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要不以狼群的生活習性和群體行為為主題如何?”洪譽雄給好友提出建議,“我記得腳本啥的你還沒開始動筆寫?”

“我相信很多人會對這個很感興趣。”他說。

狄遠恒對他們聊的話題很感興趣,他清清嗓子,模仿著紀錄片開場白的口吻說道,“有一個物種從遠古開始就伴隨著人類的成長,它們在危機四伏的世界裏守護著人類的孤獨*,它們雖然沒有和人類相同的血緣,卻有著極為相似的生活習性和豐富的情感,它們是生活在荒野的狼,它們是睡在我們沙發上的狗。”

狄遠恒即興發揮後,周圍一片靜寂。

他尷尬地岔開話題,半蹲下身假意察看著綁在樹幹上的相機,“額這個電池多久換一次?”

胡穀添一臉發現寶藏的眼神看著麵前的年輕人,“沒想到你文采這麽好,有興趣過來和我一起寫腳本和解說詞嗎?”

說著,揚揚手中隻寫了半頁不多的本子,“我還想著寫完解說詞後找你外婆潤色,現在看來不需要多麻煩,你完全繼承了她的才華橫溢和文采斐然。”

胡穀添拍拍狄遠恒的肩膀,詢問他,“阿恒你是什麽專業的?文科的嗎?”

“沒有,我讀金融。”狄遠恒回答。

“真可惜。”胡穀添說,“那有興趣加入我的團隊嗎,雖然錢不是很多。”

……

狄遠赫正在哨所旁邊幫忙收拾和清理著裏麵的灰塵和雜物,哨所裏麵隻有簡簡單單一張床和桌子,沒有水龍頭和電。

屋子裏暗極了,玻璃窗上堆了一層厚厚的灰,透進來的光線被這多年的灰塵阻擋在外,狄遠赫戴著口罩拿著布把灰塵一點點抹幹淨。

狄遠赫用手臂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把窗戶弄幹淨之後,屋子內瞬間明亮了幾分。

要忙活的事情還很多,他幫忙在哨所外搭了個小灶台,方便燒水和做飯。

還顧及到晚上這兒可能要住人,從桌子的抽屜裏翻出了十幾年前老款式的煤油燈。

調節火焰的金屬卡口有點鏽了,但還能用。

外公在屋子外麵撒了些驅蟲驅蛇草藥,幹完之後找了小高坡拎著望遠鏡觀察周圍大型動物的蹤跡。

可能被狼踩過的草窩子早已回直,樹木在貪婪地吮吸著夏天燦爛的陽光,把它們轉化為糖分,儲存到身體之中。

齧齒類動物在森林和峽穀中穿行,無數隻蟬在這個夏日從地下蛹洞裏爬到枝頭,貢獻出持續一個夏天的演唱會後死去。

蛐蛐偶爾會來砸場子,它們用翅膀發出嗡鳴的歌聲,打斷演奏,林雀在葉間和草叢中飛騰,享受著午後音樂的同時幹飯。

狄遠赫終於結束自己身上的活,三兩個研究員對他特別感謝,臨走前還塞了個蘋果讓他休息會。

他去葡子江邊洗幹淨了手和蘋果,拿著小刀切了一半,走到外公麵前遞了半邊蘋果過去。

兩個人一起看著山中的風景,耳邊是風拂過的聲音。

“今天是萬裏無雲的一天。”外公說,“和過去的幾天沒什麽變化,但我能感覺得到山中準備入秋的細微變化,下午天空會變得更藍,風聲會變得更響,這個時候的葡瀘真的很美。”

“但看著這個風景我很難過,因為這一季快要結束了。”

狄遠赫不知道怎麽接他的話,隻能沉默著沒有出聲。

“阿赫。”外公抬頭看著自己的大外孫,“我記得你剛上高中那會兒比我還矮一些,轉眼之間你就已經比我高一個頭了。”

“你爸媽離婚六年了我沒有見過你一麵,直到這個夏天,雖然隻短短跟你生活了很短的日子,但我感覺從沒有和你分別過,你是一個好孩子。”

“我了解你,我又沒有那麽了解你。”外公清清嗓子,掩住自己有些哽咽的聲音,“我那時候強硬地同意了你父母離婚,不幸福的婚姻讓我的女兒受盡折磨,我不愧對你父母。”

“但我愧對你和阿恒。”

“我和你外婆缺席了你步入成年的那幾年,我們沒有參加你的成人禮,我沒有在你需要幫助和指點的時候聯係你,我不知道你這幾年有沒有受過委屈。”

“我知道,我現在彌補可能已經晚了,你現在也已經不需要我們了。”

“但我、你外婆和你媽媽一直都愛著你。”

狄遠赫說,“外公你不必和我說這些,我理解爸媽和你的苦處,我不想被內疚或是怨恨的情緒束縛,我們永遠是一家人。”

在家中,外公很少和狄遠赫單獨談心,現在他們在山脊森林之中,在一切都寧靜下來的時候談心順理成章地發生了。

“時間過得太快。”風吹過外公半白了的頭發,臉上的皺紋清晰可見,“我和你外婆的時間不多了,如果太多誤會不解開,我怕以後我沒有機會再解開了。”

“我老了,有些事情我已經沒辦法辦到了,我要為未來考慮。”

“阿赫,你是大哥,你知道我一直很擔心芒芒,他還小,十年之後他才會成年。”他說,“人生沒有多少個十年,我和你外婆都陪不了他多久。”

“也許這個十年可以,那下一個呢,再下一個呢,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這麽久,我也不知道意外會哪天降臨。”

“我需要你,他也需要你。”

“芒芒是個需要保護的孩子,父母給不了他安全感,如果我和你外婆去了,他就隻剩下你和阿恒了。”

“我很害怕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裏了,如果真到了那時候,他該怎麽辦呢。”

“阿赫,這可能對你來說很不公平……”

狄遠赫看著葡子江水慢慢地流淌過峽穀,它映照著天空的倒影,淅淅瀝瀝的水撞礁石的聲音,他知道上麵的青苔不久之後又會化為泥土被江水帶走。

“沒有不公平,我喜歡他依賴我的感覺。”狄遠赫說,“我記得他剛出生的那天,我從學校趕去醫院,看到他待在保溫箱裏安靜地睡覺,那天起我就意識到我是他哥哥。”

“隻要他需要,我就會在他身邊。”

“森老師——”一個研究員站在哨所前喊話聲打斷了談話,“森老師,這兒有個問題需要您來瞧瞧。”

“來了。”外公悄悄抹掉了眼角的淚,把望遠鏡遞給了狄遠赫,“我一直都為你驕傲。”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談話雖然被打斷了,但談到這裏就可以結束了。

狄遠赫抬頭迎麵吹著風,陽光照在山林之中,也照在他的臉上,他深呼吸了一口聞到了山林中濃鬱樹木的香氣。

湛藍的天空中幾隻山鷹在盤旋飛翔,襯得天空更藍更明亮了,他心裏想,天空好像也比之前的更加藍,風確實比一兩個星期前的風要涼爽了。

但距離夏天的結束還早得很。

……

森芒不知道外公和大哥的談話。

他坐在森林其中一棵樹底下,太陽光斑透過葉隙照在他的右肩上,風的吹動讓光斑遊移在他和亞曆山大之間。

這兒離哨所有些遠,周圍隻有他一個人。

森芒他隨手折了片葉,放在嘴唇邊上吹起單調的曲子,享受著一個人的孤獨。

通常他吹的曲子都不在調上,聽起來和原曲大相徑庭,再加上教他的人都是有點年紀的人,流行音樂統統不會,隻會那些老掉牙的歌。

森芒甚至在忘曲的時候還會自創曲目,反正聽著都不怎麽對頭就是了。

吹累了就隨手把葉子扔到地上,森芒打了個哈欠幫亞曆山大梳理著後背的毛。

亞曆山大時不時會嗅嗅男孩的手臂,舒服了還會把自己的爪子放到男孩的肩上,用粗糙的舌頭舔一口對方的下巴。

其他狗子們撒歡地在森林雜草中跑著,看到蝴蝶螞蚱有興致的話還會追上好一會,追不上就頂著幾片落葉回來找小主人摸摸。

在森林裏,夏天活動的動物總是比冬天多很多,螞蟻在落葉中爬行,頭頂上樹冠濃鬱,層層交疊,樹葉在這個時候已經成熟了,從春天萌芽的嫩綠淺綠變成夏天墨綠和深綠色。

在樹葉形成的濃密冠層中,光合作用達到最大功效,二氧化碳和水在夏日的陽光下轉化成糖分被儲存起來,為未來寒冷的冬天做準備。*

麥克白在這時候顯得焦躁不安,它對叫得聒噪的蛐蛐一點也不感興趣,翕動鼻翼捕捉著地上的氣味,不斷地左右嗅聞著。

因為風向不對,它沒有很快判斷出它想要找的東西在哪裏。

“麥克白,你在幹什麽?”森芒心中湧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麥克白假裝聽不見森芒的召喚,繼續嗅聞著落葉上早就消失不見的足跡,那股氣味落在落葉上,留在樹根和青苔上,它穿過灌木叢,仔細觀察的話能在泥土上發現刨挖的痕跡。

“麥克白!”森芒再次喊道,“你的傷沒好多久呢!”

“汪嗚~”麥克白還是沒有回頭看男孩一眼,它微側著頭,立定原地聽著風的聲音,然後一個急轉身順著狹窄的小路跑沒影了。

“麥克白!”森芒趕緊追了上去。

小主人的多次呼喊沒能讓這隻心野了的狗狗回頭,小道很窄,勉勉強強隻夠一個人通行,森芒撥開掛上青澀果實的灌木叢,小跑跟了上去。

其他狗狗們抖抖耳朵,也跟了上去。

突然,遠處到小腿高的草叢中有灰色和黑色的物體動了動。

森芒刹住了腳步,甚至往後退了好幾步,他知道那不是麥克白,他記得家裏每一隻狗狗身上的所有細節,他知道麥克白躺下的什麽形狀的。

要知道,如果一個人長期和一種動物打交道,就會具備掌握它外形特征的能力,無論是它在散步還是在休息,甚至不需要看到全貌,一個側影或是細節,都能讓這個人迅速做出反應和判斷。*

麥克白要找誰,森芒很清楚麥克白一定能找到。

在家裏把它的玩具藏起來根本沒用,麥克白的追蹤能力很強,它不需要半個下午就能翻出來。

為此,外公常常感慨道,麥克白是當警犬的好苗子。

當然經過這件事情之後,外公再沒這麽說過,麥克白追蹤能力好,但服從性太差,警犬要是出現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出去遛彎找對象的情況,下場隻有一個,被解雇。

森芒往四周望了一圈,沒找著麥克白的身影。

遠處的草叢中隱約傳來嗷嗚的幼崽的叫聲,森芒眨眨眼睛,又退後了很長一段距離。

野外生存須知:

不要輕易靠近野生動物的幼崽,除非有以一挑十也不落下風的把握。

亞曆山大在後麵咬住了森芒的褲腳,森芒撓撓它的下巴,帶著狗子們回到樹多的地方。

在空曠平地狼獵殺動物要比在阻礙繁多的森林中簡單的多,退回森林是個不錯的選擇。

森芒退到了安全的位置,翻上了一棵高樹,和狼群遙遙相望,互不打擾,狼群沒有聞到他們的氣味,他們現在很安全。

要是沒看見角落裏發現麥克白混在狼群中的話,森芒的心情會更好。

麥克白甩著尾巴慢慢接近了其中一隻母狼。

那隻母狼看上去很眼熟,它身上綁著繃帶,原本白色的醫用繃帶已經變得灰撲撲的了,從她靈活蹦跳行走的模樣看來傷勢已經好大半了。

綁在身上的繃帶成為了累贅,麥克白圍在它的身邊,咬開它身上的蝴蝶結,母狼咬著這團亂布慢慢把它們從身上解開。

是那隻嗜甜的狼!

森芒記得它把吻部貼到自己手心的感覺,也記得它那雙像琥珀一般晶瑩剔透的眼睛。

森芒靠在樹的主幹上,想著這次因為事情太多,忘了渾水摸魚把家裏的荔枝蜜捎上,讓這隻英勇願意為美食獻出生命的狼嚐嚐蜂蜜的味道。

狼群裏的狼不多,也不算少,但是狼和狼有點難分辨。

除了那隻母狼之外,他隻記住了頭狼。

那隻威風凜凜的頭狼站在群狼之前,灰色的皮毛如同月光下波光粼粼的葡子江江水,周身的氣勢平靜沉默而強有力。

不需要記住它的模樣,隻需要找到狼群的中心,那就是它。

和狗待久了,森芒沒有畏懼過狗,現在也沒有畏懼過狼,在森芒看來狼群裏的狼和自家養的大型犬差不多,都是狗狗,當然有的可能是超大狗狗。

書上說,和任何動物相處時都要保持勇氣和冷靜,它們雖然不會人類的語言,但它們能感受到人類的情緒。

狼眯著眼睛把頭搭在石頭或是同伴毛茸茸的後背上,隻有頭狼站在高處的瞭望崗上注意著四周的動靜。

除了頭狼,狼群中沒有狼留意到有個男孩在注視著它們。

森芒遠遠地看著那隻頭狼,它真的長得很漂亮,在夏日的陽光下顯得光燦燦的毛發,如果忽視它警惕的雙眼和時不時發出的低吼,這個遙遠的會麵會顯得更和諧友好。

麥克白被愛情衝昏了頭腦,即便暗戀對象根本沒表現出接受它的意思也鬥誌高昂,樂嗬嗬地搖著尾巴跳著步子,向暗戀對象釋放自己的魅力。

還時不時蹭蹭暗戀對象的尾巴。

頭狼注意到這隻狗子又來了,作勢低吼著俯衝向入侵者,麥克白反應得很快,小小撕咬了幾下夾著尾巴倒躺在地上,迅速投降。

等頭狼離遠些之後,又故態複萌,驕驕傲傲地和暗戀對象貼貼。

森芒回想了一下那部《成為頭狼的正確姿勢》紀錄片的示範好像並不是這樣的,他板著臉,又一次見證了自家狗子被拒現場。

頭狼在敷衍驅逐了麥克白好幾次後,終於懶得理這隻小笨狗了。

麥克白發現了這點,學著一旁其他狼那樣慢慢靠近頭狼,舔舔了對方的嘴角,然後被痛毆了一頓,夾著尾巴跑了。

頭狼心裏清楚,打鬥是十分耗費體力的,可能打到最後兩敗俱傷後獲得的收益都不值得打這一架,它們的謀略並不比人類差。*

……

一聲狼嗥在峽穀中響起,與此還有一頭公鹿受驚發出的呦叫聲。

頭狼隨後也仰頭,用自己的長聲嗥鳴回應著同伴,它的聲音不斷地在峽穀中回響。

一頭公鹿衝了叢林裏衝了出來被迫撞入了狼窩中,後麵的狼把它驅逐出了叢林之中。

今天是狼群的狩獵日,這頭鹿是它們這兩天的美餐。

要是它拚命衝入森林之中可能還有一線生機,但是返回森林的路已經被堵死了,它前麵是狼,後麵也是狼,它已經被包圍了。

狼的進攻不是淩亂毫無秩序的,它們有著自己的分工,每隻狼都有自己的任務。

一隻狼負責保護幼崽安全,一隻狼負責把獵物趕到族群設下的陷阱之中,還有幾隻不斷地追咬,逼迫獵物按照它們設想的路徑行動,直到頭狼發出最後致命的一擊。

公鹿驚慌失措地來回在狼群之中躲避著攻擊,有一隻經驗不足的狼想要從後方發動攻擊,被公鹿拚命反擊,前蹄高高抬起踩到了狼的背上。

一聲攝人心魂的呼嗥聲再次響起,是頭狼的呼喚。

狩獵之中,蹄類動物會懂得如何反擊,它們強健的後腿肌和堅硬的蹄子配合如果能一擊踹中狼的肋骨,能瞬間使對方骨折,這種傷很難醫治,長時間的傷痛會讓它們身體虛弱,最後狼甚至無法用牙齒咬開獵物。*

狼不甘心,另外一隻狼擦過了它的肩部,“嗷”地一聲催促它,它不敢魯莽了,蔫蔫地回到了狼群之中。

蔚藍耀眼的天色見證著這場狩獵,這片大地上每天都在上演生生死死,颯颯的風聲沒有掩住即將勝利的嗥叫聲。

森芒看著頭狼緊緊地貼著獵物奔跑著,強健發達的後腿向下一蹲,瞬間在空中高高躍起,露出了自己尖銳的獠牙猛然間扭頭咬住獵物的咽喉,將獵物一擊斃命。

成年狼的咬合力是狗咬合力的兩倍,可以達到150千牛,合計每平方厘米1.5噸的力。*

血流從它的獠牙上滴了下來,紅色染紅它的嘴角,頭狼伸出舌頭舔去一半血液。

它抖了抖身上的毛,褪去了剛才富有攻擊性的那一麵,步態優雅地走向自己的族群,幼崽們興奮地圍著它轉了兩圈,頭狼溫柔地舔吻著幼崽的臉和耳朵。

這隻頭狼擁有率先享用戰利品的權力,但它選擇了先讓其他成員填飽肚子,自己懶洋洋地趴在石頭上休息。

午後的風吹過它的短毛上,它半眯著眼,任由幼崽在自己身上踩踏和打滾,一點也不介意它們用乳牙咬自己的耳朵。

它太有魅力了,森芒根本沒法把自己的目光從頭狼身上挪開。

如果說亞曆山大像是在黑暗之中給自己擁抱,為自己指明方向的北極星騎士,那這隻頭狼就像是隱藏在夜晚之中的身披漆黑戰甲,踏著血汙保護群星的無名劍客。

它們的靈魂如同鑽石一般閃耀著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