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老嫗
玄明真人默默攏了攏身上的披風,降落在書意仙子提及的靈鶴穀旁邊。
仙界的修煉大派自然氣象非凡,護山大陣籠罩了萬裏之遙,陽光灑在護山大陣之上,形成了巨大肥皂泡一般的幻影,如果有強大到可以透過護山大陣感應內裏的神識,便能看到裏麵珍奇異獸數之不盡,奇珍異卉向陽生長,好一副欣欣向榮的景象。
玄明真人卻並沒有投傳音符拜山的意思——他打聽到靈鶴穀奉赤霄帝君為祖師爺,宗內祖師殿懸掛了赤霄帝君的畫像,赤霄帝君巡遊人間時還會到靈鶴穀落腳,就這樣一個地方,正經拜山然後和人家掌門人打聽你們家祖師爺是不是不講武德竟然讓人家小姑娘代她女兒去曆劫?
找打麽這不是→_→
是以,玄明真人隻確定了一下靈鶴穀所在的位置,隨後便找了個偏僻地方盤腿坐下,散開了自己的全部神識,霎時間便探測清楚了方圓萬裏的靈氣流動情況,不用多費力便能找到不少在穀外的靈鶴穀弟子。
會友的、采藥的、購物的、賣貨的都pass,玄明真人注意到了一支正在山裏獵殺妖獸,沒計算好自己的實力於是玩脫了,現在被一隻渾身覆蓋鮮紅鱗片的妖獸打得非死即殘的隊伍。
玄明真人身形一晃,立刻化作一道青色光絲,朝著感應到的方向三閃兩閃便失去了蹤跡。
————
名為馬宏闊的靈鶴穀弟子正在等死。
他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就惹到這隻紅甲猁了,這裏明明已經經曆過無數師兄師姐反複驗證,確確實實是鐵羽狐的地盤,他們這一隊人也沒想幹出什麽可歌可泣的大事業,不過是想獵殺幾隻鐵羽狐拿妖丹換靈石,拿鐵羽練器而已,可沒獵殺到幾隻鐵羽狐呢,便邂逅了一隻尾巴上長著倒刺還渾身疊甲的紅甲猁。
然後就被降維碾壓了!
那尾巴抽到誰誰就是一聲慘叫,別說護體靈光了,掏出法寶都能被那鞭子一般的尾巴直接抽裂,沒過個幾招,一行人十幾個同伴就都倒在了地上,馬宏闊也就是一開始跑得快躲開了幾鞭,但當倒下的同伴越來越多,紅甲猁的注意力開始集中之後,每一鞭子他都躲得險象環生。
而這一鞭是他是已經篤定自己說什麽也躲不過去了的,隻能閉目等死,腦海裏甚至已經開始播放人生的走馬燈。
但是,走馬燈都播兩遍了,那一鞭子還沒來。
就……雖然說人在彌留之際時,那麽三五秒鍾會特別難熬,但是也不至於此吧?
馬宏闊想不通。
他悄咪咪地睜開眼睛,準備看看那一尾巴過來的進度到底如何了,如果可能的話要不我現在開始籌劃怎麽跑……嗯哼?
我紅甲猁呢?
哦看到了,躺在那裏,被剖成了兩半……兩半?!
睜眼睛都隻敢睜一條縫的馬宏闊一下子就把眼睛睜全了,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紅甲猁,茫然地舉目四望,然後很快就不迷茫了。
一個道人站在那裏,仙風道骨,氣度從容,對領頭的他露出了個友好的微笑,張口就是一句:“貧道路過此地,發現妖獸作怪,遂出手製服,道友不會嫌我多事吧。”
肯定不會!
馬宏闊趕緊帶領了一幹還能動彈的師弟師妹起身行禮謝過大佬出手相助,又招呼大家去救治在地上躺平甚至昏倒了的師弟師妹們,大佬倒是不自矜身份,非常隨和地幫著忙,靈鶴穀眾門人俱都感激在心。
隊伍遭受重創,好多人都需要休息,再要挪動顯然不智,而此地的妖獸才被清理了一次,其實還算安全,靈鶴穀眾門人索性在此地燒了篝火,在周邊撒了高級妖獸的糞便,安安心心各自療傷,不需要療傷的也開始和大佬聊天攀關係。
玄明真人要的就是在救命之恩的情分下,年輕人們的知無不言,對他們那想和大佬交好的心情樂見其成,對他們那“仙長從哪兒來,要到哪去?”的問題,直接就開始瞎編:“大約在兩百年前,貧道道法未成,於一秘境中遇險,被一位穿著與諸位相似服飾的仙子所救,但仙子彼時行色匆匆,甚至都沒給貧道感謝的機會。如今貧道屢得奇遇,略有了些修為,這才一路打聽過來,欲再見一見那位仙子,當麵感謝。”
唔喲~~~
靈鶴穀弟子們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在戀愛之風盛行的當下,他們腦補出的愛情故事簡直各有各的纏綿悱惻,看著玄明真人的表情都同道中人了起來,為首的馬宏闊直接道:“我等是靈鶴穀門人,若那位仙子所穿服飾與我等相似,仙長所說的那位仙子應當就是我等的長輩了。隻不知仙長可還記得那位仙子的長相?不如描述出來,讓我等辨認辨認,倘那位仙子還在門中,仙長明日便能與她再續前緣了。”
玄明真人看一眼馬宏闊那興奮的眼神就知道這小子腦袋裏在流轉什麽直男不宜的愛情故事,他倒也不點破,隻一揮手,將衣著完好,神完氣足的書意仙子的模樣具現在了玄光鏡中,然後便聽到了一聲一聲的驚呼:“大師姐?!”
然後所有人對著玄明真人就立刻熱情了起來,簡直仿佛看見了大師姐的師姐夫,即便八字還沒有一撇,這幫人還是興奮地開始嘰嘰喳喳——
“我說呢!仙長這麽精絕的道法,什麽人能救仙長於危難之中,是大師姐就很合理了嘛!”
“兩百年前?不錯不錯,時間完全對得上!”
“哎喲仙長你是不知道啊,我們可愁死了,大師姐那樣的性格那樣高的修為誰能降得住她,這不得孤獨終老?現在可好了,不愁了不愁了。”
林林總總,玄明真人倒也很耐心,聽他們發表著各種“原來是她”的看法,基本都興奮過了一陣之後,才笑問:“看諸位這樣歡喜,那位仙子在靈鶴穀原來很有人望嗎?”
那可是太有人望了!
小蜜蜂們又開始嘰嘰喳喳,絮叨的內容從大師姐是靈鶴穀不世出的奇才,小小年紀就被掌門確定成了下一任掌門,到大師姐性格超好,我們拿著多傻乎乎的問題去問她她都會很耐心地給我們講解,還有人與有榮焉地說大師姐就是這麽優秀啊,不優秀的話怎麽會被赤霄帝君看上帶回天庭呢。
玄明真人實在滿意極了這群小蜜蜂的話多程度,這可比北俱蘆洲那幫問什麽答什麽絕不拓展的村民們好套話多了:“仙子被赤霄帝君帶回天庭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快兩百年前了吧。”小蜜蜂們回答得爭先恐後,“應該就在仙長被師姐救了之後的不久……”
在小蜜蜂們的你一言我一語中,玄明真人終於知道了書意仙子嘴裏“赤霄帝君將她帶上天庭”的全貌——
其實一開始謝書意是不願意的,因為她尚有母親需要奉養。
她母親曾經也是靈鶴穀的弟子,曾經也是天資卓然,修煉進度一日千裏,離修煉飛升也不過一步之遙,眼看著就能摘個最初級的道果,不說飛黃騰達做上仙上神,但飛升之後混個土地山神是綽綽有餘。
但修仙嘛,你永遠不知道飛升和意外是哪一個先來,越是木秀於林的天資越容易受風霜摧折,謝書意的母親在一次遊曆中重傷而歸,筋脈寸斷,壽元隻剩下了千年不到,還日日受筋脈寸斷之苦,日子過得無比艱難,靈鶴穀給謝書意的靈石,絕大多數都被謝書意用來給自家母親買藥治療了。
這樣的家庭情況,你讓她如何放心去天上逍遙?
帶母親一塊去?
赤霄帝君願意帶你做個記名弟子已經是格外恩重,得是多心裏沒數的人,才會對帝君提出能不能帶你那已經在等死的母親一塊上天庭?
於是謝書意就拒了,沒有當麵拒絕赤霄帝君,隻是對靈鶴穀掌門說了這個機會她願意讓給其他師弟師妹。
靈鶴穀掌門氣得不行,小姑娘又軸啊,怎麽說都不聽,無法,掌門人隻能硬著頭皮給赤霄帝君匯報了這件事,這讓靈鶴穀掌門和謝書意頭疼的事情於赤霄帝君而言自然不算什麽,赤霄帝君隻讓靈鶴穀掌門帶謝書意來見他。
見麵自是一番勉勵,說他看謝書意就心生喜歡,昭陽宮中清冷,他有個小女兒成日也是寂寞無聊,這才想收她做記名弟子,陪伴小神女玩耍,完了又許諾,隻要謝書意足夠乖,做入室弟子也是指日可待,他日若是能修煉飛升,便能以仙官的身份進入赤霄帝君掌管的鬥部,做赤霄帝君的左膀右臂。
天降大餅,謝書意對此極為不安。
她深深地不理解赤霄帝君的風評也不是什麽慈眉善目愛做善事的神仙,怎麽倒對她一個凡人這麽好?陪伴小神女用得著收門人弟子麽,隨便點化兩個凡人,他們不得千恩萬謝?再說了即便要收門人弟子也不一定是她呀,她的天資在靈鶴穀還行,但要說冠絕天下到帝君非你不可……想也知道不是啊。
但帝君轉而就又賜了謝書意一些能緩解她母親情況的藥,還說謝書意去了天庭之後,能三不五時地回家看看老母,甚至說謝書意既做了他的記名弟子,他還會賜下緩解疼痛的藥來給她母親服用,倘若他日有緣飛升,謝書意自然還能給老人家重新伐骨洗髓,當然,若是謝書意有緣為昭陽宮立下大功,他也不是不可能以帝君之尊親自動手來耗費元氣救治老人家,不說讓老人家恢複如初,至少老人家在重傷時虧損的壽元能掰回幾百年來。
這……這哪怕是有“會不會是坑”啊的猜測,如此厚賜,哪裏還容得人拒絕?
謝書意就去了,接下來的將近百年裏也確實從昭陽宮帶出了好些丹藥,老人家的身體有了一些好轉,回家看母親的時候,她偶爾也會回門派來和大家敘敘舊,但細細算來,她上一次下凡已經是二十年前,給她母親送了足夠服用上幾十年的丹藥之後,便再沒有了蹤跡。
據說,她是從帝君的藏書中得知有一味藥可以極大地緩解母親的疼痛,隻是藥在極荒涼之地,生長周期又長,短則幾十年,長則上百年方可往返一回,所以求了帝君賞了幾十年的丹藥送給老母,然後便拜別了帝君,前往采藥去了。
玄明真人默了默,道:“她可說了去哪裏采藥了麽?”
眾門人俱都搖頭:“沒有,隻說是四海八荒的一個極荒僻之地,因罕有人至,她說了我們也不知的。”
“說起來。”玄明真人道,“其實我自己早都忘了書意仙子了,隻不過最近我去過一趟北俱蘆洲,隱隱在北俱蘆洲中看到了一位仙子,覺得有些眼熟,反複回憶之後才覺得和書意仙子有些相像……唔,諸位道友說的極荒涼之地,難道指的是北俱蘆洲麽?”
“怎麽會。”一幹人等紛紛搖頭,“世人皆知,北俱蘆洲產出的隻有些凶獸材料,即便是長些靈植也都凶戾之極,無論凶獸還是靈植都對身體傷害非常之大,也隻有本身就是魔,或者經脈寬大的妖獸才能直接服用,修士要服用都隱患極大,大師姐要給母親尋緩解經脈寸斷之苦的藥,尋什麽也不會去北俱蘆洲尋啊。”
是了,所以她死在北俱蘆洲,至今都無人知曉,連猜都不會往北俱蘆洲猜。
玄明真人心頭頓生三分蒼涼:“……也對,是在下想多了。”
玄明真人和靈鶴穀門人們聊了很久,也不幹聊,聊兩句喝兩口,到了後半夜,酒量和心機俱淺的靈鶴穀門人都醉了個東倒西歪,玄明真人這才放下酒囊,手指微微撫地,以他手指為中心,很快就有一個陣法擴散而出,將靈鶴穀門人都籠罩在內。
他催動陣法,絲絲縷縷的靈氣進入靈鶴穀門人的識海,玄明真人無意傷害他們,但也不希望自己來靈鶴穀問過相關情況之事被昭陽宮所知,遂用秘術挨個封印了靈鶴穀門人的記憶,末了,拍了拍已經倒在地上的馬宏闊的肩膀。
馬宏闊雙眼朦朧地坐起身來,迷茫地看著玄明真人。
玄明真人沉聲道:“書意仙子的母親居住在哪裏?”
馬宏闊迷茫地理解了一會兒玄明真人這句話,然後抬手,僵屍一樣地指了一個方向:“此去,一千五百裏。”
玄明真人記下,隨後打了個響指,馬宏闊應聲而倒,玄明真人化作一道遁光,直直往那個方向就去了。
給靈鶴穀眾門人洗腦花了點時間,玄明真人到達的時候,紅日初升。
那是一處非常荒涼的小山村,幾乎所有的村民都已經受不了荒僻而搬了出去,幾乎十室十空,屋子都倒了個歪七扭八,在一片末日一般的場景裏,有一處破破爛爛,卻堅持著沒有徹底倒塌的茅草屋。
茅草屋外頭的磨盤上,坐著一個老婦人。
老婦人年紀已經很大了,但應該是個很愛幹淨的人,把自己收拾得非常妥當,發髻都挽得平平整整。她雙目渾濁,身形枯槁,活脫脫就是個等死之人,唯一能判斷她還活著的是那雙渾濁的眼睛在看著遠方進村的道路,仿佛在期盼什麽,等待什麽。
“老人家。”玄明真人實在沒在這個村子感受到旁的活人,隻能上去和這位老婦人攀談,“你在看什麽?”
老婦人渾濁的眼眸已經不能支持她聚焦起來看清楚玄明真人是什麽樣子了,但她的耳朵還好,能聽清楚玄明真人的問題,也能分辨出玄明真人沒有什麽惡意,於是才慢慢地回答道:“我在等我的女兒回家。”
那聲音帶著時間經流之後的滄桑,其中潛藏著的濃濃思念,哪怕玄明真人一個鋼鐵直男,都忍不住心裏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