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說書5·伊人怨
“白苓不知道夫人這次前來求醫,又是為的什麽病症,但既然有求醫者上門來,桃源弟子是決計不會將人拒之門外的。”
“她打開院門,將一路而來風塵仆仆的夫人引入屋中。”
“小屋的門窗大敞,小院裏的景象一覽無餘。一如往常的,彌散的藥味浸透小屋內外,院牆下就擱置著炮製到中途被打斷的藥材。這熟悉的場景讓當初日日常來的夫人緊繃的心神放鬆了些許。”
“白苓彎腰取下泥爐上的陶壺,倒了半碗熱騰騰的白水遞給她。”
“她頷首低眉,麵色蒼白,神情戚戚,低聲道了謝,隻捧著茶盞在氤氳熱氣中恍惚出神。”
琵琶樂聲淒迷哀婉,如泣如訴,一如美人顧影自憐。
“白苓放下陶壺落座桌邊,端起自己那碗特意調配的藥茶,吹開藥茶表麵漂浮的藥沫,啜飲了大半碗,叫自己醒醒神,覺著能夠應付接下來的事務了,才輕聲開口詢問。”
“夫人忽地掩麵,肩顫起來,隱約溢出幾絲哀切的嗚咽。”
“白苓笨拙地安慰她幾句,不知如何是好,默默側首望向窗外。不知哪裏傳來幾處杜鵑啼鳴,一聲更比一聲淒。”
“窗外路過一個人,那人察覺到她的視線,轉頭看過來,笑嘻嘻朝她揮揮手上搖搖擺擺的狗尾巴草。”
“白苓撇嘴,關上了窗。”
“夫人逐漸緩過神來,拖著飄忽的氣音斷斷續續傾訴這段時日所受的委屈。”
“怨那進了家門的伶人東施效顰蠱惑人心,怨那院裏院外的小廝丫鬟口舌爭快攪弄是非,怨那良人負心浪**另結新歡。”
“更怨……話頭戛然而止。”
“她抬眼瞄來一眼,便眼神閃爍地錯開了對視的目光。”
“白苓懵懵懂懂,隱隱覺得夫人對自己的態度改變了,已經不似上次離開前那麽感激她了。”
聽到此處的茶客大多心下了然,隻覺人心薄涼,原本是醫病救命的有恩之人,卻成了她遭遇不公後怨恨的對象。
新來的夥計們也一心二用,豎起耳朵聽書,此時也有點看法,接頭交耳起來。
兔牙夥計開始猜測後續的發展:“哎,你們說,這夫人該不會又是一個恩將仇報的‘李巳’吧?”
馬臉夥計持反對意見:“應該不是。這是說的神醫的故事,起初還曾經提到過醫道三家流派,難不成三家神醫的經曆遭遇都各自說一遍?可鬥篷生的故事裏,一向有個主人公貫穿始終。這白苓確定隻是藥醫流派桃源穀的弟子,真要是你那種故事走向,夫人得找三家流派的神醫都求醫一遍。”
有痣夥計弱弱舉手發言:“那會不會是白術?白術好像也可以是主人公?”
馬臉夥計無語:“你看他像嗎?這前頭全在講白苓與夫人的故事吧。”
“夥計!來換壺茶水。”有客官衝他們招呼。
“好嘞!”夥計利索地鑽過去了。
“夫人當即就在她跟前跪下了,苦苦哀求,涕淚濕襟,不顧塵土沾染,不顧於禮不合,不顧顏麵有失。”
“夫人哭求:‘大醫善心,賜還曾經那奇症吧!’”
“白苓聞言心神大震,差點摔了手中的藥碗。”
“世間從來隻聽聞有醫者治病的,哪裏有賜予病症的說法!”
“白苓簌地起身想去將人攙扶起來,卻被排斥地拂開伸過去的手,隻好退開幾步,避開被跪拜的正麵,蹙眉抿唇,目中猶疑。”
“白苓啞聲問她為何想要找回曾經避之不及的病痛,為何要自尋死路,難道就隻為了一份已經離去的虛妄愛意嗎?”
姬冰雁執盞的手懸在空中好一會兒了,恍惚間想到自己曾經也求而不得過:“小姑娘哪裏曉得,有時候明知無可挽回,但心,心豈是能夠控製的……”
胡鐵花扭頭不太敢去看他,因為他那求而不得之人對自己窮追不舍,自己卻避之不及、落荒而逃。
陸小鳳的視線在他倆之間打轉,這兩人之間必有故事啊!
朱停摸了摸自己的肥膘大肚腩,咂咂嘴,注意卻落在另一點上:“那夫人怎麽明知良人已經變心,還不肯認清現實?總不會被下了什麽迷魂藥吧?”他又想到老板娘先前拉著他去看《雙生記》的皮影戲,又猜,“會不會那個郎君對她下了南疆五毒教的迷魂蠱物?”
“同心蠱嗎?”陸小鳳搓搓嘴上的小胡子,搖了搖頭,“應該也不是。同心蠱是同心同意,彼此相愛,亦或是彼此相惡,不會出現一邊移情別愛、一邊卻死心塌地的情況。”
要是陸炤知道,他們這些聽眾能發散思維到串聯他瞎編胡謅的故事的地步,肯定會非常驚喜。
可惜現在還在繼續編繼續講的鬥篷生並無法聽清底下的聲音。
“可她卻堅信不疑,隻要變回從前模樣,夫君定會歸心!”
“夫人迷離地喃喃道:‘他曾經那般愛我,愛我病如西子勝三分,為我所作一切都曆曆在目。他對我那樣好,世間尋常男子哪裏有如他待我那般待妻子的?隻是我變了,妾而今已麵目全非,如何能叫夫君待我一如往昔?’”
“麵前伏跪在地的這道綽約麗影,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膚若凝脂,體態豐盈,雖幾乎已不可見當日病弱出塵之姿,卻也是位國色天香的絕代佳人。”
“可她卻渾然不覺自己猶如芍藥牡丹般出眾奪目的美麗,隻一味低聲下氣地貶低自己,諂媚討好地說起旁人。”
明珠蒙塵,何其悲哀。
明珠自以為魚目,也實在令人扼腕。
天下這般負心人何其多,可每每遇得傷心人總叫唏噓。
酒肆的花主人聽了周遭一圈稀奇古怪、奇思妙想的猜測,眉頭擰得緊緊,問身邊老友:“你可知,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飛仙坊這位老友卻是不以為意的:“他們都想太多了。這種專愛一種模樣的男人海了去了。有的隻愛牡丹國色,有的隻愛高嶺冰雪,有的隻愛嫵媚妖嬈,當然也有癖好廣泛的,全都喜歡。男人都是這種假情假意的貨色,哪裏不能理解這種老套路子?至於那夫人怎麽癡心執念不改,我一個男人,哪裏知道女人的心思?”他要是能懂女人心思,也不會總是擔憂自家閨女的感情與將來了。
“她甚至膝行上前,伸手來拉醫者的下擺,一副卑微到塵埃裏的哀求情態。”
“白苓為她這般拋棄自尊的瘋狂執著感到不適,於心不忍地闔上眼,胸腔中仿佛堵入一塊頑石,咬著牙就是不肯應許。”
“她再是如何,也苦求不得,隻得起身離去。”
“白苓送她至門口。她踉蹌幾步,忽然回首,那一眼怨恨滔天迫人,逼得白苓不自覺退後兩步。”
“白苓合扉回屋,落座開卷提筆,寫下這次的遭遇、自己的不解與迷茫,希望回頭能從師長和師兄師姐那裏得以解惑。”
“時辰不知過了多久。”
“白苓忽然又似聽到夫人熟悉的聲音,她在歡欣感激地道謝,就如同曾經她痊愈後向自己道謝。”
“白苓心想,這可奇了怪了,夫人怎麽還沒走?她現在又是在向誰道謝?”
這一道轉折把在場眾看官的心神攥住了。
嘿!還以為那位夫人就此退場了,居然還有她的戲份!
夫人這是遇上別的神醫,成功“找回”她想要重獲的弱症了?
哪位神醫出馬了?又會是誰家流派啊?
“白苓推開手邊的窗戶,打眼就瞧見隔壁門口那兩人。”
“夫人在欣喜不已地對白術千恩萬謝,白術微笑作別這位病人。”
老大爺一拍大腿,竟是他!
是了,此前諸位看官都猜白術是毒醫流派出來的弟子。
隻是這前頭所述裏,白術好似從未在白苓麵前醫治過病患,大家便都沒想到這回他竟然會出手。
“白苓一想到這男人此前涉及毒物的言談,渾身汗毛直立,心弦拉緊,破門衝出小院就去找他。”
“夫人已經上馬車走了。白苓衝到還停留在隔壁院門口的那個裝模作樣、惺惺作態的男人麵前,就厲聲質問他:‘你、你是不是對她做了什麽?’”
“白術麵對她來勢洶洶的責難,並不為所動,滿不在乎她憤憤不滿的態度,大大方方道:‘我隻是應她所求,滿足她的願望。她想要重新變回身嬌體弱的狀態,並不一定非得是弱症。’”
“白苓道:‘你用了毒?’”
“白術道:‘隻是一些效用特殊的藥物,略有些傷身。你放心,我也略通醫術,不會傷及根本。’”
“白苓簡直不可置信,道:‘你既然通曉醫術,那便是個醫者,醫者怎麽能對他人用毒呢?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傷害一個人的身體,哪怕他們所求就是在傷害自己。你總不能還助人自殺吧?’”
“白術皺著眉頭,反駁她道:‘你這話嚴重了!醫者行醫的目的,就是為達成他人的幸福。倘若不能滿足病人自身的意願,那豈不是違背了醫者愛人、助人的初衷?’”
“白苓大喊:‘你這是入了歧途!莫再接觸那些旁門左道了!’”
“白術終於也是惱了:‘你們藥醫就是死腦筋!’”
“兩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此乃醫者理念之爭了。”溫和的青年邊聽著故事,邊將麵前一小碟幹幹淨淨去了殼的瓜子仁推到娘子跟前。
辣娘子拈起一小撮瓜子仁放進嘴裏:“所以毒術就毒術好了,非要摻和進醫術裏頭作甚……唔,遲早有一天,我要製出你無論如何也解不開的毒!”
溫和青年為她倒了盞溫茶:“好,那我等著娘子的毒。”
“白苓扭頭就走,摔門進屋。她也是此時才得知白術是毒醫流派之人,對這個與她背道而馳的男人印象更是差了。”
“白術卻在背後深深歎了口氣。”
“妹妹你啊……”
“咦?”江公子俊美的臉上難以詫異,“他們兩竟然是兄妹麽?”他麵露擔憂,“怎麽至親之人卻落到不同的兩個門派去了?他們該不會要因師門而對立了吧?血脈至親,卻相背而馳,甚至……可千萬別落到刀兵相見的境地了……”
燕姓漢子沉著聲安慰義弟道:“江弟勿憂,既然是同胞血親,他們最後必會相認的。他們兩個雖然一些觀念想法不一樣,但都是善良的好孩子。等到他們相認,便可共同進退,相互扶持。不會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的。”
“白苓捋起袖子,收拾小院裏擺滿的架子上晾曬陰幹的那些藥材,決心要將小院退租,獨自踏上遊醫之路。”
“這邊的白術收到一封書信,信上催促他快些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