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洛陽圖2·國子監生
走過護城河,夕陽的暖暈揮灑在水麵上,波光粼粼,流金溢彩。
城門正上方巨大的匾額上刻著“青雀門”的大字,書法大氣磅礴,一看就出自名家手筆。
外城牆看上去氣勢恢宏,城牆高大,磚壁夯實,灰色的巨壁被斜陽的輝光染上些許溫度。
洛陽,這座數朝的京城,千載古都,宛如曆經世事的穩重老者,曆史的塵埃層層疊覆,為其添上隆重的冠服,彰顯其非同一般的地位。
入城的隊伍有兩隊,一隊是庶民商旅外族人在排隊,一隊是有官職、爵位在身的高門大戶在排隊。
兩支隊伍涇渭分明。
陸炤四人的這輛馬車自然是排在平民這隊裏的,畢竟他們四個都不是官吏或貴族。
京城是萬眾所聚集的中心,自然每日進出往來極其繁多。
入城的隊伍眼見是邊城的數倍長度。
好在隊伍的行進速度非常快。
陸炤再次掀開車簾往外看一眼,拉車的兩匹溫順的馬自己隨著前隊的腳步,往前行進些許,停在前麵那隊駱駝後頭。
落在最後的一頭駱駝正側著腦袋,駱駝嘴不知道在嚼什麽,一直不停歇地動。
陸炤每次掀開車簾,都看到它在嚼嚼嚼。
“快到我們了。”
四人下馬車,通過內外兩道城門,動作利索、業務嫻熟的城門吏、城門役已經將他們查驗清楚了。
對照陸炤的樣貌與天子所賜公驗路引時,見多識廣的城門吏眼中還是閃過些許驚異。
但老道沉穩的城門吏們是絕不肯在外族人麵前給國朝丟臉的。
“……過、過吧!”
拉上鬥篷大帽的陸炤與江楓幾人上了馬車,跟隨前頭的駱駝隊緩緩進入洛陽城。
正中心的主道大路是不許平頭百姓走的,這一隊的民眾入了城,自然而然往兩邊分散開來。
陸炤這一行人還是跟著駱駝隊拐道,進入旁側的另一條繁華大街。
天色已然昏黃,街麵上的依舊人聲鼎沸、熙熙攘攘。馬車、牛、驢、轎子等穿行在人群中,驅使牲畜的車夫時不時發出一聲叫行人留神注意的吆喝。
家家戶戶的房頂上都種著嫋嫋炊煙,飄然而上。
各處的打更人、店家夥計已經在四處為燈籠點亮火光了。
這輛風塵仆仆的馬車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棧門前停下。
今晚,他們就先落腳在此。
等到明天白日裏,官府都上職時,他們再看看是去哪裏尋人報到。
第二日清晨,客棧房間裏被吵醒的陸炤從**爬起來,推開朝向街麵的窗子。
窗戶一打開,霎時間,嘈雜鼎沸的人聲混合著飄香美味蒸騰的熱氣一股腦從外頭湧入房中。
洛陽城的大清早就已經開始熱鬧了。
古今中外、四方的美食小吃都匯聚到京城,晨食的百八十花樣便已能勾出饑腸轆轆者的食欲了。
陸炤收拾好裝束,推門而出。
邊吃早飯的幾人開始討論今日的行程。
江楓夾起一塊眼熟的醬餅:“陸小兄弟可知,接下來要上哪處官衙報到?”
陸炤被燙得直“呼呼”爪,聞言手上那顆茶葉蛋差點溜掉:“這個……我也不清楚哎。口諭上也沒有指明去哪。”
幾人麵麵相覷。
這可如何是好?
總不能上皇宮門口問去?
正當他們一籌莫展,不知何去何從時,客棧外進來幾人。
領頭的一身緋袍,佩銀魚袋,胸腹處的補子上是一種陸炤認不得的白鳥。
這位官大人走到陸炤這桌,這桌四人立時起身。
相互行禮過後,官大人自我介紹道:“本官任禮部郎中,免貴姓張,乃奉陛下之命前來接待。”
陸炤訝異自己這一行人是怎麽被禮部這麽快就找到的。
張大人笑道,昨日進城時,不都好好做過登記錄入了麽?
平易近人的張大人坐在一邊等他們用完早飯。
期間陸炤還猶猶豫豫地舉起一個餅子,問張大人吃了沒。
張大人擺手,直言早上已經在官衙公廚吃過。
吃完早飯,陸炤幾人回房間帶上行李,跟隨張大人去了禮部安置他們暫住的地方——國子監。
路上,和氣可親的張大人偶爾與幾人說兩句,舒緩幾人可能存在的緊張情緒。
國子監是武朝當今最高學府,天下最聰穎的學子幾乎都收攏在此讀書學習。在國子監讀書的學子被稱為“監生”。國子監不僅接納本朝各地收攏上來的頂尖學子、官員勳貴的子侄,還接待外國留學生,比如西域小國、東南蠻夷等地前來求學的學子。
路過國子監門外立著的石碑,小字陸炤沒看清,隻依稀看到大字是“篤學敏行,明德惟馨”。
進了國子監的大門,裏麵不遠處就是一座高大的牌坊,張大人介紹此為“龍門”,取“鯉魚躍龍門”之意,早年正中一道門隻許天子與狀元過,後來天子垂恩,開放此門,希望監生們多從此門過,激勵勤學,來日都成材為國朝棟梁。
張大人的語氣中帶著故作矜持的炫耀。
而被炫耀的主要對象——疑似外族人的陸炤完全沒覺察哪裏不對勁,興奮地一個勁到處瞅。
懷著感恩、昂揚的心緒過了“龍門”,張大人指著不遠處那塊金屬製的鼇雕,說那是“獨占鼇頭”。
陸炤撲上去輕柔地撫摸了一把,燕南天也有些意動,最終也湊了個熱鬧,過去摸了一下。
這個寓意也是真的不錯。
再往裏走,繞過平日裏一般輕易不得入內的主殿,便到書院處。
此時正在上早課,各方向而來的朗朗讀書聲不絕於耳。
最終到達監生學子們的住宿處——號舍。
典簿正等在這裏,為他們四人安排了兩間房,剛好兩人一間陸炤看江楓似乎已經打算與“養弟”江琴同住一間房的樣子,便隻能選擇與燕南天同住一間。
典簿做好記錄,便與張大人一道離開了。
張大人臨走隻說,讓他們安心等待,陛下有空後便會在恰當時機傳召。
四人各自安置收拾妥當後,就無所事事了。
燕南天要在院子裏練會兒武。
陸炤就躥到隔壁房看另外兩人打算做什麽打發時間。
陳設簡單的房間裏,除開兩張床榻和放置衣物的箱子,就隻剩下一張大木桌。
江楓正不知從哪裏取來一張宣紙在桌上鋪開,手執筆在紙上緩緩書寫下一個大字,教導坐在身側的江琴:“這個字,就念作‘琴’。琴棋書畫四藝中的琴,是君子常用的樂器……”
江琴麵上很是認真的神情,眼睛緊緊盯著白紙上那個墨水書寫的大字,似乎正在將其銘刻到心頭。
陸炤探頭探腦,被江楓看到。
他抬手招呼:“陸小兄弟也進來看看麽?”他又解釋道,“陸小兄弟此前的提點,在下受教了。既然我的確曾說過,會把阿琴當兄弟看待,便應該按照對親弟弟的教導與照看對待他。好在阿琴這個年紀,啟蒙也不算太晚。”
江琴熾熱的目光憧憬地看向江楓那張透著慈愛的麵容。
陸炤很想扶額,日後狼心狗肺的背叛者江琴而今還隻是一個小少年啊。
他總不能現在就對他喊打喊殺、趕盡殺絕?
如果……也許江楓的悉心教導,真能把這人的扭曲心性掰回來?
陸炤最後還是開口提醒道:“育人以德先行,明心見性更為重要。”
江楓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受教了。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德育先行,智育後發,理當如是。
受到啟發的江·哥哥·蒙師·楓決定先教導江琴良好的人品美德與不可缺少的常見禮儀,總要讓孩子先學會生活。
識字方麵可以順便學一點常用字,再補點日常所需的算學皮毛。
溫厚善良、仁愛果敢、樂善好施的大好人江楓對弟弟的品德教育課程正式開始了。
無所事事的某人又成了剩下的那個。
閑來無事,又沒有電子產品可供娛樂,陸炤隻能選擇出門轉悠轉悠。
溜溜達達在整個國子監裏繞了一圈,連茅房都確認好了方位,記下以防起夜時找不到人問路。
陸炤最後還是停留在書院外,在水池子邊沿坐下來發呆,聽著幾處夫子講學的聲音從書堂中傳出,看著池子裏紅白黑相間的錦鯉們晃碎水麵大鬥篷的倒影。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水麵那灰白色的大鬥篷倒影身側忽然出現另一抹倒影。
是一位須發皆花白仍然精神矍鑠的老頭。
陸炤回過神,轉頭對上老頭一張嚴肅的臉。這張寒氣逼人的大冷臉看到他露出的半張正臉,頓時就融化成一張和藹可親的和善麵容。
老頭也是一身緋袍,佩銀魚袋,胸腹處的補子上繡著大雁,一看便知又是一位五品以上的大官,許是國子監裏管事的。
老夫子方才也許是發現此處停留了一個不知來曆的外人,又或許是以為發現了個逃課不聽講的在讀監生,氣勢洶洶要過來逮人一通教訓。結果初見一照麵,好嘛,奇特的樣貌,一下子就意識到隻是個誤會,於是軟化成和氣的老爺子,試圖循循善誘。
“讀書?讀過的,不過不讀四書五經。”
“學習?當然學,跟我朋友們學了好多新招式!”
“為國效力?肯定想的呀,可惜沒有本朝戶籍……咳咳咳……”
……
自稱姓荀的國子監祭酒越聊越無奈,他教過的叛逆弟子也不少了,真沒見過這麽、這麽……的年輕人。
不過這年輕人心性倒是不錯,雖然不怎麽幹正經事、做正經學問,但是從他所做的那些利於民眾的實事來說,倒也算是個好苗子。
可惜這直性子、簡單白心思走不了文官路子,不知是不是會被六扇門那邊收入囊中。
陛下登基以來,內憂外患亟待解決,北地的戰事正式開啟之前,中原那些以武犯禁的江湖亂黨總得先收拾妥當,六扇門於此事上當仁不讓,諸葛神侯可一直都喊著缺人手呢。
隻是許多江湖人偏好灑脫自在,不肯於朝廷任職。
這小子也不知道肯不肯?
幾處書堂裏陸續走出講學的夫子們。
荀祭酒釋然而笑,對小年輕道:“已至午時,用餐可別太遲了。好好吃喝,健壯體魄!”才能更好地為國效力。
陸炤後知後覺才行了個禮,與這位老夫子告辭,先跟著下課後魚貫而出的學子們大部隊,去看了眼食堂的位置,然後回去找同伴一起去蹭國子監的食堂。
好在武朝的國子監食堂並不采用會饌製,不必遵循什麽嚴厲的規矩,甚至沒有“食不語,坐必安”的監規。
隻是來這吃飯的流程與現代食堂略有一點點不同——飯菜無可挑選。
陸炤四人進入食堂後,學著其他來吃飯的監生排上隊伍的末尾,然後按照順序領了托盤、碗碟,還有今日規定的飯菜:米飯平平整整一碗,青菜一勺,醃菜一點,豆腐一小方,醬一點,花椒一丁點,香油兩滴,醋小半勺,豬肉饅頭一大個,幹魚一小條。
膳夫看到端著盤來盛接飯食的是四個麵生之人,其中還有一個藏頭露尾的後,提醒了一句:“飯菜配料須得吃得精光,可不能浪費,有夫子管教的。”
被提醒的自是表達感謝並應下。
四人端著飯食走到長桌長凳處,環視四周,挑了一張有四個鄰近空位的長桌與人拚座。
陸炤在長桌上放下托盤,坐到長凳上後,打量周遭學子們大多在討論著什麽,聊得起勁,應該不怎麽顧得上看他這邊,略一猶豫,抬手把大鬥篷的帽子掀開了。
這張長桌上的鄰座當先發出抽氣聲,以他為中心,抽氣聲如水中漣漪往周圍擴散開來。
甚至有人發出噴飯嗆咳聲,顯然是被陸炤拉下帽子後的特殊樣貌驚到了。
陸炤:……
江琴個臭小孩沒忍住先“噗嗤”笑出聲。
笑什麽笑?
當初差點被我嚇尿的人是誰?
陸炤默默把帽子又戴了回去,可是這下視線又有些遮擋了,寬大的帽簷不便吃飯啊。
看就看吧!
他又“刷”地把帽子揭開了。
果然其他長桌的學子們自矜得很,除了好奇、驚異地看一眼、再看一眼,到底沒湊過來試個“看殺衛玠”。
不過這張長桌還坐著好幾位同桌的鄰座呢。
一個清俊的年輕小生在同伴們小聲的鼓勁中,對陸炤幾人開口自我介紹道:“小生姓蘇,名軾,眉山人氏,小字子瞻。這是舍弟轍,小字子由。這位是王兄,字伯安,餘姚人氏。這位是沈兄,字存中,杭州人氏。幾位是否就是自杭州而來的救災義士?”
不是、等會兒!
您誰?
你們都是誰?!
陸炤瞳孔地震,這下猛地抽氣的成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