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為妻

少年時總覺光陰難渡,年老卻又覺白駒過隙,一生……

忽然而已。

人至中年,她一心為兒為女,恨不能代替兒女走每一條路,做每一個選擇,待到如今才發現,這因果竟是自己背負不起的。

杜麗娘微微斂眸,忽然想起當年她相思成疾,母親險些哭斷腸的模樣。

柳家二女看著床榻上另外一枚銀錠子,喉嚨微動。她緩緩伸出手,卻在馬上要摸到銀錠子時又將手收了回去。

她知道府中不缺娘親吃喝,兄嫂也瞧不上這點銀子。可事情就是如此,雖兄嫂瞧不上,但母親將身邊體己銀子都給了她,終歸會讓兄嫂寒心。

兄嫂寒心,還如何能善待母親?

柳家二女歎息一聲,攏了攏散亂的發,又抬手將一旁掛著的薄毯蓋在杜麗娘身上。

外頭雨勢漸小,柳家二女將銀子揣進懷中,小心整理了衣衫輕手輕腳走了出去。

待出了門,她才發現放在門邊的油紙傘已被家中老仆換了把嶄新的。

她麵頰一熱,這方執起。雖說來時確實存了這般心思,但眼下如願她又忍不住倍感悲哀。這點子小小算計……

柳家二女長歎,搓了搓麵頰走出柳家,未曾在家中留飯。

眼下雨勢雖小了些但到底憋悶,她站在廊下愣愣看著天地之間繚繞水霧,忽感寂寥。

“夫人。”

江子良撐著綢傘三兩步走上前,柳家二女視線自他手上綢傘掃過,手掌緊了緊。

“我聽珊兒說夫人回了柳家,今日雨大我便忙跑著來接。”

邊說,他邊收了傘走到自家夫人傘下。

二人撐著傘往家中去,江子良咧嘴一笑:“瞧你這樣子是要到銀子了?你那個狀元爹給了多少?”

柳家二女不言語,江子良也不在意。

“你爹雖是個狀元,但著實不得誌,為官人家清貧成這般,也是少見。”

他這丈人是個沒用的,窮成這樣了還梗著脖子叫嚷自己是清官。也不見滿朝廷上下有幾個如他似的,做官做官,做得自己衣食都成了問題。

這官若讓他來做,必華服美食享個不停。

江子良撇著嘴,許久都不見身旁人言語,不由心下厭煩。

可他倒也知道該如何哄得女人開心,想了想便道:“珊兒幾個還在家中等你,我瞧幾個孩子清瘦得厲害,不若一會兒買些糕點糖果給孩子們打打牙祭。”

提起家中孩子,柳家二女神色軟了下來。

江子良見狀歎息:“這些年辛苦你了,我也不是不知你的難處。但家中敗落,我一時不好接受,這方荒唐了幾載,不過你放心,再不會了。”

這話著實耳熟,柳家二女隻眼皮**,沒什麽反應。

“家裏孩子大了,我這為人父的實該為孩子們打算。”

“咱如今這年歲,再有個一二年也是要做人祖父祖母的。我知你不信我,可為了孩子我也會改過。”

柳家二女沉默許久,方緩緩問出口一句當真?

她是不信的,可若江子良真肯為家中孩子改過,哪怕隻是裝模作樣至孩子們娶妻外嫁,也總是好的。

見她麵有鬆動,江子良伸出三指對天發誓:“我所言俱乃真心,若有違誓言必遭天譴。”

空中雷聲滾滾,柳家二女看著眼前人心中無奈歎息。

江子良則很是殷勤地將她攬進懷中,細細規劃未來的日子。待夫妻快走回家中,他方似不經意間提起:“今日歸家兄嫂不曾為難你吧?”

“不曾。”

“父親母親也不曾為難你?”

“不曾。”

“母親給你銀子了?”

婦人沉吟許久方輕嗯一聲。

“給了多少?”

“二十兩。”

“嘖。”

江子良不屑輕哼。

江家也是富貴過的,往日這十幾二十兩的銀錢還不夠他打賞下人的,也就如柳家這等小氣吝嗇之門,方如此看重這十兩二十兩的。

“母親出身名門,就是父親窮酸,捏著銀子若掙命一般。”

柳家家事他亦知曉不少,是以很瞧不上柳夢梅行事。

他言談間透露的輕視十分刺耳,柳家二女聞言低聲道:“母親給了四十兩,是我自己退還一半去。父母年歲大了,身邊沒傍身的銀子怎麽行?”

“退還?”

江子良聞言忽而將手中綢傘甩了出去:“你好生自私。”

“你可知二十兩可做多少事?可為家中買多少東西?你倒會心疼你母親,怎不想想我同家中幾個孩兒?”

冰涼雨水澆在麵上,柳家二女方熱乎的一顆心又立刻涼了下去。

她看著麵目可憎的江子良,揮起拳頭狠狠杵在他胸口。

江子良這些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反倒是柳家二女一直操持家中洗衣做飯,生養孩子手勁大得很。

這一拳將江子良杵得退後三兩丈。

“你若無私,怎不知拉扯家中?你嫌母親這二十兩銀子少,怎不見你使些銀錢給家裏?”

麵色已然平緩的中年婦人這時又回複成先前麵色赤紅的模樣。她厲著一雙眼,胸口不住喘息,好似被拉扯得鼓脹的風箱,喉嚨間忍不住發出沉沉咕嚕聲。

“潑婦,我一斯文人同你計較什麽?”

不願在外拉扯,江子良撣了撣衣衫轉身離去。可他心中也憋悶得厲害,未要到銀子反倒遭了這潑婦一拳。

“滾開。”

剛轉過身,正巧一貨郎挑著扁擔站在他身後,江子良抬起腳將人狠狠踹了出去。

那貨郎哎呀呀倒退幾步,兩個扁擔也隨著呼痛聲跌落在雨水中。

江子良冷哼一聲揚長而去,柳家二女見狀咬緊了牙,平緩許久才上前將那貨郎扶起。

“哎呦我的親娘嘞。”

兩框貨物掉在泥濘雨水中,上好的繡線變得汙濁漆黑,油紙包裹著的雲片糕化作一灘水。那些個絹花、胭脂也跌落泥中,碎得碎,散得散。

“天殺的東西。”

麵色黝黑的貨郎跪在雨中,痛哭流涕。

“這是我一家老小立身的根本,如今……讓我們這一家子還如何能活?”

柳家二女抿著唇忍不住渾身顫抖,她正欲轉身離開,卻被貨郎狠狠拉住了腿。

“那是你家男人,我知曉的。”

“鬆開。”

柳家二女大嗬一聲,貨郎卻死死拉住了她。

“我整日走街串巷,我識得你。你賠我銀子,若是不賠,我二人便見官去。”

中年漢子頹然坐在雨水中,眼中既生出三分憎恨,又帶著幾分狠厲。

她自知理虧,也不敢真鬧到官府去。二人拉扯許久,才將那貼在懷中滾燙的銀子,萬般不舍拿出給了貨郎。

貨郎接到手中,這方抹了抹混了淚的麵頰。

二十兩銀子雖不大夠,但他也知這已是對方能出的極限了。相近的街上住著,誰又不了解誰家呢?

那男子慣是個會惹是生非的,常惹了麻煩出來,又如縮頭烏龜躲起。如今日這般賠人銀子的事,也是尋常。

貨郎爬起,將地上染髒了的東西迅速攏在一處,用先前蓋在扁擔上的油紙包成一個包裹遞給柳家二女,自己則大步向家中奔去。

那貨郎賣得貨物有糕點有飴糖,還有些針頭線腦,金銀絲繡線等,柳家二娘癱坐在雨中,一點一點將東西整理仔細。

其他物件還好,雖髒了但總能衝洗衝洗,可糕點浸了雨水全都散成了泥狀。她伸手去撮散落的糕點,卻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拾起來。

她的動作越來越用力,卻也隻能看著糕點一點點化成粉,從指尖流淌而過。

那種無力就好似她一直不曾親手握在掌心的命運,讓人倍感窒息。

“啊!”

一聲悲鳴穿透雨幕,中年婦人再忍受不住這股委屈,狠命將巴掌抽向自己。

“狗娘養的,狗娘養的!”

“江子良,你不得好死。”

雙目赤紅的女人抓起地上油紙包,匆匆往柳家折返。她心頭怒火難消,急需一處能將這快要憋死人的怒氣發泄出去。

女人大步走在雨中,待見到柳家大門時猛地衝了上去。

“天殺的開門,開門。”

“我說我不嫁,我當年說了我不嫁,誰問過我的意思了?”

“那天殺狗娘養的好在何處了?好在何處!”

粗糙手掌拍得通紅,柳家二女仿似不解恨一般又以頭咚咚撞向大門。

許是雨聲遮蓋了鬧劇,許久都不曾有人來開門。

她鬧得累了、倦了、絕望了,隻能灰頭土臉地離場,徒留滿身黯然。

“走了?”

“走了。”

一門之內的柳家二子同夫人相互對視一眼,皆眼露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