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繁花似錦

繡玉穀,是個百花齊放,宛如仙境之地。

此處不知何時建立起一個門派,名為移花宮。

移花宮中僅有女子,那些花一般的容顏與穀中鬥色爭妍的百花交相輝映。

除開輪值與習武的時候,姑娘們自然都喜歡三三兩兩聚在一塊玩樂說笑。

前兩日剛領過定例中的分發的布料,此刻便有姑娘們在比劃著量體裁衣,繡繡縫縫。

門窗大敞的小軒中正坐著幾人,桌上鋪開了布料,還擺放著剪子、繡線、針包等物。

花月奴在布料上用量繩比劃著確定一些點位,再將點連成線,方便裁剪。

她手上在做活,可嘴巴卻是空出來與姐妹們閑聊:“往日裏,除了兩位宮主時不時帶回來一位苦命的姐妹,再沒有什麽變化過。近來可真是熱鬧!”

“可不是熱鬧麽。來來往往那麽些人,可見那個負心薄幸的臭男人到底害過多少女子!”花星奴嘟著嘴,心中氣不過,將剪子“篤”一聲紮在桌上,剪子尖沒入木桌中,“大宮主說得對,天底下的男子都又髒又臭又惡心,統統都該死!”

這突然的一下倒沒驚到在場的其中兩人,隻剩下那一個的手輕輕一個哆嗦。

花月奴也惋惜地歎了口氣:“許多姑娘都慘遭那妖僧毒手,實在可惜。更可惜的是,有的姑娘年紀輕輕,卻已注定了青燈古佛一輩子的命運,再也無法去找尋自己真正的幸福。好在倘若受不得那等淒清的苦修,留在我們移花宮也好,起碼在這裏,雖也有些禁令限製,但總歸她們比在外麵更有活路。”

“前來這裏取東西的時候,那些姐妹雖是一身出家人的打扮,但到底還算是自己能親自上門來,”花星奴忿忿不平,手一用力,又將紮進桌麵的剪子拔出,“總歸比隻有親屬來的要好。那些隻能親朋來的,隻怕人已經沒了。就是不知道是自己想不開,還是被別人逼迫的!”

“啊!”司徒靜輕呼,指尖不小心被針紮了一下,一顆紅豔豔的血珠沁出,被她默默含在口中。

“小心些。”身邊傳來一聲語調淡漠的聲音。

花星奴性子跳脫,很快被她們手上縫製的東西轉移了注意:“白姐姐,你這是在做什麽呀?”看起來很認真的樣子,但是為什麽縫出來的東西怪怪的呢?

白飛飛持針的手指一頓,又若無其事地繼續縫合:“繈褓。”其實她本來想做一件小衣,可針線總不聽她使喚。雖說她不至於笨手笨腳到傷到自己的地步,可針腳是真心醜到自己了。

花月奴聲音溫溫柔柔的,說出來的話內容卻不是什麽和風細雨:“白姑娘的孩子仍然決定要留下麽?那司徒妹妹的可要打掉?”

白飛飛蹙著柳眉,努力與負隅頑抗的針線作糾纏:“我的孩子隻屬於我一個人,是我自己想要的。”原本是為了在沈浪死後不會那麽孤獨,後來沈浪沒死,但也和死了差不了多少。

還好地下古樓蘭那七天七夜沒有白費,賺得一個獨屬於自己的孩子。

她已經暗下決心,自己既然已經遣散幽靈宮,也沒有仇恨給孩子繼承,這個孩子無論男女,都可以享有瀟灑江湖的一生。

明媚陽光之下的自由、肆意、快樂,這些都是她這母親曾經向往過的,就如同那個活潑善良的傻姑娘一樣……

白飛飛想起那個恣意快活如驕陽的好心傻姑娘,細密的睫羽微微顫動。

而被問到的另一個姑娘司徒靜就遲疑了。

她撫摸上自己的肚子,現在還不算太顯懷,猶豫到底要不要把腹中胎兒打掉。

雖說孩子的親父是無花那個虛偽惡心的假和尚,但他已經死透了,也不可能突然跳出來搶孩子了。

外麵突然一陣嘈雜,不多時便平息下去。

“我且去瞧眼怎麽回事。”花星奴說著,身形一閃,話音未落,人已出了小軒。

沒半盞茶的工夫,她又回來了:“真晦氣!”

花月奴道:“發生了什麽?叫你這麽生氣,外頭的事情解決了?”

“嗬!”花星奴姣好的臉上掛著冷笑,“我還當是怎麽了,結果就是一個不清醒的蠢女人鬧事!大宮主好意讓她們來分得一塊惡僧的部件回去出口惡氣,可那個女人突然間從別的倒黴姑娘們手上搶走好幾個部件,尖叫著說無花隻屬於她,還高聲怒罵移花宮多管閑事,害死她愛人。”

白飛飛的針這下可差點把她自己紮到了:“又蠢又毒。”她評價道,且無法理解那個女人的離譜想法,隻覺得匪夷所思。

愛一個男人可以理解,愛一個再惡毒的男人,隻要她願意,其實與外人無關。

可她怎麽能阻止被迫受到傷害的其他姑娘仇恨、報複那個男人?

有仇報仇,有怨報怨,這豈非天下至理?

為報母仇不惜一切代價報複快活王的白飛飛,對那女人的腦回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那種女人是個心中隻有愛、沒有恨的?那麽哪怕倘若她所愛之人滅了她滿門,她也會對那般深仇大恨視而不見、置之不理?

又或者,無花太有魅力了,所以讓愛慕他的女人陷入瘋魔了?

想到這裏,白飛飛不由看向身側另一個身懷無花之嗣的女人。

司徒靜僵硬著身子一動不動。

她現在突然有點害怕自己會不會突然有一天也變得那麽奇怪。

有仇卻不報,應當怨恨卻不去怨恨。

她低頭凝視著已經微微凸起的小腹,手輕輕放上去,剛觸碰到,就突然沒來由一個哆嗦。

算了吧,要不這個還是不留了。

萬一那位回宮發現有人逃走,追到移花宮這裏來。

司徒靜咬牙心想:我隻當自己從未懷過什麽孩子!

若是兩位宮主其實武功不及那位,她、她不知道能不能留下一條命來,誰知道孩子能活到什麽時候。

司徒靜回想到神水宮的那位,身子不由顫抖起來。

神水宮其實也是個如人間仙境、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也如繡玉穀的移花宮一般坐落於一個山穀之中。那裏百花如錦,萬鳥爭鳴,一道瀑布自山巔飛掛而下,有如天河倒懸,鳴珠濺玉,落入小湖中,湖畔有一座尼庵,此外所有姑娘都居住在花樹叢中那些亭台茅舍之中。

司徒靜小時候並不知曉山穀外還有一個更大的世界,最初也並不知道母親的事情。那時候她每天都很快樂,在美麗的山穀中四處玩耍,薅花拔草嚇唬鳥,無憂無慮。

直到她漸漸長大,從時不時來看望她的父親那裏,窺見了山穀之外的世界一角。

乖巧伶俐的小女兒纏著要聽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的,雄娘子拗不過隻好給她講述了一個小小的花燈夜市的見聞。

火樹銀花不夜天,千燈萬人踏破街。

皮影戲、偶人戲,糖畫、糖人,酥茶、果子飲,還有坐在爹的脖子上衝娘撒嬌討要糖葫蘆的小孩童……

稚嫩童真的小靜好奇地問爹爹:“爹爹,娘是什麽?”

雄娘子啞口無言半天,才道:“那是生下娃娃的人。”

小靜歪頭不解:“生下娃娃的人?是怎麽生下來的呢?小靜也有‘娘’嗎?”

雄娘子遲疑著,微涼的手掌輕輕撫在小靜發頂,最後對年幼懵懂的女兒道:“每個人都有娘,每個人都是娘生下來的。小靜也、也有娘,隻是小靜的娘……小靜的娘早已不在這個世界上……”

小靜還想要再問“娘”為什麽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娘”是去到哪裏了,“娘”又為什麽離開小靜而且從來不回來看望小靜。

終究被雄娘子轉開了話題。

再長大些的司徒靜也從神水宮的其他女子們哪裏學得許多“常識”,也被允許加入神水宮弟子的閑談中,了解到外界許多事物。

她終究得知了“娘”的含義,得知了“不在這個世界上”的含義,也得知了神水宮嚴厲宮規下爹爹含糊其辭、模棱兩可的態度……

水母陰姬,這個幾乎令所有人聽到就噤若寒蟬的可怕存在,她的威懾籠罩在神水宮一切平和美好的表麵之上。

娘親,生下小靜的娘真的可能在私通外人之後活下來嗎?

說不定就是被那個可怕的陰姬殺死了!

察覺到這個令她一陣天旋地轉的真相此後,司徒靜的眼前,美麗夢幻、無憂無慮的穀中生活仿佛被撕開了鮮麗的外殼,露出底下令她感到毛骨悚然的真實。

明明神水宮內的姑姑們、姐姐們所教會她的那些“常識”裏,隻有**,情愛之事、負心薄幸似乎從來隻發生在男女之間。

然而她卻發現,幾乎每個女子的房間內都有一條密道,一條通往水母陰姬居所的密道。

並且,水母陰姬對某個女孩子的寵愛,穀中近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隻除了原來的她自己。

那個長得和爹爹很相像的女孩子,比她還要像爹爹的女孩子,名為宮南燕的女孩子,成了水母陰姬的身邊人。

同出同進,同房而眠。

段時期,她每日每夜都寢食難安,惶恐害怕。

難道不單單隻因為神水宮的宮規所迫,莫非水母陰姬是看上了她爹爹,才把娘親殺死的嗎?

水母陰姬會不會想要強迫爹爹?

不對,水母陰姬那個變態喜歡的是宮南燕那樣的女孩子,那……那會不會忽然有一天來強迫她?

司徒靜甚至在睡覺的時候都不敢脫下外袍,一直都和衣而睡,還要用被子把自己渾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

可能是她迅速變得憔悴的模樣太過明顯,輕易就被察覺到異樣,那個人雖然沒有親自來,卻派來了最得她心意的宮南燕。

宮南燕居高臨下地站在那裏,那雙明亮淩厲的眼睛中透露出一種十分複雜的眼神,夾雜著痛恨、酸澀、憐惜,似乎還透過她在看另一個人。

她隻磕磕絆絆應付了幾句話,宮南燕也就隨意揭過了這件事情。

臨走前,宮南燕高高揚起頭來朝她宣示水母陰姬的寵愛所屬。

她反倒安心了點,看著水麵倒映出自己的臉,其實並不太接近爹爹的樣貌。

這是不是表明,水母陰姬不太看得上她,不太可能對她下手?

壓下那些惶恐忐忑後,浮上心頭的卻是怨恨仇視。

那個變態陰姬殺害了娘親!

殺母之仇,豈能不報?

就如同姑姑們所講述的江湖上那些快意恩仇之事,為報仇雪恨,不惜千裏奔赴、十年潛伏。

她司徒靜也可以。

可她武功天賦也不夠高,再練二十年,怕也打不過水母陰姬。

終有一日,她等到了水母陰姬從外界請來外人的消息。

天賜良機!

那個被請來講經的和尚無花,據說是少林的弟子,武功不凡,在江湖中人緣頗佳。

這豈非她苦苦久等的複仇契機!

她沒有什麽可以用來做交易的寶貝,但是沒關係,按照姐姐們所講述的那些愛恨情仇之事中所說,女子的身體,也是一種可以用來估價的籌碼。而她雖然不如宮南燕那般美麗絕倫,卻也是個清麗嬌俏的女孩子,年輕嬌嫩,很是“值得男人們為得到佳人而付出許多”。

為了替慘死的娘親複仇雪恨,她什麽都可以付出。

果然,當她未著絲縷現身在那個男人麵前時,即使是個傳聞中清高脫俗、紅塵不染的高僧也顧不得什麽清規戒律了,當即就成了一場好事。

她軟綿綿地依偎在那個男人懷裏聽著他胸膛裏的心跳聲時,自以為成功掌控了那個男人。

她開口就想指使無花為她向水母陰姬發起複仇。

無花當時自然無不可地全然應下,同她商議起如何才能戰勝武功當世頂尖的水母陰姬,歎惋自己年少力薄打不過陰姬,又一一梳理了一遍他或許使喚得動的江湖人裏似乎並無一人能敵陰姬。

當司徒靜以為這場交易失敗了的時候,無花又話鋒一轉,說雖然正麵不敵,但是可以智取。

司徒靜問如何智取。

無花輕柔地撫摸著她這個情人的光滑細膩的背脊,提醒她神水宮中有一樣天下至寶,唯獨此處才有的毒性至烈的毒藥——無色無味,隻一滴就可使人全身爆裂而死。

天一神水!

無花說隻要把天一神水交由他來操作謀劃,就可用計毒死水母陰姬。

他所講述的計劃煞有介事,司徒靜當時就信以為真,為此偷來了一瓶天一神水。

但正如姑姑們、姐姐們所說的那些癡男怨女的故事中那樣,這個負心漢吃幹抹淨拿走天一神水就跑掉了,壓根就沒存著什麽好心!

司徒靜看著人去樓空、去而不返的暫住之地簡直快咬碎牙齒。

可她還能如何呢?

又不能大張旗鼓出神水宮報複追殺那個該死無花。

不然如何對水母陰姬解釋她與無花本該絲毫不存在的“私人交集”?

可惜壞事不單行。

宮南燕替陰姬召集了神水宮所有弟子,宣布天一神水被偷盜的消息,警告偷盜者盡快將其歸還,還有機會從輕處置。

司徒靜簡直嚇得魂飛天外。

天一神水已經被可恨的無花帶走,她從哪再找一瓶天一神水歸還回去?

更令她絕望的是,她察覺到自己的身體似乎有些異常。

從姑姑們那邊四處打探推敲過後,她判定——自己懷孕了。

怎麽能懷孕呢?

明明就隻那麽一回!

不是說外界好些老夫妻多年都不曾得一兒半女的嗎?

怎麽會……

絕望的情緒如同湖底枝蔓交錯的水草,將她的心纏緊,勒得快透不過氣來。

司徒靜知道自己再不可能有活路了。

在神水宮這樣到處都是眼線的地方,無論懷胎十月,還是流產打掉,動靜都很可能被察覺。

她逃不掉了。

爹爹、爹爹也好久沒出現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經遭遇不測……

對不起,爹爹,娘親,女兒沒能為你們報仇雪恨,女兒而今也已是自身難保。

就在司徒靜決心自絕的時候,一位交好的姐姐破門而入。

姐姐歡欣雀躍地招呼她:“小靜小靜,陰姬大人突然間外出,似乎要好一陣子才能回來。宮南燕都等不及耐不住,急慌慌跟出去了呢!”

姐姐壓根沒留意司徒靜手上拿著東西原本打算做什麽的,一把就將人拉出門去:“今晚我們又可以偷偷聚在一起,鬆快鬆快一會兒啦!”

樹叢中的空處,鋪著幾塊墊子,擺著甜滋滋的果子酒和幾樣零嘴。

好幾位相熟的姐姐都已經坐下,挑揀著零嘴吃起來。

司徒靜意識到,此時此刻,正如以往,別處也有許多姑姑姐姐如她們這樣“私下放鬆”。

她也強作鎮定,坐下與姐姐們若無其事地吃喝閑談。

夜幕天穹銀漢星流之下,姐姐們東倒西歪、橫七豎八地在花草地上睡成一片假裝醉倒的司徒靜從地上爬起來,為姐姐們蓋上薄被,悄悄離開了那裏。

趁著較平日裏更為閑散的警戒,她成功悄無聲息地逃出神水宮。

離開那個封閉的山穀後,天下之大,她一時間卻不知何去何從。

她隻隨意選了一個方向便不斷前行。

前行、前行——

像一隻飛躍汪洋大海的小鳥兒,不知哪裏有能夠落腳休憩之地。

直到那一日恰巧碰到白姐姐。

迷茫的、不知所措的她,遇到了可靠的白姐姐。

如何相遇的倒是不必過多銘記,畢竟那些不知所謂的旁人不值當。

總歸白姐姐看到了一身落魄的她——帶出來的那點錢財早已用盡,身上但凡值錢的珍珠玉石都被當掉了,銀絲繡線的衣服被當掉,換作一身粗糙麻衣。

白姐姐請她同桌吃飯。

她有些不好意思,更是感激白姐姐的好心。

隻是當司徒靜從埋頭狂吃中略作收斂,抬起頭來時,發現白姐姐好似也在透過她看向另外什麽人。

她試探著問起。

楚楚可人的白姐姐淡笑:“一位同你一樣天真單純的女孩子。”是個善良莽撞的蠢姑娘。

司徒靜味同嚼蠟地再問:“是白姐姐的心上人嗎?”白姐姐這麽好的人,也會和水母陰姬一樣嗎?

泰然自若的白姐姐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問法搞得差點破功:“……不是,她不是。她跟我那‘心上人’跑了。”她強調完“心上人”,又補充了一句,“我這就是剛送走他們回來。”

司徒靜又發出一句提問:“白姐姐是怎麽送走那對狗男女的?砍頭殺掉,還是毒死了事?”

聽了她的話,白姐姐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似乎是被她逗得樂不可支,用一種古怪的語氣道:“你真有意思。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