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真相

你要覺得幸福了,自然是因為有人在為你負重前行。

雖然玄明真人所謂的“負重前行”看上去一點也不累甚至還十分輕鬆寫意——他戴著那薄如蟬翼的手套,原本是全靠一雙手,後來覺得不太過癮於是從儲物袋中直接掏出了全套長長短短粗細不一的各類工具,又再召出來了兩隻童子傀儡來給他拉勾……不是,給他打下手。

擦汗清理遞工具,拉勾抽吸一條龍,傀儡自然沒有什麽自我活動的意識,全靠玄明真人神識指揮,但這種程度的多線程操作對他來說好像並不是太大的問題,他仍然是那副淡定從容的外形,和書意仙子有一搭沒一搭聊天的語速也沒有什麽明顯的變化。

沒有聊天的時候,書意仙子還觀察過周邊。

“北俱蘆洲很危險”,這是任何一個仙界年輕神仙,包括她這種因為種種原因被某個仙尊看重收為弟子的門人,連帶那些因為奉承人奉承得好所以成為了仙娥仙侍的天庭之人共同的認知,也正因此,書意仙子其實非常不讚同玄明真人在這裏做“把近乎於魂飛魄散的人的魂魄拚回去”的高難度手術。

但現在看來,好像也沒有那麽危險?

當然凶獸還是有的——玄明真人拋了隻傀儡出去,還交給了傀儡一堆陣盤陣旗,然後就在玄明真人剛剛震懾退了一群身受重傷的凶獸,新的凶獸過來還有一定時間的空當,傀儡直接在方圓十裏之地布置了一個陣法。

然後,所有凶獸都死在了十裏之外。

玄明真人拚書意仙子那碎成了上萬片的魂魄拚了七天七夜,那陣法也就堅挺了七天七夜,最開始的時候,外頭那個肥皂泡一樣的陣法或許會因為某隻分外強悍的凶獸衝擊而光芒頻閃,但絕對沒有一隻凶獸能突破陣法。

然後後來,玄明真人還皺了皺眉,低低嘟囔了一句“太吵了”,然後他回過頭看著正在給自己打下手的兩隻傀儡,皺了皺眉,覺得少了誰都不太順手。

於是他又揮出一隻傀儡。

傀儡溜溜達達去幫那隻在主持陣法的傀儡去了,然後很快,連那光影的變化都沒有了。

風平浪靜,和諧安寧,書意仙子都快記不得這裏是北俱蘆洲,舒服得甚至想睡一覺。

“你安心睡就是。”玄明真人含笑道,“我給你點的安息香本來就有安靜寧神之效,魂魄碎片歸入你本體時,你的本體的精力都在將它重新煉化上,自然不能給你提供多少精力,便正如飽餐一頓之後會困乏疲倦一樣,很正常的,不必支著精神陪我。”

這話溫和又體貼,倒說得書意仙子不好意思起來。

但她歪頭想了想,好像領會了一點什麽,耳根微紅:“仙長一直說讓我放輕鬆別緊張,是不是……我睡著了,仙長操作起來會更加容易?”

玄明真人失笑:“即便你醒著對我來說也不是多大的麻煩,你隨意就是了。”

但那終究是麻煩。

書意仙子領會了,臉紅了,等再下一波困意來襲時,便也不再苦苦支撐,放任自己睡了下去。

徹底迷糊過去之前,她感受到了一直扶著她的傀儡換了一下手,在她身後墊了足夠鬆軟柔和的雲被,而後又輕手輕腳將她扶著躺下,讓她陷入了仿佛小時候在搖籃中那般柔軟舒適的環境裏。

她放任自己沉入了黑甜鄉。

而外界,誅仙劍歎息出聲:“你在她身上也算下了血本了。”

“還好。”玄明真人笑了笑,接過傀儡初步清理過的魂魄碎片,用特製的工具細細處理著上麵殘餘的雜質,手中柔和之極的白光一閃,便往有些虛化的魂魄碎片中補了些魂魄碎片能承受得起的功德和來自北俱蘆洲原住民的善意,趁著魂魄凝實的那一瞬間將其歸位。

功德和善意自然會擴散到書意仙子殘缺的魂魄上,這樣柔和的力量很好地補充了她的虛弱,一塊一塊碎片自帶的力量竟奇跡一般把她這瀕臨魂飛魄散的狀態搶救了回來。

憑誅仙劍的觀察,玄明真人搶救書意仙子這整個過程裏不談什麽法力靈石的耗費,隻說那些功德和善意,足夠讓一個普通神仙飛升上仙。

“實在闊氣。”誅仙劍嘖嘖有聲。

玄明真人失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何況這對於她來說如何不是無妄之災?退一步說,這些東西都是要從赤霄帝君一家子人身上討回來的,怎麽就算我闊氣了?”

誅仙劍心裏有些感慨,但不再開口說什麽,隻安靜看著玄明真人操作。

書意仙子醒在了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

北俱蘆洲的天氣,再明朗空氣中也有一股暴戾和煩躁的味道,但她整個人卻仿佛被泡在了一汪又溫暖又舒服的水裏,整個人都有點在母親肚子裏無憂無慮的錯覺,根本不願醒來。

然後,她靈台陡然一個哆嗦,海量的記憶湧入,記憶並不成體係,前一秒湧入識海的是在天庭被赤霄帝君嚴格教導,後一秒又成了沒有法力的小女孩在山裏給母親采藥,再一轉眼便又是被北俱蘆洲無數凶獸撕扯時的痛楚,她識海都要漲破了,疼得縮成一團。

然後她在這個時候感受到了一股清明。

那股清明仿佛汩汩流動的小溪,所到之處撫平了每一處記憶空缺的割裂和記憶湧入的痛苦,她早已幹涸一片的精神海陡然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和養料,漸至鮮活。

而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一個溫和之極的男聲:“還不醒來?”

她霍然睜開眼睛。

腦海清明,魂魄齊全,她有些迷茫的腦子陡然回想起來自己睡過去之前是什麽狀態,然後立刻去檢查自己的狀況。

固然神魂還是不完整——實實在在是創傷太重,即便有大佬妙手回春,有些永久性傷害也是大羅神仙來了都束手無策,但哪怕是以她那點對魂魄的了解都知道,她即便不能死而複生,現在的魂魄強度已經可以支持她去投胎了。

這樣的變化讓她眼眶一熱,想爬起來找玄明真人,無論如何都要謝過他的救命之恩,但等看到了玄明真人時,卻看到他麵上隱有愧疚之色,說的是:“本來是想給仙子把魂魄拚得足夠完整,再仿照傳說中太乙真人以蓮花給哪吒重塑金身的法子讓仙子重生,但仙子散魂的狀態實在是保持了太久,有部分精魂已然和凶獸的氣息融為一體,即便給仙子拚回去也有極大隱患,隻得如此了。”

“仙長不要這麽說。”書意仙子哪裏還敢不滿意,“書意本都以為注定是一個魂飛魄散,能有幸堅持出北俱蘆洲再見母親一麵便於願足矣,如今能有如此變化,已是書意僥幸遇上仙長之故,仙長能將書意的魂魄拚湊到如此地步,不知已經是耗費了多少精力資源,哪裏還能有什麽不足。”

話畢,書意仙子直接對玄明真人行大禮相謝,卻被玄明真人含笑避開,隻聽他言道:“我救仙子,倒不是為了聽仙子一句謝的。之前仙子魂魄不穩,許多事情我即便好奇也不好占用時間多問,如今好歹是能喘口氣了,仙子可否與在下細說,當年到底是怎麽回事,仙子是基於什麽考慮才答應的為洛韻神女渡劫?”

“仙長又是為什麽答應的赤霄帝君?”書意仙子反問。

“赤霄帝君許諾,我若以上仙之位為聘禮,他便將洛韻神女許配於我。”玄明真人道,“我想著左右要找他那一家人違法亂紀的證據,便暫時與他們虛與委蛇,並未和赤霄帝君走到撕破臉的那一步,但我也知道以昭陽宮之霸道,赤霄帝君總有自信,我若是不答應,他也能逼我在仙界無路可走,最終就範。”

“我就不一樣了。”書意仙子澀然一笑,“仙長去過了靈鶴穀,應該也見過了我母親吧。”

玄明真人點頭。

書意仙子歎了一口氣:“我當年也是天真,當真以為昭陽宮是什麽好地方。”

但說是這麽說,當年以書意仙子的修為和見識,也並沒有什麽機會認為昭陽宮不是好地方——赤霄帝君在靈鶴穀一陣操作,她最終是跟隨赤霄帝君回了昭陽宮,師慈徒孝,家庭和睦,帝君非常和藹地給了她很多丹藥,讓她帶回去給她母親服用,傳她高階功法,授她修煉心得,給盡修煉資源,一心提高她的修為和戰力。

她那時簡直視赤霄帝君如再生父母,一天到晚沉浸在修煉中無法自拔,哪裏能意識到帝君除了她的修為和戰力之外什麽都沒教,什麽煉器術煉丹術製符術都一律打為雜學,說以後修為上來了再研究這些也來得及,現在肯定以修為進步為第一生產力。

如此延續近兩百年,這才提出了需要她代替洛韻神女去渡劫一說。

她當時都懵了,因為帝君富養她兩百年,還帶供養了她母親兩百年的大恩,她的第一反應不是為了自己拒絕,而是給赤霄帝君條分縷析地說過了由別人代替渡劫的各種危害,說為了洛韻神女好,最好還是她自己渡,哪怕她作為師姐,護持洛韻神女一二也沒事。

帝君便理解成了她不願意。

師徒便開始冷戰。

赤霄帝君絲毫不急,隻輕描淡寫斷掉了她母親的丹藥。

書意仙子有點急,但不是特別急——她在昭陽宮兩百多年,積蓄多多少少有一些,即便昭陽宮這邊不再給她丹藥,她也直接去了人間修仙者的坊市,買了一批丹藥送到了她母親那邊。

然後她才知道她母親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昭陽宮在丹藥上做了手腳。

書意仙子不懂藥理,說不清楚是什麽藥,反正在她視角裏的效果是,如果一直服用昭陽宮的丹藥倒是沒什麽關係,停一天藥,她母親每天的痛苦加倍,靈氣流失的速度也加倍,再停一天藥,再加倍,無限往上疊加。

修仙者體質強悍,曾經是個修煉者的老人家不會痛死,但會往死裏痛。

三天。

書意仙子隻照顧了老人家三天,不敢告訴老人家,老人家不明就裏,隻以為大限將至,在劇痛中尚還在努力堅持著曾經的體麵,不要痛得太讓女兒擔心,隻一遍一遍地摸著女兒的嬌嫩的臉龐,說不要哭,不要哭,每個人都有那一天的。

無法形容知道真相的書意仙子到底是何種煎熬。

反正她給老人家喂了不知道好不好使的止痛藥,一擦臉上的眼淚,回了昭陽宮直接跪到了赤霄帝君麵前,抱住了曾經慈和的帝君的大腿苦苦哀求,師尊我知道錯了,師尊我答應給師妹渡劫,哪怕渡劫結束了我把金丹吐出來給師妹補補身體都沒關係,求求你不要為難我娘親。

赤霄帝君笑了,他伸手托起書意仙子的下巴:“把金丹吐出來,給韻兒補身體?”

書意仙子閉上了通紅的眼眸,重重地點頭。

遂得赤霄帝君高抬貴手——給老人家暫時鎮痛,又給上老人家幾十年的丹藥,允諾她若是能平安歸來,她吐出金丹給洛韻神女補身體之日,便是昭陽宮給老人家解毒之時。

書意仙子隨即去和老母親道別,因外頭有昭陽宮的仙官守著,隻能按照赤霄帝君安排的說是出去采藥,再給老人家留下魂燈,深入北俱蘆洲,沒多久便死於凶獸之口。

聽了整個故事,玄明真人的心情沉重得無以複加:“所以,你見到我時,魂魄都已經碎成了那個樣子,仍然念念不忘你母親。”

“不錯。”書意仙子苦澀一笑,“我不敢回想母親藥力發作之時的模樣,我……”

她閉上眼睛,兩行淚水自她那比之於正常魂魄仍然顯得過分透明的眼眶中流了下來,然後淚水便再也抑製不住,哽咽道:“是我不孝,我甚至在想,我當年直接一刀殺了我母親就好了,或者她的壽元若是能盡在藥力發作之前也可以,終究……終究不會再受那非人的折磨。”

玄明真人心下惻然。

他們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