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說書1·新手上任第一場

落座於茶館說書人的位置,陸炤的視線受超大鬥篷帽的遮擋,僅能看到最靠前一排看官的桌麵及底下探出的腳丫子。

說實話,陸炤原先對說書藝術實在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什麽開場定場詞,怎樣用醒木,如何吸引看官注意力與調動大家的情緒,就連長時間合理使用嗓子的技巧,他也統統是白紙一張。

可這到底不都是為了生活麽。

新手上路這第一遭,陸炤現在已經就這麽坐在了這裏。

不就是講故事麽,學著說著,遲早也就會了……吧?

陸炤在心裏給自己強行鼓勁。

肯定比不得現代那些體係成熟、技藝純熟的老藝術家們,可這幾日四處的茶館聽下來,這年頭的說書到底還沒成體係呢,都是各說各的,隨便來。

“新來的先生啊?說點啥啊。”耳邊傳來下邊看官的催促。

盯著視線裏桌下開始抖腿的某腳,陸炤轉動腦瓜開始想怎麽開場。

“咳。”陸炤清清嗓子,生疏地拿起桌上的小木條(醒木)用力一拍。那小木條還順勢在桌上一彈,被陸炤連忙撈回來重新擺正。

底下一片笑聲。

“行不行啊!”

“今天!”陸炤氣沉丹田,大吼一聲,強行蓋過底下的嘈雜,“在下亦前來講江湖事!”

“各位看官,想必聽多了眾大俠替天行道、懲凶除惡、大快人心之事。而今,在下卻要講一個別樣的故事。”

有人嗤笑:“能有多別樣啊?聽你這年紀輕輕,還藏頭露尾的,你還能知曉什麽江湖大事了?”

“……話可不能這麽說。在下自然知曉些許江湖事。”陸炤故意把話說得曖昧,“若非知曉,如何不敢盡言。”

“欸,真的假的?”一個看官胳膊肘捅了捅他同桌的友人,“難不成,他是因為知曉什麽天大的秘密,才不敢顯露真容於人前?”

他友人淺啜一口茶,瞥他一眼:“想太多。”

“他就不怕說出來什麽真相,被千裏追殺嗎?”

“話太多。”

“哦。”乖巧閉嘴。

陸炤講道:“月黑風高夜,李巳一家還在夢中。一夥強人卻突然破門而入,強闖了進來。那領頭的,正是前幾日那個被教訓過的仇家。”

堂內亂哄哄吵嚷嚷的人聲漸漸安靜下來。

“說到幾日前,那自來橫行霸市的衙內正於街頭店口當頭欺辱李巳,要李巳這不小心衝撞了他的貧家小書生跪地叩拜。”

“如此羞辱讀書人,竟不怕來日金榜題名時,有他好果子吃!”有人嚷嚷道。

又有人拿話堵他:“你當誰都能中的!”

陸炤隻自顧自接下去:“李巳自是千般不願,又萬般無奈。”

“眼見那惡衙內抬抬眼皮子,手下的家丁便熟練地一腳踹在李巳的膕窩,直將他踹得摔跪於地,還要伸手去摁李巳的頭想要強壓他叩首。正當這時!人群中閃出一個身影,迅疾如電,轉瞬之間,就一人一記窩心腳,把家丁踢飛出去。”

“好!”眾看官喝彩,“殺了那惡徒!”

“惡衙內見勢不妙,怕被路見不平的俠士一劍殺了,立刻腳底抹油逃了。被少爺拋棄留下的家丁躺在地上哀嚎了幾聲,不住討饒。”

“俠士卻既不殺人,也沒有去攔,隻眼睜睜看著惡衙內跑走,又對家丁斥道:‘還不快滾!’家丁發現疼痛忍忍,還能走動,死裏逃生,自然心裏歡欣雀躍,趕緊手腳並用也跑了。”

底下一陣遺憾失望的唉聲歎氣。

有人不滿道:“就這麽讓那賊子毫發無損得逃走了?”

陸炤道:“正是如此,才有了後頭這一數大劫。倘若那俠士當下也如別的大俠一般,一劍封喉,這故事那般慘烈的後續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聽他如此說,眾人便又靜下來。

陸炤接著講:“因而幾日後,惡衙內氣不過,這晚便是來收拾李巳的。”

“惡衙內遣家丁闖進來後,四處打砸,又打斷李巳的雙手雙腳,這還不夠,還推柴倒油,要放火將他與唯一的至親老者都燒死。”

“歹毒!”有人忍不住罵罵咧咧。

“老者拚著年老體衰之軀,硬是用盡渾身解數將李巳救出火海,自己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李巳方才從灼熱的火海中逃出生天,現下卻並無喜意。”

“因著老者去了。自老者傷處留出的血漫至李巳身下,直叫他覺得,如墜冰窟,數九寒天裏,他身著單衣時,都不曾這般冷徹入骨。”

“欸,”一位看官胳膊肘又捅了捅他友人,吸吸鼻子傷感道,“那李巳真真是好慘啊,可怎麽辦呀?”

友人默然,於他盞中倒了些茶水,突然道:“人世多艱。”

“可歎造化弄人,他殘廢失親,淪落街頭,本來可能餓死凍死,曝屍無人收斂,又或被遊樂的惡衙內發現再遭毒手,然而他卻遇上了那位曾出手相助的俠士——”起個什麽名字呢?江湖版蝙蝠俠,混合楚留香,那就叫,“香玉。”

“啊?原來是位女俠,難怪……”

“心慈手軟,婦人之仁!”有人斥責。

陸炤連忙描補:“男的男的,是位男俠啊男俠!”

“什麽?男人怎麽會有這般娘裏娘氣的名兒?”許多不滿聲此起彼伏。

“欸,你說,”又是那位看官胳膊肘捅友人,“那俠士的親長怎麽會給他起了這麽個名字啊?”

友人:“陸小鳳。”頓了頓,他又念道:“姬冰雁,胡鐵花。”

“是了,是了,看來起名想法這麽別致的親長還不是獨一份的啊!”看官哈哈笑起來,“對了對了,還有楚留香!”

他笑得大聲了點,眾人都聽到了,一下子鴉雀無聲,哦不,堂內還回響著他的笑聲。

他霎時如被扼住咽喉的鴨鵝,一點聲也擠不出了。

眾人此時又忽的議論紛紛:“楚留香好似也從不親手殺人吧,莫不是暗指香帥。”

陸炤聽見他們討論起什麽楚留香、陸小鳳的,呆住了。

天啊,這還是個綜武俠的江湖啊?

就是不知道綜了多少武俠。

這不是個架空的武朝嗎?哪部武俠背景是這個武朝的?這滿大街混搭的服飾形製,誰整得明白啊!

突然有個清亮的女聲跟他說話:“這真是說的楚留香之事嗎?真是那位‘踏月留香’的盜帥?”

這肯定不能認吧?

起碼不能直接認。

“並非如此!香玉大俠並非那位盜帥!在下直說了,在下所述,並非一家一人,乃是諸多真事合在一塊,才敢說出。”

“哦~~~”眾人意味深長的回道。

“是了是了,如此這般,哎呀,不知這故事裏頭,都已混了多少事跡。”

“那莫不是裏頭的人物也是幾人合成的一個?”

“那未免太過混雜。”

陸炤抓起醒木,一個勁的砸桌麵,砸得“啪啪啪啪”震耳欲聾的響。

砸了好一會兒,下邊才陸續安靜下去。

“話說李巳第二次遇到香玉大俠時,李巳容狀淒慘,簡直令人不忍直視。彼時便憑如此慘狀,使人不禁動了惻隱之心,有人施舍他破碗叫他得以行乞,有人施舍他一點殘羹剩飯叫他不至於餓死,有人施舍他銅錢卻被其他乞兒奪走。”

“現如今是香玉再遇李巳,香玉又是震驚又是憐憫,就帶他去醫治,可惜已不能醫治完全,李巳終究成了半個殘廢,不良於行,手也提不得重物、做不得細活,更遑論提筆書文,科考一事再無可能。”

“香玉心憂李巳生計無路,又聽李巳所述慘絕人寰之事,更覺內疚,便決定收留李巳,照顧他下半生。為寬李巳的心,香玉說既有緣相會,便合該結拜為義親,從此為兄弟,一生不離棄。”

“李巳此時走投無路,隻能抓住恩公。他活到如今,乃憑一腔怨憤堅持著,也憑著偶有的善心助舉努力活著。心底仇恨的毒火灼燒,日夜難安,他豈能就那麽默默死去,那仇家可還未下地府啊!”

“哎,早知道香玉大俠上回直接把惡徒一劍殺了就好了!”有看官含恨道。

又有看官咬牙:“這回香玉總該去幫李巳報仇雪恨了吧!”

陸炤飲了兩口茶,才緩緩道:“卻非如此。”

然後便說起香玉此人明明非佛非道,也不茹素,對自己卻有個堅守多年的戒律,就是不殺生。

還嘴硬不承認,這就是說的香帥吧。

“想不到那楚留香也有這麽討人厭的時候。”清亮的女聲喃喃自語。

眾人這時候火氣上頭了,忿忿不平起來。有叫嚷的,有拍桌的,有站上椅子的,還有一氣之下差點摔盞被眼疾手快的茶館夥計衝上去勸住的。

場麵一度失控。

陸炤已然壓製不下去了,醒木敲,拔嗓喊,都無用,隻好草草走個形式給今天這場“說書”收尾:“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說。”機械而迅速地念完詞,就轉身起來了。

掌櫃正笑得見牙不見眼,在後間入口處候他。

陸炤深吸了口氣,到他麵前,內心忐忑。

掌櫃手一翻,一張油墨未幹的嶄新契書映入眼簾:“大人瞧瞧,可有疏漏,當即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