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死不能複生,但技藝可以

破舊的二層小樓鋪滿了蕊絲極長的橘紅炮仗花,旁邊還有一個通往樓上的鐵樓梯,門前蹲著兩隻狸花貓在舔爪子。

唐梵幾步跨過一個因地麵凹凸不平形成的水坑,走上前,狠狠地在其中一隻狸花貓頭頂擼了一把,才“邦邦”敲門。

門從裏邊打開。

開門的人個子極高,幾乎與門框並齊,**上身,下麵僅著一條灰色運動長褲。

他很清俊,麵色白淨,身上還有幾道明顯的紅色劃痕。

“別這麽猥瑣的看著我,過敏了,我自個兒撓的。”陸舟行的聲音帶著鼻音,還有些啞。

唐梵默了幾秒,才吐槽道:“沒聽說過小龍蝦過敏會發燒……”

陸舟行挑了下眉頭,“你在內涵我?”

“沒。”唐梵從他身邊擠過,提著剛買來的鮮蝦紫菜餛飩往裏走,有花香拂過鼻腔,空氣中盈溢著清甜的香韻。

陸舟行看著唐梵把東西擱在桌子上,撿起沙發上的衛衣穿上,張口揶揄道:“真沒看出來,你竟然還買了鮮花上門,活了25年,情竇初開啊。”

“什麽初開,早些年就開敗了。”

“……忘了你初戀早沒了。”

“我先上樓換身衣服,待會兒跟你說一下製書的事情。”唐梵麵無表情地拆開塑料袋,端著其中一碗鮮蝦餛飩上二樓。

這棟二層小樓就是墨白工作室,一樓融合辦公區、招待室、倉庫為一體,真正做到了物盡其用。二樓有兩個房間,內置獨立衛生間。

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幾乎滿牆麵的人物畫卷,且全部都是裝裱好的工筆畫,色澤穠豔,線條靈活巧麗。

墨白是唐梵和陸舟行一手創辦的,後來他申請去讀博士,鮮少回來,但畫卷還是保存的極好。對此,唐梵還是很感激陸舟行。

他在門口脫下早已打濕的鞋襪,光著腳踩在木地板,將自己的晚餐放在桌子上,在衣櫃裏摸了幾件衣裳,便鑽進衛生間洗漱。

褪下的外套被扔在了盥洗台上,破天荒地,他想起了那雙乖巧無辜的眼瞳,當時被她拉住衣角的時候,心髒有一秒鍾的停滯。

莫名地和記憶深處的模樣重合。

三年前,同樣在一棟帶有花園的別墅裏,漂亮的長發女生手捧幾枝粉白交織的芍藥站在台階上。

如花在野,熾熱濃烈。

——

範慈恩用火柴點燃香篆,吹滅火光時睃見桌上的手機閃了一下。

唐師兄:“1984年版本的《古籍版本鑒定叢談》和杜澤遜的《文獻學概要》裏有記載傳統古籍裝訂方式的變化。”

對方發來了一大堆PDF掃描版文件。

“你往這些古籍裏多找找,沒準可以找到更多曇頁裝的具體細節。”

又來了又來了,之前給的一大堆材料還沒來得及看完,怎麽又布置任務了,範慈恩忍不住翻個白眼,卻還是很狗腿的回了個:“好滴,我知道了,謝謝師兄~”

放下手機後又覺得不太對,他怎麽會知道自己在研究曇頁裝?!

等等……

她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如冰冷的蛇攀在了脊背上,汗毛冷豎,突然想到了白天才見過的前男友。

這家夥……該不會是唐梵吧?

在她惴惴不安的時候,那人又拋來一句話,“陸舟行說這個活兒太難,時間線會拉很長,他可以幫忙打下手,進度推進還是得靠你自己。”

好吧,石錘了,就是他!

那她還裝作沒認出他的樣子,關鍵是他也不拆穿。

真是條大尾巴狼……

範慈恩鬱悶極了,怎麽之前沒跟人打聽清楚,這個唐師兄到底叫唐什麽,早知道會分到他這個課題組就該換導師的,她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不。

“沒事兒,盡量還原就好了。”

“那怎麽行,做事不能敷衍,隻要有了敷衍的心思,事情就不可能成功。”

“先不說這個了。”

這股熟悉的濃鬱說教氣息,衝淡了範慈恩心中的忐忑,她不想把關係搞得太僵,轉了個話題道:“你明天不是要開個關於古文字的分享會嗎?”

唐梵問:“你是想幫我做PPT嗎?”

啊,這個……

範慈恩默默地把聊天框裏的“也挺晚的了,你要不先去睡覺”這句話刪了,不過好在唐梵倒也沒有這麽無恥。

“開玩笑的,我早就做好PPT了,你多看看文獻,要是有空的話,明天可以來聽聽,是關於《甲骨文的前世今生》。”

怕她不來,唐梵又補充了一句,“你文學史學的不錯,但初試的語言科目考的分數不是太高,建議你來聽。”

“看情況吧……”

手機鎖屏,範慈恩此刻心情猶如簷下懸鈴,左右搖擺,叮鈴叮鈴。

比找人辦事兒遇見前男友更糟糕的事情出現了,前男友成了她的師兄,她以後三年都得和這個人打交道,關鍵是對方沒有任何錯處,反而是她一個勁兒地麻煩別人。

一想到之前在群裏發的消息,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陰雨天讓範慈恩受過傷的雙腿酸軟的疼,習慣性地用手捂住膝蓋。

幾年前的一場意外,讓她受傷嚴重,雙腿都做過手術,隻能依靠輪椅出行,身體上的損傷給她心理也造成了一定影響。

輪椅緩緩地碾壓柔軟的波斯地毯,範慈恩從黃梨木製造的描金山水方桌下的小抽屜,取出裏麵的一個卷軸,舒展開後,其中的秘密也隨之傾瀉而出。

整個卷軸以真絲綾羅絹布為載體,上書宋代詩人賀鑄的《青玉案》,隻可惜下半部分燒毀了。

“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隻有春知處……”

柳公權端正瘦長的楷書,乃是當初範慈恩畫成後,由陳栩親筆書寫。

範慈恩三歲的時候,父母便協議離婚,她被法院判給了範父,十三歲那年,家裏多了一個女主人和一個比她大四歲的少年。

那個少年便是陳栩。

錦瑟年華誰與度?

當時的少年寫下這句詩時,應該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憧憬。

誰又能料到意外會比未來到來的更迅速。

從此以後再不會有人為她的畫作題詩,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接受這個事實。

當她第一次知道曇頁裝的故事的時候,腦海中霎時想到了哥哥,她為這個和哥哥命運一樣短暫的美好感到惋惜。

她怕很多年後,陳栩這個名字會逐漸被世人忘卻,就像是曇頁裝被淹沒在了歲月的長河中,所以她不顧一切地想要試圖再度重現曇頁裝。

人死不能複生,但技藝可以。

她聽見了來自千年前匠人亢文景的聲音,她想告訴他——有人還記得它,還想要讓它重現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