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說書6·洛陽圖12·尾
“這些公子姑娘家都死死盯著格致,說要將這個可恨的殺人凶手抓起來!”
“坐在輪椅上的格致顯得很不舒服的樣子,許是被手上身上地上滿目的嫣紅鮮血刺激到了,緊緊皺著眉,神情痛苦,搖搖欲墜,好似還頭暈目眩的。”
伯安道:“他這麽見不得血,卻還是肯為真相破案奔波。”
燕南天道:“就如陸小兄弟曾言,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俠之小者,為友為鄰。格致又何嚐不是位俠義之士呢?”
許多學子都記下了這句話,細細咀嚼。
倘若將之換作“君子”,又何嚐不也是貼切的一句呢。
“沈素撲過去擋在格致身前,不讓他們越過自己去傷害格致。”
“他焦急不已,卻不能大聲為自己敬重的摯友辯駁什麽,此時此刻麵臨千夫所指、百口莫辯的局麵,他無比痛恨自己為何天生口不能言。”
“兩個公子衝過來壓製住他,剩下的人也逐漸逼近他試圖護住的身後人,而廊道的另一頭又有其他人往這邊過來了。”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包裹住他,一瞬間都要絕望了。”
“千鈞一發之際,被牢牢鉗製住的沈素看到格致不知做了什麽,自輪椅中飛出幾樣機關,這是他從未在人前動用過的。”
謔!
輪椅中的機關!
燕南天眼中異彩連連:“這輪椅該不會是出自那些機關大師之手吧?亦或者唐門等暗器世家所做?”
存中激動萬分:“早聽說江湖武林人士可飛簷走壁,暗器出手則天女散花,上刀山下火海都輕而易舉!”
燕南天嘴角似乎微不可查地略略抽搐:“武功……並非仙術,沒有那麽誇張、額,大多數人都達不到沈兄所講述的程度。”
沈兄這話就好比一個文人,幻想武將全體都該必備七進七出技能。
可他剛想否定,卻又真的想到能夠與沈兄話中對應的武功。
輕功是大多數江湖人都學過的,但大多數江湖人也就是腿腳快些罷了。
而有些武林中人卻以輕功高超聞名,比如盜帥與偷王,再比如——
居然能在天上飛的陸小兄弟!
這或許就是沈兄以為的,有如神仙之法術一般的武功吧……
“機關卷落水榭圍在四麵懸掛起的纏綿輕紗,掀飛屋頂上成片成片的瓦。正當眾人被如此驚變轉移注意之時,便聽撲通一聲落水聲,水花四濺。”
“再往水中看去時,水麵碧波**漾,漣漪層層,逐漸平靜。”
“格致連人帶輪椅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錯愕過後,在場的人慌作一團。”
“俯在惡少身上的一個公子起身喝道:‘那惡徒畏罪潛逃了!’”
“可另外幾人卻不這麽認為:‘四肢健全的人都不一定學過鳧水,他一個腿腳不良於行的殘廢跳下去就隻有死路一條!他這隻怕是見無可逃,自尋死路自我了斷了!’”
“於是當即遣人在湖中打撈,整整數個時辰,卻也不見預想中應當見到的那具屍首。”
這是怎麽回事?
格致怎麽不見了?
“會不會是有人在水下接應,將他救走了?”義博這樣猜測。
有道理,有可能。
不然好端端那麽大一個人,下了水又不會融化,怎麽就找不著了呢?
“跟隨格致一行人來此的沈素也遭到盤問。”
“他指著自己的嗓子先是搖頭。”
“對麵問話的人低著頭邊問話,邊執筆要做記錄,根本沒看到他的動作:‘快說話,老實點!’”
“沈素隻好張口努力出聲,喉嚨卻隻能發出氣聲,對麵問話的人一抬頭,就看到他努力做口型,卻發不出聲音的樣子。”
“最後,經由紙筆對話,表明自己對案件確實一無所知後,沈素到底還是被釋放走了。”
“他臨走前一步三回頭,看向漂著小船四處打撈的湖麵。”
“當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在路上,恍惚中好似眼花,一瞬間似乎看見格致的側臉從某座酒樓的一樓窗口一閃而過。”
“但等他追上樓,又沒找到想見的那個人。”
“夜晚,沈素原本輾轉反側,以為自己會睡不著覺,卻在不知不覺中陷入迷迷糊糊之中。”
“睡夢裏,依稀聽見熟悉的輪子滾過地麵的聲音。”
“在淺淺的夢中,他好似獲得了與常人一般無一的說話能力。他仿佛又回到那座淩亂的水榭中。而這次,他終於能開口說話,終於能夠親口為摯友說出支持的言語。”
“他說自己相信格致沒有衝動殺人,也相信格致沒有畏罪自殺。”
“他想,格致這樣一個追求公理與正義的人,能吹奏出滌**心靈樂曲的人,怎麽會草率而輕易地取走人寶貴的生命呢?”
“而後,當他沉浸到更深的夢裏時,一支悠揚的葉子曲在夜色中吹響,輕靈而超脫。”
聽眾們都為之動容。
子瞻淚眼汪汪地握住弟弟手臂,傾訴內心感懷:“一定是格致回來了吧!他還吹葉笛給沈公子聽,沈公子一直想聽的。”子由安撫地拍拍兄長的手。
伯安疑惑道:“沈公子該不會真的夢話說出聲了吧?”
次公笑眯眯道:“也或許,格致從他的口型讀出了他的心聲。”
“這孩子,可真是赤忱之心一片啊。”老學正輕捋修長美須,如此感歎道。
“清晨醒來,沈素不知為何,覺得自己的心緒平複許多,不再那麽彷徨。他是相信格致的,他相信格致一定還活著,且一定有辦法解決當前的困局。”
“然而隔日,沈素卻聽聞惡少被殺案件的凶手落網,據說已經被人當街抓住,押送去衙門即將接受審判。”
“沈素大驚失色,連忙匆匆趕去衙門,艱難撥開擠擠挨挨的圍觀人群,鑽到最前麵。果然,他終於見到令他牽掛在心的摯友了。”
“格致坐在公堂下的地麵,上半身挺拔直立,麵對指認者們居高臨下地謾罵,卻絲毫不顯恐慌失措之態。”
“堂上端坐的知縣大人正是此前一案中死去的青樓東家的三弟。”
“‘肅靜,’知縣大人重重一拍驚堂木,轉而詢問格致道,‘疑犯,現如今你可還有話為自己辯駁?你是否認罪?’”
“沈素終於等來了摯友久久未開的口。”
“格致執禮道:‘回稟大人,在下有話要說!’”
“獲得知縣允許的示意後,格致便發言道:‘前日案發後,在下差點就要被在場那些人強行扣上罪名抓起來。而當時的局麵對在下十分不利,在場的人裏,大多數都是意圖置我於死地。’”
“‘且一旦被抓走關押起來,也便失去了調查真相的自由行動能力。’”
務觀道:“原來如此,所以當時他才沒有想著與他們多作糾纏、辯白什麽,而是當機立斷逃走去查案。”
平仲頷首:“隻要格致找到證據,查清案子,便可掌握主動權。這一日突然被抓,隻怕也是他故意當街自投羅網,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押送衙門,吸引更多好奇或憤怒的民眾來公堂上圍觀,充當另一夥勢力,平衡壓製氣焰囂張的跟班們與惡少家人們。”
“於是他就擾亂當場,並趁機跳湖,從水中遊泳離開。”
“而後,他便走訪了惡少常去的酒樓等地,趁著案件的消息還未在民間傳開,先行一步調查。果然如他所料,惡少平日裏在外顯示出的,與那些跟班之間的畸形扭曲關係早已人盡皆知。”
“而後,他再趁著淩晨人最困乏的時刻潛入靈堂,於黎明時分檢查了惡少身上的傷口。”
“那傷口雖然乍一看似乎隻有一道口子,實則細看就會發現是好幾道淩亂的創傷疊在一處,且每道創傷都可根據仵作驗屍的經驗,輕而易舉便能分辨出是應當不同幾人下的手。”
“且還有一點,那幾道傷口依據刺入的路徑與位置來看,並非自行持握凶器刺入,也並非自斜下方刺入。”
“而不良於行的格致全程都不曾站起身過,那些傷口的位置與路徑就排除了他動手行凶的可能。”
“‘再有,’格致道:‘如果當時水榭中那大量的鮮血並非人血,那麽也可證明,當時那般場麵的真相根本就不是明麵上的那樣。’”
“聞言,知縣大人當即遣人去探查,回稟的人果然道那些鮮血還未清理完全,在場的大量鮮血基本上是雞血,僅有一塊地方的血有人血。”
平仲歎氣:“是以仵作實在很是重要,在宋大人的《洗冤集錄》橫空出世之前,又有多少冤假錯案曾經發生。”
子厚道:“小生也好奇起宋大人的《洗冤集錄》裏麵所寫的內容了,回頭便尋一本拜讀一番。”
義博還在百思不得其解:“格致那樣雙腿都……不良於行之人,常年隻能坐在輪椅上,他怎麽還能學會鳧水呢?”
伯安似乎想到什麽:“好像曾經的確有聽聞過,軍中一些腿腳殘缺的將士不知怎麽做到的,有的竟然真會鳧水。”
聞言,眾人紛紛讚歎感慨。
“最後,格致在公堂上,當著上至審案的官吏下至圍觀的民眾的麵,最後推理總結了這整起案件的起因與經過。”
“那惡少不知是自己想到的,還是狗腿子給他出的鬼主意,打算假裝被他衝動出手以致身受重傷來栽贓陷害於格致。而當時所有岸邊的賓客們就都成為了見證者,親眼看到全程,從兩人一道去往獨立在湖中水麵上的亭榭,到半真半假的‘挑釁’與‘衝動傷人’。”
“當事件發生後,時刻關注著的跟班們就會迅速穿過廊道,一擁而上,壓製住百口莫辯的格致,並將髒水潑到他的頭上,指認他為口舌之爭意圖重傷惡少。”
“然而令惡少沒想到的是,他那些素來被欺壓得逆來順受的小跟班們,這回竟是膽大包天地違背了他的計謀。”
“當惡少躺倒在地麵上自以為裝作身受重傷、不省人事之時,撲到他身上的跟班們趁著遮擋住格致與沈素的視線之際,緊緊捂住惡少的口鼻,在怒罵聲的掩護中,一人一下,共同刺死了多行不義的惡少。”
“自以為都是共犯,彼此掌握共同犯罪的秘密,就不懼怕其中的誰告密告發。”
“到頭來,一切謀劃終將成為泡影,又有何意義呢?”
如是,諸位正聽書的夫子與監生都長舒一口氣。
此案件雖短小簡單,卻也涵蓋了許多。
務觀歎惋:“多行不義必自斃。倘若那惡少好好對待朋友們,或許此番惡事便不會再發生。”
觀光卻覺著:“無論惡少如何,都不該串連殺害他,這豈非藐視王法!”
“子不教,父之過。惡少如此,便是應當肩負起教導品行義務的師長都失職了。”學正與學錄相視頷首,“因而養兒教子,育人子弟,首當便要規範其修身養性。品行不端者,豈能為人?”
聞言,號舍庭院內全體監生學子起身作揖禮:“弟子謹拜受先生教導之恩。”
唯有燕南天與陸炤兩人麵麵相覷,顯得與這師生教學現場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好了,快去用食吧。晚課可莫要遲到。”兩位老夫子和藹地領著學子們去往食堂,好像兩位老母雞身後跟著一大群小嘰崽子。
江楓不知何時也出來了,麵朝夫子們的去向也是一禮:“謹拜受先生教導之恩。”
江琴磨磨蹭蹭跟出來,看著遠去的那一大幫子監生學子們。
那些學子們將來大多都有很大可能成為當官的大老爺。
可他們的先生也一再強調品行道德的重要性。
難道、難道這好心腸真的比才華還要重要麽?
江琴心中有些迷茫。
汲汲營營,他為求生、為求過上更好的生活而鑽營各種伎倆,小心討好、暗中陷害、栽贓嫁禍、苦心孤詣,這些難道還遠不及所謂的良善端正之心麽?
江琴低著頭一副很是乖巧順從的樣子,卻不免抬眼偷瞧江楓的眼色。
江公子說要待他如親弟,自從陸先生與他談話過後,便真的待他如親弟一般。
還教導他讀書習字、為人處事。
這位大發善心的老好人居然還說,隻要他讀書能讀明白,做人能行端坐正,便會支持供養他來日的科舉,甚至婚喪嫁娶一應事項。
他好似真要獲得一個飛躍的人生了!
江琴暗自思度。
雖然他自己並不覺得什麽品行道德的假大空話算什麽好東西,但是他不在意不認可算不了什麽,江楓這位兄長卻是真的很看重這個,真的奉行什麽君子德行。
或許他可以從這方麵著手,做點好人好事什麽的來討好江楓這位兄長。
這樣一來,想必後頭即使再有走了天大好運道被江大好人收養的新“弟弟”,也很難越過他這個仿佛全然尊奉兄長教導、品德高尚、勤奮努力的第一個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