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葡子江穿梭在偏僻的峽穀裏,蜿蜒向前,灌溉著岸邊的灌木和森林。

在這重重莽山之中,小型犬的體型太小了,長得過度肆意的雜草淹沒了葡撻的小腿,要是到深一點的灌木叢中就很難發現它的身影。

葡撻大概隻比野兔大一點。像是這種體型的動物,很容易其他大型食肉動物饞涎。

不過幸好它身邊有個護衛,保證了它的安全。

葡撻沒有走太遠,柔嫩的掌墊不適應碎石的尖銳和粗糙,磨得有點痛。

但這無關緊要,這片峽穀比它想象中的還要大,周圍一片綠意蔥蘢,螞蚱從一片綠葉跳到另一片綠葉上,發出嗡嗡的振翅聲。

這一切都太新鮮了。

葡撻焦黃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玩得樂不可支,杉莫抬頭找了找小主人的方位,又低頭看看小狗崽的狀態。

葡撻沒空管杉莫,它忙著跟在螞蚱的身後蹦蹦跳跳,隨便跳兩下就能驚到停在灌木叢裏的各種昆蟲。

它越走越遠,突然前腳掌差點踩了個空,撲騰了一下才穩住重心。

這是一個廢棄的陷阱,陷阱很深,地下尖銳的竹刺已經腐朽成泥,雜草和落葉把一切遮得嚴嚴實實。

葡撻看了兩眼,繞開沒理會,繼續抓螞蚱,時不時還會被蝴蝶吸引注意力,轉而去抓蝴蝶,抓不著又回去撲螞蚱。

各種雜枝亂葉不僅擋住了葡撻的視線,給它原本已經極低的視野增加了不少阻礙物,上麵還殘餘著不少繁雜的氣味,那是鼠狸鼬兔路過留下的,它們的洞穴到處隨處可見。

這一切都在幹擾它對危險的判斷。

自然界沒有絕對安全的地方的,生活在這裏的生物從出生開始就麵臨著死亡的威脅,無論是疾病還是天敵,保持敏銳是最基本的要求。

但在溫室裏長大的葡撻缺乏這種敏銳。

當旁邊的灌木叢中傳來沙沙的聲音的時候,它還好奇地停下腳步轉頭瞧了兩眼。

那是一隻它從來沒見過的動物。

一隻林獾邁著碎步走著,偶爾停下在草叢裏挖著什麽,它全身褐色雜著黑色的硬毛,和額頭頂明顯的幾條短窄的白色縱紋,表明它並不好惹。

林獾吃植物昆蟲,它也吃小型哺乳動物,它在草原上的同胞還喜歡吃狼剩下的食物。

這隻林獾的體型稱得上肥壯,它擰轉粗短的頸部,目光落到了這隻與山林格格不入的小白狗身上,毛發過於幹淨突兀,在山裏不是件好事,很容易成為獵食目標。

更何況,這隻小白狗的體型不大,一頓正合適,剛好吃膩了兔子和老鼠,打算換換口味。

葡撻終於遲鈍地發現了林獾不友善的目光,下一秒對方衝著它奔來了,嘴裏發出嚇人的“卟卟”聲。

小白狗驚恐地大聲吠叫,試圖用尖銳的聲音把對方嚇走,效果微乎其微,林獾的速度沒有慢半分。

杉莫攔截住林獾的攻擊,急促的叫聲示意葡撻回自己身邊來。

因為葡撻跑太遠了,還喜歡走野兔開辟的小道,它沒法過去,隻能讓葡撻過來。

林獾沒有管這隻金毛犬,它繞了個彎繼續凶猛地朝葡撻去。

在自然界中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隻要把崽咬斷氣了,守在它身邊的動物看不到活的希望自然會離開,到時候等待自己的就是一頓美餐。

而林獾隻需要把這隻小狗崽咬死就可以了。

過於繁盛的灌木叢阻礙了杉莫的速度,葡撻到不了到杉莫的身邊,隻能倉皇逃命,林獾在後麵窮追不舍。

原本為了安全而綁在它脖子上的頸圈,現在成為了他的累贅,不斷晃動的頸圈降低了它的跑步速度,要不了多久它被捕獵者追上。

沒有人能救它,強烈的恐懼和膽怯沒有讓情況有半分好轉,葡撻繃緊了全身的肌肉,它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跑得這麽快過。

隻有自己救得了自己。

救得了就生,救不了就死。

它猛拐了個彎,衝著陷阱的方向跑去,那個地方離得不遠,但這段距離還是讓葡撻經曆好幾次的驚心動魄,林獾的犬齒幾乎貼著它的脖子劃過去,咬下幾撮毛,幾乎能咬到肉了。

葡撻的腎上腺素在飆升,心在快速跳動著,感覺不到任何的疲憊和疼痛感。

追逐遊戲還在繼續。

速度再快一點,再快一點,後麵林獾的臭味一點也不可怕,它鋒利的尖牙沒咬到身上之前都是鏽鈍的廢鐵。

很接近了,就是現在。

它縱身一跳,踩著一旁的枯枝幹躍過了陷阱。

葡撻敢保證這是它活了這麽久(雖然隻有短短幾個月)最完美最極限的一跳。

捕獵者沒有注意到這個詭計,眼中透著興奮和必勝的光芒,緊跟著跟在獵物的身後,它知道這隻小白狗支撐不了多久了,它要贏了。

異變就發生在一瞬間,而且是在臨近咬到它尾巴的一瞬間,四腳踩空,脆弱的草葉雜枝支撐不了它肥壯的身體,林獾直直摔下了陷阱。

它的身體撞到了底下腐朽的竹刺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不一會兒,頭頂傳來那隻小白狗和大金毛的汪叫聲。

林獾撲騰了幾下,摔傻了,沒能起來,即便它是爬洞穴和樹木的好手,也沒有在第一時間從陷阱裏爬出來。

這場過得格外漫長的追逐結束了。

葡撻搖搖晃晃地挪著它發軟的步子走到杉莫身邊,謝天謝地,警報解除。

荒野太危險了,現在的它隻想躺在幹淨的毛絨毯上睡覺。

小白狗噗通倒在地上,它的心跳還在劇烈跳動,急促的呼吸還沒平複。

杉莫咬著它的後頸皮,把它帶到了更加安全的地方,然後溫柔地舔了舔它的耳朵和背上禿了的毛,得到了它有氣無力“嗚嗚”的兩聲回應。

熾熱的陽光照在這隻可憐的小白狗身上,勉強溫暖了它發抖的軀體,卻沒有喚醒它發懵的大腦。

葡撻眼中失去了光,它呆滯盯著腳下的石頭,掌墊上的疼痛現在才湧上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它聽見遠處小主人的呼喚,“杉莫!葡撻!回家了!”

……

“啊怎麽弄成這樣?”狄遠赫單手把髒兮兮的小白狗拎了起來,葡撻的爪子在空中可憐地晃**,最終落腳點踩在了對方的手臂上,瞬間在上麵留下了兩個黑乎乎的爪印。

脖子和尾巴的毛掉了好幾撮,原本白白淨淨沒有灰塵的幹淨小狗,變成了黑一塊白一塊的髒髒崽。

看來要回家洗狗了。

森芒抬起小狗的爪子看了看,又摸了摸它禿了的小卷毛,心疼極了,“以後帶葡撻到馬路上溜溜就好了,這裏的碎石頭太尖,把它的掌心刮出血了。”

“家裏有藥嗎?”狄遠赫問他。

森芒點點頭,“有。”

“那我們回家吧,今天也玩夠了。”狄遠赫回頭看了一眼在哨所裏拿著紙和筆寫寫畫畫的二弟,想了想對他後麵的胡老師喊道,“胡老師,阿恒拜托你照顧了,有什麽事情可以隨時打我電話。”

“沒問題,我很樂意照顧年輕人。”胡穀添爽快地拍了拍狄遠恒的肩膀。

一旁的常文雪在叮囑柏永航,“這些樣品雖然做了簡單的保存處理,但在這個溫度下不能耽誤太久。”

“今天你和小芒果回去,到時候你問問森老師家裏有沒有專門用作儲存樣本的冰箱,我記得他家好像有﹣70°的冰箱,可以保存樣品。”

“要是冰箱暫用不了的話,直接打車到我單位,我把單位野生動植物檢測中心同事的電話給你,如果需要你可以聯係,對了打車別忘了開發票方便報銷。”

“常老師你不和我一起嗎?”柏永航問道。

“這裏的工作需要人手,我走不開。”常文雪和他一起再次清點了樣品和資料,做好備份記錄,“有什麽問題隨時聯係我,這兩天你也累了,剛好趁機做個休整,看得出來你不太適應這種生活。”

“好。”柏永航說,“常老師,真的很謝謝你。”

“有啥好謝的。”常文雪催促他,“動作不快點,他們就走遠了,晚了你可不識路。”

柏永航匆匆忙忙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跟上了大家的步伐。

……*

天空中的藍色漸漸變得暗沉,紅色和深藍色交接融合,太陽落山了,漆黑逐漸占據整個瓊宇,無數璀璨的群星登台,閃耀著磷色的光輝。

狄遠恒坐在哨所門口的躺椅上,看著星河萬裏,在他的記憶中銀河從未像今天這樣有魅力,在大城市裏光汙染和渾濁的空氣擋住了這般美景。

事實上,他在B城的家附近圍繞著幾個大廣場,高大建築上豎著幾塊超大的LED屏,上麵一年365天一天24小時循環播放著亮眼的廣告。

夜晚往陽台上站一會,會產生一種夜晚不是夜晚的錯覺,因為天空還挺亮,路上的行人也不見少。

直到來了這邊,他才感覺到黑夜真的可以伸手不見五指,頭頂上的星星數也數不完。

就好像剛才他才知道最先出現的星是金星,隨後是木星,而北極星看上去隻是個不甚清晰的亮點,微弱渺小,但它恒定不動,為人們指明方向。*

在這之前,這些對於他來說隻是手機上冰冷的時鍾和指南針。

胡穀添燃了點驅蚊煙,試圖用煙熏把圍著他們的蚊子和昆蟲驅走,哨所裏睡覺的**已經鋪好了白紗布蚊帳。

“你不怕蚊子嗎?”胡穀添轉頭問狄遠恒,“我以為你會抱怨兩句。”

狄遠恒聳聳肩,“我在行李裏翻到了外公塞進去的緊口套袖,現在全身上下無懈可擊。”

“這東西醜是醜了點,實用是真的,夏天防蚊子,冬天防冷風倒灌,還便宜,幾乎沒啥缺點。”胡穀添認可地點頭,“不進去睡覺嗎?”

“太早睡不著。”狄遠恒說著,繼續看星星,看累了就閉上眼睛聽四處的聲音。

風的聲音很清晰,樹枝摩擦發出沙沙聲,彎曲的樹幹咯吱作響,夜行動物在樹叢中穿行,偶爾能聽到一兩聲嘶啞的類似犬吠的聲音,那是麅子發出來的。

蝙蝠在空中通過超聲波測位捕捉飛蛾,貓頭鷹扇著翅膀無聲無息地在尋找老鼠和其他陷入睡眠的鳥。*

胡穀添終於收拾好了各種雜事,想了想同樣拎出了一張躺椅,拿出手機回複上級領導各種的問題,這一天他沒怎麽看過手機,堆積了好多消息。

他邊回複邊歎氣,後悔當初接項目的時候和大領導吹得太過。

原本人家隻想草草地應付然後簽個名,結果自己表現過猛說嗨了,對方大受觸動,下定決心要求團隊盡全力製作出滿意的作品,到時候可以作為地方特色宣傳的點宣傳,現在還時不時來找自己談話,弄得胡穀添壓力很大,繼續賣弄不行,敷衍也不行,就怕陣勢弄大了,最後出來的作品很垃圾,那他指不準真的會向單位提交提前退休申請。

他又重重地歎了口氣,自己造的孽要自己承受,他翻看起大致寫好的鏡頭順序和腳本稿。

狄遠恒看到胡穀添在工作,自己偷懶很難為情,幹脆坐起來看之前沒看完的說明書和拍攝教程。

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漫無目的地聊著天,胡穀添是一位見多識廣還喜歡講故事的人,和他待一塊不會覺得無聊。

“我幹這行有些年頭了。”胡穀添說,“幹的時間越久,就越相信萬物有靈,因果報應。”

“你不是本地人,有些事情不知道,一年前在這裏發生的大事,鬧得沸沸揚揚的,和你弟弟有點關係。”他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有一位護山員死了。”

狄遠恒聽著有些耳熟,他遲疑地問道,“那個人是不是叫白勁秋?”

“沒錯。”胡穀添有些詫異,“森老師和你說過?”

狄遠恒搖搖頭,“外婆和我提過兩句,沒提太多。”

“他這個人挺傳奇的,在護山員這個崗位上幹了很多年。”胡穀添說,“這個崗位隸屬我們局,長期招聘人才,不過因為工作很苦,三天兩頭見不著家人,願意幹的人不多。”

“他是在職時間最長的員工。”

“出事的前幾天在下大暴雨,局裏的同事有聯係過他說休息兩天等雨停了再工作,但沒接到他的回複,警方猜測他在那時候已經去世了。”

“你猜是誰發現了他?”

狄遠恒臉色僵住,“不會是我弟弟吧?”

胡穀添點頭,月光照在他手中白色的紙上,“幾天後天晴了有人過來考察,聯係不上他人,你弟弟就帶著他們上山,是他最先發現埋在土裏的屍體。”

“殺人埋屍?!”狄遠恒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冷氣,“犯人現在落網了嗎?”

“當時報警後初步估算他死於心髒驟停,屍檢斷定是心源性猝死,病因不明。”胡穀添說。

“不可能。”狄遠恒不信,“如果他是猝死,又是誰把他埋進土裏的?”

“周圍的足跡檢測是熊。”胡穀添說,“熊埋葬了他。”

“警方把他挖出來的時候,他的身上除了土,還整齊放著很多大小不一的石頭和枯樹枝,我曾經聽老一輩的人說過熊遇到死去的動物會把它埋進土裏,等肉腐爛後再回來享用。”

“我們一開始都認為是這種情況,後來你弟弟才告訴我們,那隻熊認識白勁秋很久了,他每次上山遇到這隻熊都會給它點吃的,這隻熊甚至擁有自己的名字叫熊大明。”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熊會埋葬人類。”

狄遠恒沒說話,沉默。

“警方調查過,他父母去世了,也沒結婚,孑然一身,有時候我在想他這樣離開或許也是一種不痛苦很體麵的走法,至少他的朋友埋葬了他,那隻熊對得起朋友的稱號。”

“萬物有靈。”狄遠恒聽著感覺很沉重,“它們也很聰明。”

胡穀添認可地說道,“和動物相處多了,就越信這四個字,這種世界觀比以機械與物質為核心的世界觀溫暖得多。”

“這件事還有其他詭異的點。”他接著說道,“警方在隨身攜帶的日記本裏發現了他一個多月前寫的日記,上麵寫著那天早上天色不好,天空陰沉沉地下著大雨。”

“一般在這種天氣裏,鳥類是不會叫的,但是他卻被烏鴉的叫聲吵醒了,他覺得挺好笑的,就記了下來,後麵開玩笑地寫了遺囑。”

“遺囑很短,就一句話,要是我死了,我的所有財產歸森芒所有,要是他不要,就由他家養的那四隻狗繼承好了。”

過了很久,胡穀添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它們已經移位了,這表明已經過了午夜*,他拍拍狄遠恒,“故事聽夠了,該睡覺了。”

“明天要早起工作呢。”

……

今晚的森芒沒有看星星,他在忙著洗狗,葡撻很小,洗臉盆裝得下,香波洗幹淨毛毛,刷子洗幹淨爪爪。

葡撻在溫涼的水裏舒服地泡著,露出愜意的表情,還是人類世界好,沒有捕獵者和天敵,每天都有幹淨的水和充足的食物。

它抬起左爪,小主人把爪子洗幹淨了,它翻個身,小主人拿著剪刀把毛修好了,期間過來湊熱鬧的狗狗們也被趕出洗手間。

忙活了好一會,森芒終於洗完了,接過了狄遠赫遞給他的幹毛巾,把小白狗裹住。

外公從自己的臥室裏走了出來,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朝兩個外孫招了招手,語氣裏掩蓋不住的愉悅,“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你們媽媽做完了一個大項目,升職了,得到了一個小長假。”

“她這段時間會來看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