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宋語冰很快意識到，她被困在了同一天。
每一天早晨，她都會在酒店的大**蘇醒過來，然後被閨蜜拉去逛街、拜佛、奔赴機場。
她看過很多影視和文學作品，對time loop題材並不陌生。在這個題材中，通常都會以一個關鍵事件為契機，進行反複的時空循環，直到事件出現明顯的改變或者轉機。
唯一的問題在於，她並不清楚這個【關鍵事件】，究竟是什麽。
宋語冰立刻開始了自救行動。
她分析了她這一天的每個行為，開始使用控製變量法。
第一次，她借口身體不舒服，沒有陪閨蜜去逛街。第二次，她以信仰不合為名，拒絕踏入四麵佛寺。第三次，她改簽機票，提前坐上了飛機……
但不管她如何改變她的行動，她最終都會在深夜十一點不受控製的沉睡過去。
即使冷靜如宋語冰，到了這番地步也會感到茫然。
她並不“絕望”——絕望的前提是知道前路通向何處，卻無法憑借自己的努力改變前進的方向——而她，連自己為何被困於此都搞不清楚。
沒有希望，哪來絕望呢？
宋語冰沉默地站在路邊，臂彎中的奢侈品購物紙袋壓得她的胳臂上出現了一片片紅痕。
“語冰，你今天有些怪怪的誒。”秦曼關切地看向她。
宋語冰回過神來，看向身旁的閨蜜。
她被困在同一天裏，而秦曼對一切都毫不知情。秦曼是個e人，明明在公司裏是個說一不二的總監級別的人物，但私下她照舊像個十八歲的小姑娘，愛笑愛鬧，咋咋呼呼又大大咧咧。
不過，秦曼偶爾也會情商上線，敏銳地察覺出某些蛛絲馬跡。
秦曼指出她的不同尋常之處：“你一向欣賞不來奢侈品，我每次買包包，你都說我陷入了消費主義陷阱。今天這是怎麽了？你也被陷阱絆了一跤，爬不起來了？”
今天她拉著宋語冰去買包包，哪想到陪同的宋語冰出乎意料地大手筆，“發瘋”般瘋狂采購，秦曼勸都勸不住。
宋語冰不能告訴她，購買奢侈品是今日的“變量”。
“我隻是突然對包包感興趣了而已。”宋語冰轉移話題，“好了，咱們不是要去拜佛嗎？抓緊時間吧。”
“哦，對對對。”秦曼果然被她順利打岔過去，“拜佛才是今天最重要的事情。”
她們兩人打了車，大包小包地來到了四麵佛前。
兩個女人、十來個奢侈品袋，這樣的陣仗實在唬人。宋語冰注意到，很多遊客都在悄悄偷拍她們，估計已經給她們貼上了女富豪的標簽。
不過，女富豪有女富豪的好處。
四麵佛的工作人員見她們手裏拿著這麽多奢侈品袋，主動詢問需不需要寄存，而且還熱情給她們推薦神女跳舞業務。
這可是在前幾次重複時，宋語冰從沒體會過的大陣仗。
宋語冰問：“你們還有其他的神女？我以為所有神女都被預訂了。”
工作人員滿麵笑容地告訴她，神女跳舞是輪班製度，有另一隊神女在休息，但是神女們可以“破例”提前結束休息時間，為“尊貴的客人”服務。
宋語冰第一反應就是拒絕，她隻想控製一個變量，沒必要再邀請神女跳舞。
可旁邊的秦曼眼睛一亮，脫口而出：“好，剩下一隊神女有多少人，我們全包了！”
宋語冰：“……”
秦曼：“怎麽這樣看我？”
宋語冰：“我看你不僅掉入消費主義的陷阱，還掉入了封建迷信的陷阱。”
秦曼：“這算什麽封建迷信，真正封建迷信的明明另有其人。”
宋語冰：“誰？”
秦曼切了一聲：“當然是我們公司的甲方啊！每次就拿那麽一點點預算，就妄想做出全渠道通鋪的廣告全案，反饋郵件寫的天花亂墜，他們那根本不是向我提需求，純屬跟我許願呢。若是他們要的東西我都能實現，我就不該站在這兒，應該坐在蓮花台上了！”
她這夾槍帶棒冷嘲熱諷的一番話，讓宋語冰沒忍住抬起了嘴角。
見她笑了，秦曼眨眨眼：“寶貝兒，你終於笑了！”
宋語冰：“我又怎麽不會笑了？”
秦曼感歎：“你真該照照鏡子，今天從早上起來，你就臉色很不好，還一反常態買那麽多包包，我擔心死你了。”
宋語冰這才意識到，原來她內心深處的擔憂和緊迫，全掛在了臉上，被秦曼看得一清二楚。
雖然她們兩人性格不同、想法也千差萬別，但秦曼的關心從不作假。
“……我沒事的。”宋語冰輕輕搖了搖頭，“這裏太熱了，你知道我不喜歡夏天。”
“那可由不得你了。”秦曼挽住她的胳臂，“這座城市隻有夏天。”
……
很快，另一隊“休息”的神女匆匆趕來，一共二十人，皆是妝容明豔、披金戴銀。
有個小道傳說，據說四麵佛是位喜歡美女的佛。拜其他佛，女士不能露肩、露腿；而四麵佛偏偏就喜歡妖嬈性感的美女，所以四麵佛像前總是能看到打扮清涼的各國女遊客。
四麵佛寺的空間有限，右側的小廣場已經被前麵一隊的神女占據，就在她們□□的雙腳之間，有一襲熟悉的白衣身影跪坐在那裏。如宋語冰經曆過的上一次、上上次、上上上次……一樣，夏嬋低著頭，長發挽起，羽睫輕垂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宋語冰收回了視線。
這邊，秦曼已經交完了神女舞隊的錢。
這裏的一切都明碼標價，童叟無欺，請幾位神女、跳多長時間的舞蹈都列成了表格，打印出來就貼在牆上。
秦曼衷心希望，自己和甲方溝通時也能這麽順暢，拿多少錢辦多少事。
工作人員領著第二隊神女們來到了四麵佛的左側，沒錯——她們的神女隊將要和夏嬋的神女隊“同場競技”。
宋語冰恍惚間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她陪母親去參加廣場舞活動時，就見過類似的畫麵。
秦曼向工作人員要來兩個跪墊，宋語冰婉拒：“這是你花錢請的神女，你自己許願吧，我就不蹭你的願望了。”
秦曼實在勸不動她，隻能讓她站在一旁等自己。
終於，肅穆神聖的樂曲聲在左側小廣場響起，神女們提起裙擺，手臂如花枝般蜿蜒。鼓點交錯，嫋嫋的香火在豔陽下升騰。
就在兩隊神女的裸足之間，一襲白裙的女子虔誠跪坐，另一位黑衣褲裝的女子靜立原地。
她們相距甚遠，遠到舞步交錯，就會藏住彼此的身影；她們也離的很近，近到側耳傾聽，就能聽到唱誦聲糾纏重疊。
小小的廣場，小小的四麵佛像，卻能擠下來自世界的遊客，也擠下了兩隊神女的舞步，和某些永遠不能公之於眾的祈願。
……
宋語冰這次控製變量的結果出乎意料。
因為她一反常態購買了許多奢侈品，擺闊的她“破例”請到了四麵佛的神女舞隊。
能夠欣賞神女跳舞是很美好的，但長達一小時的舞蹈嚴重影響了她和秦曼的正常計劃。
簡而言之——她們誤機了。
“都怪我，要是我不請神女跳舞，又不去退稅，就能趕上飛機了！”機場的vip休息室內，秦曼垂頭喪氣，自責全寫在了臉上。
“這不是你的錯，誰也沒想到跳舞結束後還有後續儀式。”宋語冰反過來安慰她。
“語冰，你的情緒怎麽能一直這麽穩定啊。”秦曼認真地說，“就算發生這種事，你都沒有一句埋怨，你教教我怎麽才能有你這樣的好心態吧。”
宋語冰回答：“因為我知道不管今天發生了什麽，隻要我睡一覺，又會變成新的一天了。所以今天的煩惱在明天看來並無意義。”
“好高深哦。”秦曼隻當字麵意思理解。
宋語冰又說：“而且咱們不是順利改簽到後麵那一趟航班了嗎，不會耽誤你明早九點走進辦公室的。”
“啊啊啊！你不要提醒我明天還要上班！！”秦曼誇張地捂住耳朵，“真不想離開T國。哎，要是能一直停留在這一天就好了，我就可以天天購物、天天拜佛、天天喝冰奶茶吃咖喱蟹了！”
宋語冰：“……一直停在同一天的滋味可不像你想象的那麽好。”
她聲音很低，秦曼沒聽到，問：“你說什麽？”
“沒什麽。”宋語冰看了眼表，“新航班是十一點登機，時間還早，你要睡一會兒嗎？”
“不了，我怕再誤機。”秦曼打開沙發椅前麵的小電視，“我還是看電視吧。”
雖然秦曼不懂T國語言，但是T國的電視節目還是蠻有趣的。T國娛樂圈生態和國內很不一樣，明星敢說又敢做，媒體記者們也是唯恐天下不亂，總能問出一些誇張又獵奇的問題。至於電視劇，更是什麽題材都能拍，異性、同性、亂lun、神怪、前世今生、平行世界、甚至連外星人手撕鬼子都能編出來。
一群人在電視上歐咦～阿勒哇～的你來我往，秦曼戴著耳機看得津津有味。
宋語冰躺在旁邊的沙發椅上，放空自己。
在之前的重複過程中，宋語冰也曾改簽航班，但都是往前改簽，這是她頭一次往後改簽航班。
今天發生太多事了，完全打破了她“控製變量”的想法。在“變量”失控後，她無法推測事情將滑向什麽方向。
她能做的，就是隨波逐流。
新航班十一點登機，可是她每一次都在十一點昏睡，宋語冰苦笑：看來她注定是登不上這一趟航班了。
時間轉眼到了十點四十五，宋語冰起身，提醒秦曼她們要準備去登機口了。
但她轉頭時卻發現，戴著耳機的秦曼並沒有在看電視劇，而是聚精會神地看……直播新聞？
小小的屏幕裏盛滿夜色，表情嚴肅的女記者站在一座高樓之前，語速飛快。雖然聽不到她在說什麽，但是從屏幕下方劃過的字幕，可以看出這是一件重大的突發事件。
在記者身後停著幾輛警車，還有消防員來去匆匆，鼓風機以最快的速度被架設起來，一張巨大的充氣衝擊墊在高樓下方緩緩展開。
宋語冰一眼就認出了這座高樓，那是位於M市市中心的高奢購物廣場百麗宮，也是她們今日逛街刷卡買包包的主陣地。
百麗宮是非常龐大的建築群，除了一到十層的購物中心以外，還有附屬的商業辦公樓宇、高層酒店、以及最負盛名的天際酒吧“Royal Red”。
酒吧位於百麗宮58層頂樓，可以360度俯瞰城市美景。每到日落時分，赤色霓虹燈會在一瞬間亮起，仿佛為這座樓宇加冕紅色皇冠，Royal Red之名由此而來。
就在此刻，無數台攝像機都對準了百麗宮樓頂的紅色皇冠！
攝像機鏡頭可以拉近的倍數有限，隱隱約約的，隻能看到一道纖瘦的身影出現在皇冠頂端。
電視前，秦曼看得入神。
不僅是她。vip休息室原本正在播放其他節目的電視也同時插播了這則突發新聞，每台電視前，都有人駐足觀看。
看客們不同膚色，不同麵孔，使用著不同語言討論著這件事。
“上帝，樓頂居然坐著一個人！”
“這個酒吧我去過，她是怎麽爬上去的？”
“‘她’？怎麽確定是女人，說不定是個瘦弱的男人。”
“剛才有切換到無人機鏡頭，確實是個女人。”
“那是個很漂亮的女人，穿著白色裙子。”
就在看客們討論之際，畫麵又一次切換了。
不知何時升空的無人機搭載著攝像頭，飛向了五十八層的高空。
夜幕沉沉，倒扣在這座城市上空。從天際俯瞰，這座永夏之城是如此璀璨，宛如一顆熠熠生輝的寶石，它的光芒甚至掩蓋了夜空裏的星星。
五十八樓的獵獵夜風，吹向那個坐在“皇冠”頂端的女人。
她赤-裸雙足，一襲白裙灌滿了風，讓她像是一扇揚起的風帆，隨時都可以起航。
她雙手扶住身旁的燈箱，身子搖搖晃晃，幾次嚐試想要站起來。每次搖晃時，不遠處的警察就拿起大喇叭向她叫喊。
警察無法確定她的國籍，隻能通過她的膚色確定她是亞洲人，特地趕來的翻譯專家嚐試用不同語言向她喊話，可是不管他們說什麽，她都沒有應答。
看到這一幕的所有人，都在心中閃過同一個念頭——她是一心求死的。
屏幕外，宋語冰的手忍不住收緊，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這個女人，這個站在樓頂的女人，這個穿著白裙、隻用發簪挽住長發的女人，是那樣的熟悉。
忽然，一陣狂風吹過，女人沒有掌控好平衡，腳下一滑，差點從皇冠上跌落！
這驚險的一幕讓所有人發出一聲驚呼，秦曼下意識捂住嘴巴，倒抽一口冷氣。
好在女人最終穩住身體，但發簪不受控製地從頭頂滑落。
一瞬間，她烏黑的發絲披散下來，又被風迅速吹開，如一麵青黑色的戰旗，在夜幕裏獵獵展開。
她怔怔看著自己飛舞的長發，忽然抬起頭，精準地找到了藏於夜色中的無人機，然而向著逐漸逼近的鏡頭，露出一個笑容。
那個笑容，淺淡，釋然，通透，仿佛這世間所有的崎嶇坎坷都在這一笑裏被**平了。
“語冰，她是不是……”秦曼緊緊抓住了身旁閨蜜的手。
宋語冰神色肅穆，極輕極輕地點了點頭：“是的，是她。”
——她們都認出來了，這個在夜色中登上Royal Red的女人，正是夏嬋！
宋語冰沒有想到，這個在國內惡名纏身的女明星，先是在四麵佛前與她偶遇，再見時，她卻站在了天際之上！
鏡頭那一端的夏嬋，也不會想到在屏幕這一頭，還有一個陌生人在擔心著她的安危。
她對著鏡頭輕輕一笑，就在所有觀看直播的人被她的笑容迷得神魂顛倒之際，她忽然張開雙臂，義無反顧地向著夜色邁出一步——
“天啊！”
“Jesus！”
“What the f……”
無數道聲音同時在休息室裏響起，有些承受力脆弱的乘客捂住眼睛，渾身顫抖。
那道純白色的身影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堅定地向夜空墜落。
沒有任何退路，沒有一絲後悔，沒有分毫猶豫。
她一躍而下，如夏末的蟬，甚至沒來得及留下最後一聲夜鳴。
——她獻祭了自己的生命，換到了最後一次登上新聞頭條的機會。
秦曼全身虛軟，幾乎癱坐在地。宋語冰牢牢地抱住她，安撫著驚恐發作的閨蜜。
新聞畫麵中，紅色的皇冠頂部已經空無一人。
新聞定格在這一秒。
這一秒，是M市當地時間23:00。
這一秒，是宋語冰陷入輪回魔咒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