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公道
許久。
玄明真人不想說話,老婦人也沒有開口,在那種靜到怕人的沉寂中,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老婦人低沉的一句:“後生,書意已經死了,對不對?”
玄明真人的心裏直接咯噔了一下。
老婦人仍然沒有看他,隻無限溫柔地看著那一盞搖曳的燭光,仿佛在看著女兒嬌美的臉龐。
她甚至上前好幾步,生怕那一點點燭火被風吹滅,伸手護著那盞已經沒有意義的魂燈:“她去的是北俱蘆洲,對不對?”
玄明真人無法回答。
但老婦人已經不需要他回答了,想通北俱蘆洲這一節,理順剩下的事情就很容易了:“她說要為我采藥,但其實不是的。多半……應該是赤霄帝君有什麽需要她去辦的事情,若是辦成,昭陽宮自然會想辦法治好老身,如此一來,其實也相當於她為老身采了能治好我的病的藥,對不對?”
“甚至說。”老婦人護著燭火,閉上了渾濁的眼睛,“那件事情應該不太見得了光吧。否則書意沒有必要對外說是什麽采藥,自然了,世上哪裏有那麽便宜的事情,赤霄帝君豈會白眉赤眼地看上了書意還非得收她為徒,為的多半就是那件不那麽見得人的事了。對不對?”
這位老人實在是過分敏銳,三兩下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玄明真人竟然都沒有什麽好補充的,隻能默然不語。
而這個時候,老婦人回過頭來,定定看著他:“道友能否告知,道友給的那枚丹藥,是帝君的謀劃得成,按照小女的臨終遺願給的,還是……”
“我和赤霄帝君沒有關係。”終於有一個回答起來不那麽讓人心梗的話題了,哪怕老婦人的口氣因為提起了赤霄帝君而不太客氣,玄明真人也絲毫不在意,甚至不著痕跡地鬆了一口氣,道,“但我才從北俱蘆洲出來,我……見過令愛。”
老婦人一怔。
又過了許久,那作為凡人努力挺直了脊梁麵對可能的“帝君使者”的那口氣就鬆了,老婦人整個人都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她又一次閉上眼睛,重新平複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才顫聲道:“你看到的,是魂魄,還是白骨?”
“都有。”玄明真人低聲道,隨即一揮手,將書意仙子交代過的那枚香囊送到了老婦人麵前。
老婦人一下就抓緊了香囊,這樣巨大的噩耗讓她站立不穩,靠住了身後的桌子方才穩住身形,長長吐了一口氣出來。
她本來還想控製一下情緒留存一點體麵,可這樣的噩耗對於一個母親來說衝擊還是太大,她根本控製不住,不過片刻,便有兩行濁淚奪眶而出。
玄明真人不太會勸人,但他還是盡可能體貼地給老婦人遞了一張手帕:“前輩,節哀。”
老婦人接過了手帕,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隻捂著眼睛沉默。
許久,玄明真人才聽到了一聲努力控製情緒的:“書意去北俱蘆洲之前,身上所有丹藥都搜刮給了我……北俱蘆洲是不產丹藥的,那隻能是……老身多謝道友慷慨饋贈。”
“前輩客氣。”玄明真人並不居功,“小事罷了。”
老婦人苦澀一笑,心知即便是謝,以如今她家的家徒四壁,也隻能是空口的一聲謝言罷了。
但話又說回來,論理,世上並沒有白吃的午餐,當年她家尚且有書意這麽一個年輕聰慧還靈根絕佳的小姑娘值得赤霄帝君圖謀,但到得如今,她家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麵前這個人……
“道友……”老婦人沉吟道,“道友既說與赤霄帝君並無關聯,可道友仍在北俱蘆洲見過了小女,又到此地給了老身如此饋贈,難道……道友打的竟然是為我家書意討回公道的主意?”
玄明真人都已經開始佩服這位老人了:“晚輩確實作如此想。”
老婦人抿了抿唇,澀然道:“赤霄帝君執掌鬥部,權勢滔天,幾乎管了所有仙人的陟罰臧否,升遷黜落。赤霄帝君之女拜的是掌管雷部的雷鳴尊者為師,早早便許給了年輕有為掌管火部的鳳穆神君。你得罪一個赤霄帝君,天庭最有權勢的上四部,你直接開罪三個,將來在天庭豈有你的容身之地?”
“即便如此。”玄明真人道,“難道要任由他們如此為所欲為?”
老婦人默然。
玄明真人卻不忍讓這一生波折的老人徒生牽掛,坦誠道:“前輩不用為晚輩擔心,晚輩亦是靠苦修才得的今日修為,必不會一時衝動將一身修為輕擲,自是要量力而為。”
老婦人沒話說了,許久,隻又一聲歎息,對玄明真人深深一禮:“無論是道友贈藥之恩,還是如今這番話,老身都銘感五內,無以為報,隻能為道友立一長生排位日夜祭拜,盼道友修為日進,天地同壽。”
“不必不必。”玄明真人急忙把老婦人扶起來,“我到此,一是為了書意仙子所托,前來看看前輩過的如何,若可能的話,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二則是為了問前輩一句準話,倘他日晚輩收集到了足夠的證據,需前輩上淩霄殿敲登聞鼓……”
提及淩霄殿,老婦人肉眼可見地瑟縮了一下。
她固然隻是一個修煉者,即便曾經天賦異稟,離成為真正的仙人亦是還差那麽十萬八千裏,但即便如此,她對天庭如今到底是何種氛圍,還是有一定了解。
原本以為不過是那些淺薄的仙娥仙侍和底層仙官不好,隻是帝君尊者們貴人事忙,顧不上這等細枝末節才帶來的混亂,但如今連赤霄帝君都未必是好人,你要說坐在最尊位上的天君就一定是個好東西嗎?他真的能為冤屈之人主持公道麽?
但……
她仍是鼓起勇氣,慨然道:“道友與我母女無親無故尚能做到這個地步,真到了需要老身的時候,老身又何惜一死?”
“不會死。”這一瞬間的玄明真人竟然顯得很溫柔,“不看著那樣惡事做盡的人走向絕路,前輩舍得閉眼麽?”
“也是。”有一股暖流湧上老婦人眼眶,她又一次低下頭揉眼睛,片刻之後,她對玄明真人再次深深一禮,“我已是黃土埋到脖子之人,便是再想做點什麽,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一切……仰賴道友了。”
“自當盡力。”玄明真人趕緊伸手把老人家扶起來。
想了想,玄明真人又鄭重其事遞給了老人家一塊玉符——以他的製符術都需要用玉符才能畫出來的,可想而知是什麽威力:“前輩,這裏麵蘊含了晚輩的全力一擊所包含的全部法力。晚輩追查此事,絕繞不開赤霄帝君,之後或有昭陽宮仙官前來,他們若是普通詢問關懷,前輩一切如常應對便是。但他們若對前輩起了歹心,前輩便直接催動玉符將之當場擊殺,不必有什麽顧慮。”
老婦人自然明白如何應對,接過玉符,沉沉點頭:“老身明白。”
“如此。”玄明真人一抱拳,“晚輩告退了。”
玄明真人告辭離開的時候,老婦人在門口望了很久,待玄明真人的身影消失之後,她那已經佝僂的身影才慢慢蹲下,骨瘦如柴的老人家縮成小小一團,抱著那枚屬於她女兒的香囊,看著屋子裏那搖曳的魂燈,哭得不成樣子。
雲端上,並沒有走遠的玄明真人看著這一幕,亦是心酸。
但他沒有按下雲頭去勸說老人節哀,也沒有任何合理的身份去和老人抱頭痛哭,他更知道老婦人是不希望他現在去安慰什麽的,其實在這種事情上,任何人的安慰都顯得蒼白。
真正能讓死者安息,生者寬慰的,隻有讓作惡之人付出代價,隻是要如何完成此事……
“真人。”誅仙劍實在受不了這安靜到壓抑的氣氛,忍不住出聲問道,“接下來去哪裏?”
“回天庭。”玄明真人長長吐了一口氣出來,到底是自控能力極強的卷王之王,很快就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既然所有人都說書意仙子是赤霄帝君的弟子,我自然得去見見那位赤霄帝君,看看他怎麽說。”
“你不過是一散仙,他若是不見你呢?”誅仙劍沒想到這麽直接,有點愣了。
這確實是一個問題。
但如今重新理一理自己飛升上天庭之後的所見所聞,想了想那個真·洛韻神女對自己莫名熱情的態度,玄明真人倒是有兩分信心:“我覺得他會見的,不見再說吧。”
誅仙劍不太認同,但……也無妨,先去看看情況再說。
於是玄明真人化作一道遁光直接往飛仙殿住處而去,既是大搖大擺要去拜訪帝君,自然沒有什麽隱藏行跡一說,這一路才飛遁到飛仙殿,就已經有昭陽宮的仙侍等候在外了。
大概是因為赤霄帝君都對這位飛升修士表露了非同一般的興趣的緣故,仙侍對玄明真人十分客氣,恭恭敬敬地說帝君耳聞仙君回來了,特請一見。
誅仙劍在玄明真人腦海裏驚呼一聲有這麽料事如神的嗎,玄明真人哪怕心情有些沉重,也不禁莞爾。
為表示對帝君的尊重,他自然少不得進屋子裏換了一身衣衫,這才跟著仙侍去了昭陽宮。
對於貴賓來說,昭陽宮自是美輪美奐,一應仙娥仙侍都懂規矩曉禮儀,對玄明真人行禮時眼觀鼻鼻觀心不敢稍有輕佻怠慢,隻在玄明真人走了足夠遠——仙娥仙侍們認為的足夠遠之後才開始嘀嘀咕咕。
什麽“竟是這樣俊俏”,什麽“難怪帝君都動了心思要換掉鳳穆神君”,什麽“鳳穆神君那邊怕是不能善了了……”雲雲。
玄明真人聽得見,也從老婦人口中知道了鳳穆神君何許人也。
可……換掉?什麽叫換掉?換掉什麽?
他心裏頓起了無數猜測,但這點小事對他CPU的占用連1%都算不上,自然絲毫不影響他對赤霄帝俊行禮如儀,風姿如玉。
赤霄帝君原本看女兒劃出來的玄光鏡,已覺這個青年讓人眼前一亮,現在看到了真人如此,再加上前頭知道了他在北俱蘆洲的所作所為,加上眼見的此人人品,更是萬分滿意。
而這個時候,便聽到下首的年輕人恭敬問道:“我一回天庭便聽帝君相請,匆忙前來。卻不知帝君找晚輩何事?”
“聽我兒說,飛仙殿來了個很不錯的年輕人。”赤霄帝君現在竟有了丈母娘看女婿的心態,怎麽看都怎麽滿意,和煦得不行,“本已吩咐了仙侍去傳你一見,奈何仙侍太慢,你倒先早一步下了凡。無法,這才吩咐了仙侍在飛仙殿等著,待你歸來,見上一見。”
玄明真人自然得裝作啥也不知道了呀:“晚輩自下界飛升而來,都未在仙界見過什麽人,不知帝君所說的殿下是……”
“那日你在洗仙池畔見到的便是我兒。”赤霄帝君含笑道,“她原是去北俱蘆洲遊曆,奈何才疏學淺,重傷而歸。因這不是什麽光彩之事,本座才沒有告知諸仙友。她在昭陽宮休養了幾年,因是飛仙殿掌事,在小友飛升那日,有感飛仙殿有異動,於是前去查看,這才知小友飛升之事。吾兒那日一見小友,便與本座談及小友龍章鳳姿,非說本座見了也會欣喜,本座心生好奇,故而約小友一見。”
玄明真人:微笑.jpg
你瞧瞧你瞧瞧,這漂亮話說的。
分分鍾就把北俱蘆洲之事,撇得清清白白幹幹淨淨。
不愧是帝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