一秒,她聽到熟悉的聲音,從舞台方向傳過來,洋溢著往常朝氣。
“大家好,我是楚獨秀,一個即將畢業的大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