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為母

“娘知道。”

指尖穿過女兒的長發,杜麗娘以手一點點順著她的發尾,將枯燥打結之處緩緩順開。

女兒未出嫁時,她很喜歡為三人紮髻。那時候三個閨女的發都烏黑油亮,十分順滑。

年節之前,杜麗娘還會在貨郎那挑選一些色澤鮮豔的絹花,早起時為女兒們一一插在鬢邊。

可如今女兒的長發再不複柔順。

指尖微微停頓,杜麗娘隻覺十指被刺得生疼,疼到了心裏去。

“娘知道。”

她的女兒恨她,恨當年她不讓女兒自己挑選夫婿,以至於如今過這樣的時日。

“若當初女兒也如大姐姐那般自行選夫,定不會如今日這般。”

杜麗娘淡淡一笑,未曾說話。

世間萬物沒個絕對,若當初她的女兒自行選擇,或許會比如今好上許多,也或許未必。可隻因這條路是他人選的,待發現是一條歧途時便格外無法接受,格外令人不甘。

自己選的,哪怕走不到終點,這份不甘也不會如此折磨人心。

杜麗娘有些悔了,她有些後悔當日不曾給女兒選擇的機會,從而讓女兒一生背負苦悶、背負不甘,也讓自己逃不出心中那份罪責。

“你今兒來,可是子良又鬧出何事了?”

提起夫婿,柳家二女沉默下去。

杜麗娘也不追問,隻暗中感歎命運弄人。

當年她為女兒相看人家時,隻覺江子良為人正直,行走坐臥皆十分端正。且江家富庶,女兒嫁過去後也可保證衣食無憂。

唯江子良母親略強勢了些,將孩子管教得十分嚴厲。

可她那時想,有這樣一個人鎮在家中也好,若不是江夫人性情剛強,江子良也不會被管教得如此出色。

事情也果真如她想象一般,二女兒嫁到江家後確實過了段安穩日子。

沒幾年江母去世,無人鎮著江子良,他就像是被圈養久了的野獸,待頸間枷鎖褪去,他便變本加厲暴露本性。

江子良很快與城中紈絝廝混一起,鬥酒賭博,逛勾欄院,納妓子為妾。她曾請柳夢梅出麵壓製,卻收效甚微。

那段時日女兒日日回娘家哭訴,她聽著疼在心裏,卻不知能為她使上什麽力氣。

再後來,江子良納得那門妾室卷了家中財物房契與府裏小廝私奔,江家一落千丈再不曾翻身。

杜麗娘長歎一聲,從枕下暗格拿出兩錠銀子放入二女兒手中。

“家中什麽境況你知曉,這些你拿著補貼家用。”

她伸出兩指在女兒穿得棉裙上拈了拈,低聲道:“要入冬了,給自己和孩子做幾件棉衣。”

柳家二女握著兩個銀錠子,死死抿著唇,不讓眼中淚落下。

她也厭煩自己回娘家打秋風的模樣。

哥哥嫂嫂見她從無好麵色,往年嫂嫂心疼她,會為她準備酒肉衣衫讓她帶回,可這些年她再回家,嫂嫂多半避而不見。

她的兄長還不若嫂嫂,便是問一句二妹妹,眼中也滿是鄙夷厭煩。

偶爾母親口中的歎息,父親敲打她不爭氣,都讓她難以承受。

江家初敗落時,她羞於回來,可後來……

後來那些個輕視的目光見得多了,她便不會再麵紅羞澀,反難以控製地心生埋怨。

她總是忍不住想,若當年父母未曾強行迫自己嫁給江子良,她許是就不會過這樣的生活。

這般想得多了,心便硬了,再無畏父母兄嫂的歎息。

銀錠子因染了體溫變得滾燙,柳家二女手腕一沉,險些拿不住。

這溫度,好似將她多年來困窘生活鑄造出的堅硬外殼一點點融化,讓她已許久不曾熱過的麵頰,再次滾燙起來。

“母親日子亦不好過。”

柳家二女將手腕一抖,將一個銀錠子重新丟回榻上。

父親一直嫌母親出身富貴之家,平日掌家出手很是闊綽,哪怕年節送父親上峰的物件,也會被他說上幾嘴。時日久了,父親便漸漸不再給母親銀錢。

這些銀子,應當都是哥哥嫂嫂孝敬母親的。

雖說為人子應贍養父母,但這世間並非抬頭便是青天,終有一瓦屋簷遮在麵前,而母親……

正在他人屋簷下。

柳家二女緊緊握住手中的銀錠,抬起頭衝著杜麗娘淺淺一笑。

“這二十兩銀子夠好一段嚼用了,母親莫憂心。”

中年婦人小心摩挲著手中銀子,語氣中帶著點點歡欣:“我出嫁時候母親給做了棉衣,這些年也夠穿呢,就是家裏三個孩子無法湊合了。”

“這幾年孩子們抽條得厲害,往日衣衫早穿不住了。”

想起最小的女兒,柳家二女忍不住抹了抹淚。

“珊兒總撿兄姊的舊衣,今兒有她外祖母給的銀子,孩兒也可為珊兒做件新衣裳。她……七八歲了,還不曾穿過新的。”

“去歲冬日雪大,壓垮了半邊屋頂,這一年用得都是稻草遮蓋,屋子總透著黴,陰森森的,且春日上頭不知從何處來了條長蟲,險些咬了珊兒。”

“如今有了這銀子,孩兒也可將屋子修補修補。”

“珊兒兄姊也快要談婚事了,需得做幾套新衣,女孩子家沒有水粉,上好的胭脂總要有一份。”

她家長子沒有讀書的天分,如今到了年歲,她想著不若找份活計幫襯家裏,這托人謀生計總不能空著手,便是酒水燒鴨的,也要打點個一二兩銀子。

“家中許久未開葷,江子良不管,我做人娘親的總不能餓了幾個孩子。”

“珊兒前些日子說想吃碗肉,我合計也給孩子補補身體。”

她身上還有些舊疾,本該抓些藥吃吃,可……

柳家二女頓了頓,更為用力地抓緊了手中銀子。

舊疾,便算了吧。

家中胰子、油麵、衣衫布匹皆無,往日還可,但給孩子們相看總不能穿髒臭的衣裳。若媒人來家,她還需添些物件,總不好讓人覺著這一家的女人,一把日子都過不起。

將掌心的汗意在腿上擦了擦,柳家二女望著杜麗娘眼中濕潤。

“都拿著吧。”

杜麗娘揚頭,以下巴點了點榻上另外一枚銀錠子。

“我年歲大了,帶不走,家裏不缺衣食,你兄嫂亦不缺……”

“幾個孩子中,我唯虧欠你。”

說完,杜麗娘緩緩躺了下去。

她啊,當年強給孩子做了主,如今卻無法為她承一顆苦果,使些銀錢,已是她所能盡到的最後之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