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這裏……好冷。
當宋語冰真正踏入關家大宅後，第一個湧上來的念頭就是這個。
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中央空調吹出人造的涼意，冷風在狹長的走廊裏衝撞著，衝進了客人們的懷裏。
大宅內部裝修得格外奢華，走廊裏隨處可見樣式精美的擺件，中國古典瓷器，西洋鍾表，甚至還有東南亞的各種佛教文物，每一件不是懸掛在牆上、就是用玻璃罩罩起，簡直像是在參觀一家私人博物館一般。
Dina的目光停留在一隻鎏金的佛手上，佛手結智慧手印，端正擺放在軟墊上，外麵的玻璃罩子禁錮著這隻佛手，即使是法力無邊的神仙也無法從這個華麗的牢籠裏掙脫。她摸了摸胸口帶著的佛牌，錯開了視線。
宋語冰拉起外套上的拉鏈，一雙眼睛警敏地觀察著四周的環境。素坤逸區距離市中心大概有七八公裏，偶爾能聽到隔壁天鐵經過時發出的聲響。
夏嬋走在Eric身旁，很有禮貌地與關耀明聊天。不過他們的話題都不痛不癢，聊天氣，聊家庭，聊中國和這邊的不同。
關耀明手中的拐杖落到地毯上時，會發出咚咚的沉悶聲響。
房子大的像迷宮，若是沒有人帶領，她們肯定會迷路的。很快，他們抵達了位於二樓的會客室，女仆為她們送上茶水，屋裏飄**著若有似無的檀香。
“夏小姐，你果然向Eric說得那樣，是個很有趣的人。”關耀明端坐在沙發中，稱讚她，“在T國的這段時間，有什麽問題都可以讓Eric幫你解決，我這個兒子雖然平時看起來吊兒郎當，但很多時候還是很靠得住的。”
“謝謝。”夏嬋回應，“今天我登門拜訪，希望沒有打擾到您。”
“怎麽會呢？”關耀明還是樂嗬嗬的，“你不僅沒有打擾我，還給了我一個好大的驚喜——這位作家小姐，不知道您怎麽稱呼？”
“我姓宋，宋語冰，夏蟲不可語冰的那個‘語冰’。”宋語冰坐直身體，“我的筆名叫做‘與冰’，關先生想怎麽稱呼我都可以。”
Eric坐在他父親的右手邊，一直在用那雙深邃的眸子打量著她，並不掩飾臉上的懷疑。
Eric不像夏嬋一樣保留了重生前的記憶，但他腦海中一直模模糊糊有個聲音，告訴他身邊發生的一切都是那樣的熟悉，好似曾經發生過。在珠拉大學時，他正是因為那種奇妙的感覺，停下車子與宋語冰搭訕，但他沒有想到，宋語冰居然是《有風在追我》的原作者？
她究竟是何時與夏嬋相識的，怎麽從來沒聽Dina匯報過？
Eric沉不住氣，直接問：“宋小姐，夏嬋拍的那部電影我一直聽她提起，後來有機會拜讀了原文，確實有趣。說起來，這部電影你有沒有參與？”
他明明是電影的幕後操盤手，卻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
宋語冰搖了搖頭：“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中國的一句古話，叫‘近鄉情卻’？這句話原意是說，離家太久的遊子在回鄉的途中，離家鄉越近，越是緊張害怕。我對這部小說也有同樣的感情，這是我第一部影視改編化的作品，我擔心自己太過在意，就會患得患失，所以沒有參與這部電影的改編。包括前期的劇本、後期拍攝，我都不太了解。”
Eric又追問：“如果你沒有參加過電影製作，那你和夏嬋是怎麽認識的？”
“我剛剛說過了，我是她的粉絲。”宋語冰笑了笑，“我的作品能讓喜歡的明星去演，我當然能有辦法聯係上她。”
“那她在國內的那些傳言……”
“Eric，”就在此時，關耀明忽然出聲打斷了兒子，眼神掃過青年，敲打他，“兩位小姐是來做客的，你總是問東問西，太沒禮貌了。”
“是，父親。”Eric立刻閉上了嘴巴。
在關耀明的有意引導下，話題又一次回到了不痛不癢的環節。關耀明表現得像是一位老派紳士，關心夏嬋在這邊是否適應，又說以後請她多來家裏玩。
“可惜我妻子今日有事，她有位學妹來T國，說是要聯絡一下感情。”關耀明說，“下次她在時，歡迎你再來做客。”
夏嬋當然知道今天陪關夫人逛街散心的學妹到底是誰，若不是秦曼支開了關夫人，宋語冰根本不敢上門呢。
他們又聊了幾句，夏嬋說自己要借用一下衛生間，需要補妝，女傭領著她過去，Dina身為保鏢自然寸步不離。
會客室的大門哢噠一聲關上，當夏嬋的身影消失之際，宋語冰臉上瞬間變了一個神色。
坐在宋語冰對麵的關氏父子，把她臉上的變化看得清清楚楚。
宋語冰臉上那種刻意的討好消失了，隻剩下一種勢在必得的決心。
她看向端坐在沙發內的關耀明，直視他的雙眼，說：“關先生，既然現在夏嬋不在那裏，那我就敞開天窗說亮話了——今天來貴府拜訪，是我主動要求的。”
這句話出乎關耀明父子的意料，Eric“哦？”了一聲，頗有些意外地挑起了眉毛。
宋語冰又轉向Eric：“關少爺，你了解夏嬋，以夏嬋的性格，在T國呆了這麽久，她都沒有幾次主動聯係你吧？怎麽我一來，她就主動說要上門拜訪，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Eric停頓幾秒，“哦啦哦啦，照你的意思，其實不是夏嬋想見我，而是你想見我？”
“沒錯。”宋語冰點點頭，“我來找兩位，是有事相求——我知道關家是傳媒大亨，你們有沒有辦法，讓《有風在追我》如期上映？”
Eric下意識地看了身旁的父親一眼，但是關耀明依舊穩如山，臉色沉沉，晦澀難辨。
隻聽關耀明道：“宋小姐，我很想幫你，但很抱歉我們實在無能為力。關家的影響力僅僅在T國而已，我們的手可伸不了那麽長，能在中國影視界扭轉乾坤。”
聞言，宋語冰皺緊眉頭，臉上多了一抹急色：“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嗎？這畢竟是我第一部改編的影視作品，我比任何人都想看到它能上映！”
“宋小姐，你的急切我能理解。”Eric雙手一攤，一副愛莫能助的模樣，“我看過你的小說原著，很精彩，相信改編出來的電影也會很優秀。但是很可惜，這部電影能不能上映，其實和電影本身沒有關係，而是——”
“——而是？”
Eric目光探究地看向她：“你是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是你的朋友夏嬋，是她的醜聞讓這部電影沒辦法上映。對了，她難道沒和你提到過，她是被人陷害的嗎？”
提到夏嬋，宋語冰的表情扭曲了。她即惱怒又無奈：“夏嬋倒是提過幾句，說自己得罪了什麽人，但具體的我不知道，我也不屑知道——我隻想知道，她的爛攤子到底怎麽能解決，因為她一個人的事情，害得我的作品沒辦法上映，她居然一點愧疚都沒有！隻要能上映，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宋語冰人前人後的兩幅麵孔，這種反差讓Eric頗感有趣。同時也讓Eric意識到，這對看似親密無間的姐妹花，其實感情並不真摯：宋語冰嘴上親熱，聲稱自己是夏嬋的粉絲，其實不過是迷惑她的手段罷了。
宋語冰是個自私的作者——Eric如此認定——但自私的人才好利用。
想到這裏，Eric試探性地說：“代價不代價的，宋小姐言重了，不過，看在宋小姐一片誠心的份上，我倒是能給你出個主意。”
“哦？什麽主意？”宋語冰身體前傾，一雙眼睛充滿希望地看向他，仿佛溺水之人迫不及待想要抓住浮萍。
Eric說：“其實這段時間我也打聽到了一些消息。夏嬋不隻是得罪了人，而是替人藏匿了一些東西。”
“什麽？！”宋語冰大驚。
Eric：“你和夏嬋既然是好友，你若是能勸導夏嬋，把她藏匿的那個東西交出去……我想，她的問題和你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了。”
宋語冰沉思一會兒，繼續追問：“那麽，夏嬋藏的到底是什麽東西？我現在就住在夏嬋家裏，我可以去找找看。或者……或者你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讓我們直接和她得罪的人當麵對話，我勸夏嬋好好道歉！”
Eric正要回答，關耀明突然咳嗽了兩聲，打斷了兒子未出口的話。關耀明的目光沉甸甸的，落在宋語冰身上，帶著一種天然的威嚴感：“宋小姐，夏嬋究竟藏了什麽東西，Eric怎麽會知道呢。畢竟這件事隻是小道消息，Eric因為關心夏嬋，多打聽了幾句，並不代表他認識那個幕後之人。”
“……”在父親的敲打下，Eric立刻住嘴了。
宋語冰麵露遺憾，識趣地沒再追問下去，不過她還是主動和Eric互換了聯係方式，說自己一旦從夏嬋那裏打聽到消息，就會通知Eric。
很快，管家來通知他們，午餐已經準備完畢，再過十五分鍾就可以入席了。隻不過，關總的秘書也來了，有事要匯報給關耀明，所以關耀明要暫時離開去書房接個電話。
“宋小姐，我先失陪了。”關耀明又恢複了他的紳士麵孔，“咱們一會兒在餐廳見。”
“關總慢走。”宋語冰起身相送。
關耀明走後，隻剩下宋語冰和Eric兩人待在會客室裏。宋語冰本想再從Eric口中打探一些事情，但Eric好像智商重新上線一樣，變得滑不留手，不肯再多透露新的東西，甚至開始有意無意地試探宋語冰。
在這種情況下，宋語冰當然問不出什麽有用的東西，隻能轉移話題，聊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忽然，她的目光注意到會客室的落地窗前，擺放著一架三角立式望遠鏡。
“關少爺很喜歡看星星？”宋語冰問。
Eric雙腿交疊，靠在沙發內，態度一派隨意：“這裏地勢高，離星星更近，也沒那麽多亂七八糟的遮擋。你要試試嗎？”
“現在嗎？”宋語冰有些意外，“現在又不是晚上，能看到星星？”
“白天當然看不到星星，但白天有更有意思的東西可以看。”一邊說著，Eric一邊起身來到了望遠鏡前，擺弄起來。
隻見他把原本四十五度向著天空的鏡筒降低了下來，指向了城市的方向，然後示意宋語冰過來試試。
宋語冰半信半疑地走到了望遠鏡前，低頭貼向了望遠鏡上的瞭望孔，放大的畫麵瞬間映入她的眼簾。
現在是白天，她可以看到對麵辦公樓裏有白領在努力工作，街道上的車水馬龍清晰可見；因為這棟大樓是附近最高的建築，周圍的居民區在望遠鏡的窺探下沒有任何隱私，裏麵每個人的神態、樣貌都清晰可見。
宋語冰隱隱覺得有些不舒服：“你說得有意思的東西，是指窺探別人的生活？”
“哦啦哦啦，別把我說得像個變態一樣。”Eric不耐煩地拍了拍望遠鏡，把鏡頭又推向另一個方向，“這東西我不常看，隻是偶爾擺弄一下。我父親喜歡觀星，他把房子建在這麽高的樓頂，也是為了方便他觀星，他書房裏有一架更清晰的望遠鏡，我小時候，他經常帶著我一起看星星。”
鏡頭扭轉，一座熟悉的建築忽然跳入宋語冰的視線。
在天鐵軌道之間，幾座摩登樓宇高高聳立，聚集在一起，那是M城市中心最有名的地標性建築群。其中一座建築的頂樓，紅色燈帶組合成皇冠的模樣，宛如在為那座高樓加冕——那正是百麗宮頂層最負盛名的天際酒吧，Royal Red！
有那麽一秒鍾，宋語冰以為自己看錯了。她起身揉了揉眼睛，隔著窗戶看向遙遠的方向。
素坤逸區距離市中心有六七公裏，這個距離裸眼根本看不清，但是一台高清望遠鏡，卻可以瞬間把它們的距離拉近，甚至連酒吧舞台上正在彈琴的樂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瞬息之間，無數破碎的畫麵閃現在宋語冰的大腦深處：獵獵夜風吹動女孩白色的裙擺，酒吧地板上翻倒的桌椅和碎裂的酒瓶，紅色的鮮血從她的腰腹流淌而出，她與她相擁著一起去從紅色皇冠上墜落……
“唔！”尖銳的疼痛感深入骨髓，宋語冰咬牙強撐，想要努力看清記憶深處那些破碎的畫麵，可她越是努力，頭痛越深重。
“喂，你沒事吧？！”Eric見她忽然扶住額頭麵露痛苦，駭了一跳，下意識伸手扶住她。
偏偏就在此時，會客室的大門突然被推開了，夏嬋站在大門外，麵露訝異地看著攙扶住宋語冰的Eric。
Eric有些心虛，趕忙解釋：“Summer，你不要誤會。你朋友好像身體不舒服，我才扶住她……”
他話音還未落，夏嬋已經快步走了進來，不假思索地把虛弱的宋語冰從Eric手裏接了過來。Eric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被夏嬋擠開了。
Eric：“……？”
奇怪，她倆不應該是“塑料姐妹花”嗎，為什麽宋語冰隻是出了點小問題，夏嬋就這麽緊張？
夏嬋輕聲詢問宋語冰身體有哪裏不舒服。
宋語冰已經從剛才那種刺骨的頭痛中掙紮了出來，她輕輕搖頭，緊緊攀住夏嬋的胳臂，故作鎮定地說：“沒什麽事，可能是昨晚沒休息好，有些低血糖。”說著，她轉向Eric，問他能不能替自己找些糖果來。
Eric雖然察覺到有些異樣，但還是同意了：“……好，那我去叫女傭，你們倆現在這裏暫時休息吧。”
說完，Eric就滿腹狐疑地離開了。
Eric剛一離開，宋語冰就有些站不住了，夏嬋趕忙攙扶她去一旁的沙發坐下。
“我走之後，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夏嬋壓低聲音問。
宋語冰裝作暈眩的樣子，把頭埋在夏嬋的肩膀，其實是在悄聲傳話：“你走之後，我按照計劃透露出對你的不滿，Eric應該是相信了，他想讓我從你口中套出證人的線索。但是關耀明很難搞，不讓Eric多說。不過，我和Eric互換了聯係方式，我覺得他還會再聯係我的。”
夏嬋拍了拍她的後背，做出給她順氣的動作。她們不知道這間房間裏有沒有攝像頭、或者竊聽設備，一切溝通都要隱秘。
“你怎麽突然身體不舒服？”夏嬋又問。
“你看到房間裏的那個望遠鏡了嗎？”宋語冰的手漸漸收緊，“我剛才發現，從這裏可以清楚地看到Royal Red，你告訴過我，那裏就是我們上一次共同赴死的地方……”
一股寒意遍布宋語冰的身體，不知是來源於房間裏的冷氣，還是什麽其他東西。
宋語冰幾乎可以想象到，在前幾次輪回中，當她們在Royal Red裏與Eric對峙時，一直有雙眼睛，在遙遠的地方監視著她們。她們在夜空下的一舉一動，都清晰地落入那人的眼中。
所以，對方才能精準地掌控時間點，在Eric離開後，痛下殺手，把夏嬋與宋語冰逼上絕路。
宋語冰道：“我想，我已經知道幕後黑手究竟是誰了。”
“我也知道了。”夏嬋環抱住宋語冰的肩膀，直到這時候宋語冰才發現，夏嬋的掌心布滿汗水，一片冰涼。
夏嬋靠近她的耳側，聲音裏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我剛才從洗手間出來時，與一個男人擦肩而過，女傭告訴我，那人是關耀明的秘書——我記得那張臉，他是衝你開槍的那個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