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說書3·欺騙與真實

他家稚齡的小千金和他友人家的臭小鬼頭玩到一塊了,老板一回想起阿幼朵被感情騙子害得沒了一條命的事例,對此簡直深惡痛絕。

老板難得捉住這麽一個肯聽他控訴那臭小子的人,就忍不住罵罵咧咧起來。

“那臭小子還邋遢得很,一天玩到晚,渾身塵土!我的小乖乖還總喜歡樂顛顛的去找他玩……”

陸炤也隨之聯想到花滿樓在原著命運裏遭遇的感情騙子,也是痛心疾首。

“有的騙子裝起乖來,那真是、再眼明心亮的乖崽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於是兩人感同身受,同病相憐地湊在一塊,罵罵咧咧。

“我家小乖乖現在天天嘴上都念著那個小鬼,還什麽小鬼哥哥……”嗚嗚嗚寶貝閨女啊!

“他那麽單純,被騙子當麵踐踏真心,也絲毫不怪別人,隻說什麽‘你的確並沒有要我喜歡你’……”嗚嗚嗚花滿樓啊!

兩人說著差點就要潸然淚下,抱頭痛哭了。

“啪嗒”一聲,鳥籠掉落地麵,磕開了籠門。

陸炤驚醒,指著老板腳下:“等會兒、等會兒再哭!”

老板抹了把臉,抽泣一聲:“不用管。”他一把抓住陸炤的手,“你可一定要好好講,好好說。我閨女明天肯定還要去找她小鬼哥哥,明兒我就帶閨女她娘去茶館聽你說書。”

“你抓我的手幹嘛?別抓我,抓鳥,它要飛了!”陸炤急得不行,眼睜睜看著那隻小巧玲瓏的小雀踩在鳥籠頂上,拍拍翅膀,飛了!

老板不急陸炤急啊!

急得陸炤另一隻手拍胸脯大聲向老板保證:“明天我一定揭露那些可惡感情騙子的真麵目!”

趕緊的吧,你的鳥!

飛啦!

老板最後解釋了他家乖鳥絕不會亂跑,每回出籠都是去他老友家院子裏瞎叨叨,晚些時候他再尋過去也就是了。

辭別老板,陸炤回到新家。

開門就發現家裏本該熙熙攘攘一眾人,而今居然隻剩下零星三兩個姑娘,以及坐在邊上不遠處陪伴她們的花滿樓。

花滿樓正在輕聲細語地給她們講述自己的過去,分享失明以來的諸多變化,已經說到他失明後第二年,因著親友的關懷愛護,逐漸從悲傷痛苦等傷害自己的情緒中掙脫出來,如何一步一步嚐試著摸索著,開始另一種生活。

陸炤輕手輕腳走進來,也坐在邊上聽。

聽到他後麵還逐步講到,自己如何在失明的條件下,艱難摸索學習曾經易如反掌的技能。

他分享一個瞎子如何辨別各種路況,分享如何加強聆聽技巧,分享如何從腳步聲、呼吸聲與聲線語氣語調等各方麵認識、分析與記住任何人,分享如何學習琴棋書畫等技能,尤其如何在看不見的情況下在紙上運筆,分享來到陌生地方時,如何與人溝通交流獲取新地方的訊息,分享看不見時自己如何處理各樣家務……

幾位姑娘都聽得很認真,臉上滿是對這獨居盲公子的欽佩與憧憬。

陸炤托著腮靜靜聽著,聽到花滿樓說起怎麽在看不見的情況下點火燒灶、燜飯熱菜,暗自吐槽,自己看得見還沒有花滿樓這位看不見的會做飯呢。

當陸炤可愛的腹肌們紛紛發出抗議的時候,外頭一陣喧囂聲。

陸續有各行各業的各家夥計扛著抱著托舉著各樣物什進來,擺滿前院。

陸炤打眼瞧去,五花八門的什麽東西都有:洗漱用的盆子一大摞,進食用的碗碟一大堆,梳子、刷子等零碎小物件幾大筐,還有層層堆疊的被褥、布巾,最後還抬進來好幾個大箱子。

陸炤這才意識到,姑娘們一路到這裏,幾乎什麽行李都沒有,既然打算要定居此處,當然要帶她們去采買急用的生活物資。

花老伯出去應該是負責為她們領路與介紹物品情況的,他畢竟服侍失明的花滿樓多年,打小看他長大。對盲人來說許多應當注意的事項與細節,他都比常人清楚得多。

陸小鳳跟出去大概是為了安撫姑娘們的情緒的。不然在完全陌生之地,麵對完全陌生之人,她們必然是不安的。

留下來的花滿樓與剩下幾個姑娘……可能是為了等我的?

陸炤總覺得這麽妥帖細致的安排,應該是花滿樓吩咐的。

陸炤有些好奇大箱子裏是什麽,就上前掀開蓋子瞧眼。

好多衣服,各式各樣,五顏六色,什麽材質的都有。

啊,對哦,姑娘們又不方便自己製衣繡花,隻能去買成衣來換洗。

看這款式布料形形色色的成衣,隻怕是掏空不止一間成衣鋪子了。

陸炤沉吟片刻,一把拉住放下又一大箱子成衣的店鋪夥計,問他道:“你們店,接定製不?大批量定製。”

他打算為盲女們定製一批統一款式的服飾,當作工作服穿。

統一款式不同顏色的四季衣裙,搭配以同色的遮目綢帶,最好在每一件服飾上都繡上姑娘們為自己新取的名字,方便她們用手觸摸就能辨認自己的衣物。

“定製衣物倘若不甚著急,可以讓花家名下織繡坊來做,物美價廉,還給您折扣。”未見其人,已聞其聲,花老伯自門外跨檻進來,“這也就是現在急用,才讓姑娘們穿外頭雜樣的成衣,勉強有個換洗,等姑娘們收拾停妥,不些時日,花家織繡坊的師傅們便親自上門來,為姑娘們量體裁衣。”

陸炤的肚子終於發出一聲“怒吼”。

花老伯聽得清清楚楚,忍俊不禁。

隻見他示意前院內眾人靠邊避讓,下一刻,一溜夥計自門外進來,有的提著什麽,有的端著什麽,有的還搬著厚木板與粗木條。

他們魚貫而入,越過前院,到廊中,厚木板與粗木條一支一架,數張大桌便安裝好放於廊中;接著,其餘人把手中提著端著的東西紛紛打開,依次擺上各桌,竟是滿桌大餐、饕餮盛宴。

陸炤呆呆地看著他們流利的來去。

花老伯慈眉善目地和藹笑道:“放心,這些全數記在賬目上,後頭從那養珠分紅裏扣除就是了。”

陸炤想到了前世的花唄,不禁抖了抖自己龐大的“小身板”。

他不由想,自己果然還是得開源呐,說書的工作也不能落下,明天早上就去茶館找張掌櫃報道。

這家酒樓的菜品著實不錯,這場小“喬遷宴”,姑娘們吃得很開心。

她們臉上放鬆自然的笑容,或許是因為破出地獄重獲新生,或許是因為擁有了許多以前難以擁有的、獨屬於自己的私人物件,也或許隻是因為終於嚐到多年未曾嚐到的熱氣騰騰的飯食,回憶起遙遠不可觸及的過去。

飯後,有兩位姑娘互相攙扶著來到陸炤麵前,期期艾艾表達了她們的訴求——她們想家了。

即使許多姐妹都有諸多顧及,但她們兩個還是希望回歸故土。

看著她們臉上隱隱的希冀與堅定,陸炤沒有多勸什麽。

隻是說:“兩位姐姐若是哪天想我們了,就回來這邊這一個家裏,姐姐們都守在這裏呢。”

她們哽咽著應聲。

晚上陸炤躺在**,盯著自雕花窗口照進來盈盈的月光發呆。

明天講什麽呢?

負心人,感情騙子……

武俠裏有好多原型的吧。

回想起蝙蝠島那倒黴的一遭,陸炤決定這次得謹慎一點,小心一點。

要不說無花吧?

反正先前剛好問過楚留香,證實無花已涼,那應該講他就無事了。

還可以結合些邪王與陰後,以及慈航靜齋,這武朝不是亂世,不像隋唐前期,應該沒他們吧?

武俠裏各式各樣的妖女好像也很多啊:陰癸派的祝玉妍與婠婠,石觀音李琦,“迷死人不償命”蕭咪咪,愛錢如命的上官飛燕,與人合謀作“梅花盜”的林仙兒,亦正亦邪還強了沈浪的白飛飛……

再琢磨琢磨,要不要再額外混點別的……

要不這回也套用幾個狗血老元素吧……

陸炤思來想去,最後迷迷糊糊進入睡夢中。

第二日清晨,鳥雀囀啼,日光明媚。

江湖茶館。

“趙兄,你聽說了麽?昨兒個鬥篷生回來了!”

“這我豈會不知!”趙兄沒好氣道,“挪過去點,擠不下了。”他艱難擠進座位,滿臉不爽地看向不遠處一眾圍成小圈子的茶客。

那圈子中有個老派假學究,讓他一直以來都很是看不過眼,冷眼觀那人在人群裏頭吹噓。

那是一個書生樣的中年人,他此時正麵帶自得的微笑,瀟灑揮扇,在一眾圍上來的茶客中指點江山:“話說那蝙蝠島是何等險惡之地,那蝙蝠公子又是何等險惡用心之人,陰謀無數,詭計多端,承蒙聖恩,”他抬頭往京城方向一禮,感恩戴德道,“才叫這等奸邪之輩遁逃無路,詭譎伎倆大白於天下!”

旁邊有人涼涼插話,正是與書生不對付的趙兄:“那原隨雲先前還是名門世家無爭山莊的少莊主,少年英姿,青年才俊,誰知道他還藏著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若不是鬥篷生在眾目睽睽之中揭露他的真麵目,官府且還不一定知曉蝙蝠公子是誰呢。”

“這又是從何說起的?先前鬥篷生說的那對雙胞胎瞎公子是指的原隨雲?可他不是獨子麽?”捧場的人疑惑問道。

趙兄甚為得意地瞥書生一眼,“哼哼”兩聲,才壓著嗓子耐心對他們解釋道:“鬥篷生膽大又膽小,說書中隻敢暗指某些人,就怕被正主得知,慘遭毒手。這可不,鬥篷生這不是被蝙蝠公子捉去好些時日,這才回來。再說那《雙生記》與蝙蝠公子的關聯——”

趙兄慢條斯理飲了兩口茶水,直等到圍上來聽的茶客們急不可耐連連催促,他才緩緩道:“你們可還記得,鬥篷生一向謹慎,多次重複的一項要點是什麽?”

什麽什麽?

“混合雜多!”

“鬥篷生講的必不是原封原樣的,而是暗指、暗示。《雙生記》裏的苗女阿幼朵暫且不提,那孿生兄弟除了孿生以外,還有什麽特點?目盲,世家名門之後,兄長原為下一任家主,野心勃勃,手段毫無底線,弟弟原為不沾家族實務的悠閑公子,心如皎月。把這兩人分開單獨來看,你們想到誰?”

圍觀的魁梧老兄似懂非懂:“所以那哥哥就是指的原隨雲,那弟弟呢?弟弟指的是誰?”

趙兄湊進他們,眾人的腦袋湊在一起,聽他小聲道:“近年來江湖上新崛起的那個陸小鳳,他有個交好的友人,乃是江南巨富花家的幺兒,公子哥,幼時失明,近一年前搬來此地獨居,住的——就是一座小樓!”

眾人“哦——”聲不絕,恍然大悟,紛紛感慨起鬥篷生的消息靈通、知之甚廣。

“諸位!”眾茶客望向前頭,是精明圓滑的張掌櫃站出來發話,“鬥篷生歸來,今日要說‘新逸聞’!”

一時間下麵眾人大喜過望,摩拳擦掌,興奮地等待鬥篷生出現。

青衣女子還沒走進茶館,就已聽見裏頭的吵嚷聲。她才走到門口,就見茶館夥計麵帶熱情笑容迎上來。

“姑娘,今日鬥篷生回來了,有新說書。還請您往這邊屏風後頭坐。”

青衣女子有些好奇,今日怎麽還用屏風分隔出部分座位,打眼望去,屏風後頭好似隻坐女子。

茶館夥計將她帶到屏風處,便急匆匆返回門口迎接下一位客人去。

照例是舒先生開頭說了幾場,隻不過今天這回他說的時間比起以往要短些。

待舒先生去後頭裏間替了鬥篷生出來,茶客們興奮地朝前頭嚷嚷。

鬥篷生抬手下壓,示意安靜,然後簡單說了兩句,謝過諸位的關心,以及現狀安好,而後落座。

此時,茶館夥計與舒先生合力搬來一座屏風,竟擋在鬥篷生桌案前,將之牢牢遮掩於其後。

前來聽書的茶客看官們對此都有些不明所以。

鬥篷生本人卻很滿意這些屏風。

陸炤摸上久違的醒木,驚堂一響。

場內瞬息安靜下來,眾人已然服氣,便顯出對他的尊敬來。

“今日要先提一句,本次這段故事,故事中的人事物,也都經過揉合,又有所增減,並非其本來麵目。此外再有一要點,諸位看官在聽途中,還請莫急切、莫見怪,最好是能聽到最後,再結合通篇來看。”

底下隱隱有兩句竊竊私語聲,很快消失。

“江湖上,有正道,自然也有邪魔歪道。”

“正道中有許多出類拔萃的年輕一輩,魔道中亦湧現不少新人。其中,合歡宮的這一代,最出彩的便是魅功‘鏡花幻月訣’即將突破至大成的妖女——裴煙兒。”裴矩+妍兒的組合。

“身為合歡宮新一代外出行走的妖女,裴煙兒天資聰穎、美豔絕倫,功法奇異高超,在江湖上攪風攪雨可太容易了。”

“那一陣子,動不動就聽聞,哪個武林正派的少俠為她爭風吃醋以致與人大打出手,某某世家名門的公子為她癡心以托,被她拋棄後陷入瘋魔。她哪怕什麽也不做,隻入了城,走在路上,煙視媚行,顧盼生輝,便足以叫瞥見她的楞頭呆鵝們挪不開眼、走不動道。”

陸小鳳笑著問花滿樓:“江湖中可曾有過魅功?莫不是如那苗疆五毒教的三蠱一般,又是他編來糊弄人的?”

花滿樓略作思忖,道:“若說曾經,前朝之初,好似有過類似效果的奇異功法,不過功法名字不相符。”

陸小鳳決定先聽聽再說。

“好在這可怕的妖女終於收到師門傳信,就要被喚回去了。”

“因為她即將突破,成為合歡宮新一位鎮派魔女。師門擔心她在最後關頭馬失前蹄,弄丟純陰之質,以致功虧一簣,功法無望大成,就希望她回宮度過突破前的這段時期。”

花滿樓道:“這段功法相關的描述,的確與曾經那部有些相近之處。”

陸小鳳摸摸自己俊朗瀟灑的小胡子道:“看來他確實對某些江湖秘聞知道不少啊。”

“可裴煙兒才不想回去被關起來呢。她想,宮裏的那些張麵孔再是美,這麽多年看過來,早也看膩了。”

“梧桐葉落,火染楓林,秋山腳下路過一女子,明眸善睞,肩若削成,腰如約素,赤綢裹身,豔壓群芳,張揚熱烈如血紅薔薇。”

魁梧老兄重複道:“薔薇?”

趙兄道:“好看,就是帶刺紮手。”

魁梧老兄:“噢噢噢!”

“這女子便是路過此地的裴煙兒了。”

“裴煙兒此刻正百無聊賴地四下賞景,邊還抱怨著:‘好無聊啊!那些個純情的傻瓜太好騙,裝裝單純賣賣乖,就能哄出一顆不值錢的心來。那些個風流的更不必說,對上視線,隻一見麵,隻兩三眼,恨不能立刻扒去人皮,露出底下禽獸來。’”

陸小鳳道:“我們倆這是又出場了吧?雖然隻出現在姑娘口中。”

花滿樓笑得有些無奈:“看來他是真的對我‘被騙心騙情’一事耿耿於懷啊。”

陸小鳳突然提到:“你昨日彈的那曲,怎麽情意綿綿的?”

花滿樓回想起不久前闖入小樓來的小姑娘,淡然一笑,不語。

陸小鳳卻知道,他這一笑,就是承認的意思,突然莫名擔憂起來,總不會,真像陸炤所說,花滿樓要被騙了吧?

不至於,不至於,陸炤隻是知道的秘密多,又不是什麽先知方士,還會卜算將來。

“裴煙兒想到自己看得著吃不著的那些美男子,遺憾地歎口氣:‘無趣呀無趣。難道就沒有什麽男人有點挑戰性的嗎?’”

書生不由皺起眉頭。

“說著,她忽然看到道路旁,有一座石板砌成的山階,烏漆嘛黑的石階上落了一串佛珠。”

“裴煙兒走過去撿起那串佛珠來看,白檀所製,上刻金蓮。她心念一動,舉手向上望去,石階直通山上。”

等會兒!

她要做什麽?她在想什麽呢,那可不能夠啊!

眾人簡直驚駭於那個可能。

“此山本無名,山上不知何時建過一座寺廟,早已空置。”

“而今,這山門口的石階處,卻來了一位身影曼妙的女子。”

“裴煙兒抬頭打量這座蕭條古樸卻不破敗的廟宇,山門上沒有掛匾額也沒有刻字,不知道這寺廟叫什麽名。”

躲在角落的花主人嘟囔:“怎麽不直接起個名叫無名山,無名寺。”

這話要是讓陸炤聽到,他肯定很想回,不敢啊,宮九活得好好的,陸小鳳也還沒遇到沙曼,無名島的“吳明”可還在呢吧。

“她有些懷疑,這地方真的還有人住嗎?”

“裴煙兒穿過山門,推開門扉進入寺廟中,一路上不見任何人影,直走到蓮池處,才突然看見一道身影。”

“那和尚身著月白色僧衣,麵若冠玉,垂眸斂目,無悲無喜,端坐於蓮池邊,眉心一點朱,仿若觀音降世不染塵埃,聖潔如自雲端之人。”

“聽見有人來的響動,那和尚隻緩緩抬眸,一雙星目如點漆,眼中不見任何情緒波動,無驚無喜,對眼前突然出現的貌美女子仿佛毫不在意,輕飄飄一眼瞥過,如羽長睫又落了下去,好似池中蓮荷之美,遠盛世間一切。”

書生展顏,撫扇讚道:“好一位高潔大師,不動如山,靜心空門。”

“裴煙兒哪裏受到過這樣的無視!”

“她有些不滿,又十分意動,這和尚全身上下,看來一塵不染,竟似方自九天之上垂雲而下,讓人多麽想,將他自那高高在上的雲端拉下來,淪陷到紅塵苦海裏掙紮。”

屏風後的女子們終於知道,今日這些屏風的妙用何在,她們藏在這裏頭,再是麵紅耳赤的,也不怕對上旁人戲謔的目光。

“她眼中藏著惡意打量那隔蓮池而坐的出塵大師,心下思索起,那張脫俗麵目若是染上七情六欲,沾上五毒八苦,該是怎樣一副可笑嘴臉。”

書生冷哼:“毒婦!“裴煙兒巧笑嫣然,嬌聲道:‘小女子煙兒,見過這位大師,敢問大師名姓?’”

“那和尚對她的問話充耳不聞,不言不語,俯身自池中撈起一支菡萏,便回身往後堂裏去,就好像這裏除了他自己,再無旁人。”

“裴煙兒簡直不敢相信,她氣得恨不能挖去那和尚‘沒用’的眼睛,她這麽大一位美人立在這兒,那臭和尚竟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她這下可下定決心,要好好整治那和尚一番。等她得到這和尚的心,就把那顆心丟到地上肆意踐踏。”

書生憤而起身,怒斥:“汙言穢語,不堪入耳!”而後便被其他看官的哄笑趕出了茶館。

有人笑話他:“迂腐。覺著不堪,那便非禮勿聽啊!”

“接下來的時日裏,裴煙兒便纏上那和尚了。裝癡賣乖無用,裝慘賣可憐無用,扮做個賢惠娘子為他洗手作羹湯也無用。天知道她端著蓮子羹找遍寺廟,才在後山林中找到那個不識趣的和尚。”

“和尚端坐在枝幹上,吃完手裏的果子,輕盈飄然落地,將果核摁進地裏。”

“裴煙兒這輩子第一次見識到,世上居然有人不食人間煙火到這般地步,隻吃果子,她便戲謔道:‘大師不會還不飲尋常井水,隻飲枝頭露水吧!’”

眾人也是為那縹緲雲端的和尚而心折。

“那和尚腳步一頓,仍然不作回應,緩步離去。”

“秋末一場寒風淒雨後,山林蕭瑟。裴煙兒照往日一般,又去滿寺廟找尋那和尚的蹤跡。”

“那和尚今日竟在山門處,還正與一位清麗佳人言談,他麵上竟浮現和緩的淡笑,接過一隻赤狐攬在懷中。”

“裴煙兒心裏沒來由的不舒服,隻覺得這一幕實在礙眼得很。”

“哎,”青衣女子小聲歎道,“她動情了吧,還不自知的模樣。”

“和尚與那佳人作別,回身路過裴煙兒,往後山林去。”

“裴煙兒滿心不可置信,這和尚明明能與他人好好說話,卻一直不把她放在眼裏。裴煙兒仍不信邪,追上他,見他在林中放生了那隻赤紅小狐,就想追問他方才與那佳人說了什麽。”

“和尚依舊不理會她,目中無紅塵俗世,不見七情六欲,嘴角含一絲悲憫,隻輕聲自語:‘眾生皆苦,普渡、普渡。’”

“裴煙兒想撲過去抱住他,卻被躲了個空,撅起嘴,埋怨嗔道:‘我不也是眾生,你怎麽不來渡我?’”

“和尚終於給了她一記回眸,隻道:‘何苦。’便再不理她,兀自離去。”

“裴煙兒受不住那雙冷漠的眼,受不住這樣長久的冷漠以待。她轉身就走。”

魁梧老兄鬆了口氣:“還好還好,他倆一個和尚,一個姑娘,到底不合適呢。”

趙兄遺憾歎道:“怎麽不懂憐香惜玉呢?”

魁梧老兄驚訝看他:“大師可是高潔大士啊,難道不該堅守戒條嗎?”

趙兄支支吾吾。

“酒桌上,裴煙兒媚眼如絲,目光迷離,煙眉蹙起,捧心輕泣,美人落淚的姿儀勾魂奪魄,叫人恨不得挖出自己一顆赤心來哄她展顏。”

“她的裙下跪著不止一個男子,有的書生模樣,有的俠士模樣,都心甘情願匍匐在她腳邊,叫她氣起來一蹬腿時能準確無誤踹到哪個人的心口,那被踹中的人反而還會歡天喜地將那隻裹在繡鞋中嬌嫩的腳捧在懷中,虔誠親吻其上。”

窗外偷偷摸摸扒著牆偷聽的書生暗罵:“成何體統!”

眾人亦是驚恐於妖女魅惑人心的可怖手段,竟然能叫人喪失理智與尊嚴,甘願作她腳邊一條忠心的狗。

“裴煙兒根本不把這些手到擒來的貨色放在心上,纖長的指勾起白瓷酒壺傾倒,一道酒液落入仰麵的她口中,沾染在唇瓣上,顯得紅唇愈發嬌豔,動人心魄。”

“她好像已經醉了,又好像根本沒醉,腦海裏那道白衣身影揮之不去。”

魁梧老兄有些動容:“她這樣,嘴上念著要磋磨大師,心裏卻無時無刻不念著想著大師,有點、有點……”

“有點痛心啊。”趙兄接道,學著書生模樣拽了句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把酒壺往地上一摔,憤恨道:‘他憑什麽不肯為我動情傾心,天底下有哪個男人竟是我裴煙兒得不到的!’”

“她不甘,她不甘!”

“惡向膽邊生,拋下那些無用的東西,她身法輕盈迅捷,回到山上。”

她又要做什麽?

眾人暗自猜測起來,卻無人大聲說什麽了,都豎起耳朵等著後文。

“此時天色已暗,初冬的第一場雪顫顫巍巍飄落在白衣和尚肩頭,與之白衣融為一色。”

“和尚推門而入,落座蒲團之上,低眉斂目,手持白檀金蓮佛珠,輕聲念持。”

“燃燒的香燭火焰晃**,一襲紅綢落於突兀出現在這裏的一麵大鼓之上。”

“鼓聲‘咚’作響,好似敲擊在人心頭。”

“咚”一聲悶響,也敲在眾聽客心頭,敲得眾人心髒怦怦跳。

“一道曼妙倩影隨著鼓聲舞在鼓上,紅綢紛飛,舞姿翩翩,嫵媚妖嬈,仿佛有股奇異的魔魅之力吸引人的視線,勾魂奪魄,動人心弦。”

“她越舞越輕盈,鼓點越擊越快,令人的心越跳越急——滿目紛飛的紅綢中,燭火透過來的曖昧紅光照滿此間,映照在那白皙的肌膚上,也映照在迷離的眼眸中。”

“她的紅綢層層落在和尚身上,掛在頭上臉上,將直麵魅功已然動彈不得的人包纏得再不見往日出塵脫俗之態。”

“自和尚背後伸出一雙玉臂纏上他的脖頸,臂上一點守宮砂,豔紅若血,耳後言語呼氣輕柔吹拂。”

“他聽見那魅惑眾生的妖女道:‘守什麽清規戒律,人生在世,及時行樂不好嗎?’”

許多看官尤其屏風後的女子們早已羞得將耳朵掩上,可又抓心撓肝的想再接下去聽,於是偷偷掀開一條縫隙,或是偷偷張開指間的一點空當,叫鬥篷生的聲音能傳入耳中。

除了這些自欺欺人的看官,也有真的完全聽不見的。

杏衣客與牢牢替他捂住雙耳的紫衣友人大眼瞪小眼。

杏衣客試圖拉下擋在耳朵上的手,幾次嚐試均以失敗告終,那雙手還捂得更緊了。

杏衣客氣鼓鼓抱怨:“我又不是不知事的孩童了,你不還肯帶我去歌樓嗎?”

紫衣客心道,那隻吃喝玩樂、聽聽曲兒的飛仙坊可比這個正經多了。

“屋外的風雪聲愈發大了。”

“饜足的妖女懶洋洋捏住和尚的下巴迫使他與之對視,突然頓住。”

“那雙清冷明眸裏終究不曾印入她的身影。”

“那道萬物不入心的涼薄眼神瞬間擊潰了她。”

“她奔入風雪中,殺意縱橫,卻遲遲未下死手。誰能想到,她,一屆偷心騙情輕而易舉、手到擒來的妖女,竟然有朝一日淪落到這般地步,居然隻能靠欲而非情攻陷一個人,甚至最後還失敗了!”

“魅惑的舞姿慢了下來,雪在她身上緩緩積起。”

“感受到體內運轉滯澀的功法,她失魂落魄,淒然喃喃道,我拿他沒辦法了。”

“她突然感到意興闌珊,神色恍惚地轉身走向下山的石階。”

“什麽什麽?”有人實在憋不住了。

“他們兩個是不是、那個啥了?”

有人倒吸一口涼氣:“大師終究是破戒了!妖女竟恐怖如斯!”

也有人覺得大師倘若不是被魅功所製,動彈不得,他必然從始至終坐懷不亂,清清白白到最後。

怎麽能對大師有多指責呢?

大師縱然被迫破戒,依舊顯得端方正直,其本心中必然還堅守戒律,不曾動搖。

青衣女子卻留意到,那裴煙兒的功法完了。

這時,鬥篷生又繼續講道:

“冬去春來。這座不知名的寺廟,山門口又來人了。”

什麽?後頭還有?

本來放鬆下來的眾人又打起精神,疑惑後麵還能有什麽內容。

“女子站在石階上,看著山門口掃地的光頭和尚。”

“這光頭和尚一身灰麻僧衣,清秀端正的五官在她看來也就是平平無奇,正用笤帚一下一下認真掃籠地上的枯枝落葉,灰塵揚起也不躲不避。”

“和尚看見有人來,雖顧及男女之分不曾上前來迎接,卻也是親和笑語:‘貧僧法號無慮。施主前來,可有何貴幹?若是需講道布施、上香祈福,貧僧這兩日已打理清掃各殿,敢問施主可還帶了家人來?’”

“咦?”陸小鳳碰碰花滿樓,“你發現哪裏不一樣沒有?”

花滿樓蹙著眉,神情嚴肅,若有所思點點頭。

兩個和尚不一樣的地方可太多了。

一個不凡,一個普通;一個潔淨不染灰塵,一個專心致誌打理寺廟,毫不在意那些灑掃粗活是否有損自身形象;一個好似冷漠到無情,一個聽起來平和親近……

“女子神色恍惚得打量那座寺廟,問道:‘這裏就你一個了嗎?’”

“和尚臉上浮現無奈而歉疚的神情,道:‘施主可是來尋小僧的師兄?無憂師兄已不在此地。’”

“‘無憂?還以為他該叫個什麽無心無意、無色無相,’女子道,‘他是不是佛門中那個蓮心不染的絕塵佛子無憂?’”

“和尚有些無奈回她道:‘沒有這個說法,那不過是江湖中的諢號罷了。’”

“江湖中的諢號。”花滿樓輕聲重複。

陸小鳳道:“你想到了什麽?”

花滿樓抿抿嘴,道:“倘若這無憂也是暗指何人,那麽而今江湖中,與他最為相似的人就是——”

“七絕妙僧,”陸小鳳也正色起來,“無花。”

“見女子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和尚於心不忍,撥撚白菩提根佛珠,歎一聲‘阿彌陀佛’,給她講起經學佛道,勸她勘破情關,勿求執念。”

“女子看著眼前這無趣的光頭和尚,覺著這無慮比起無憂好像差遠了,怎麽聽聞,佛門下一代掌門預定之人竟不是那無憂呢?”

“見這和尚念經嘮叨還要許久,女子悻悻然返下山去。”

眾人這時才長出一口氣,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冷汗涔涔。

那、那看似純潔無瑕的無憂大師好似很不對勁啊!

怎麽回事?

無慮大師好像知道些什麽,這一切的背後可是有什麽隱情?

鬥篷生你要不再詳細說說?

別走啊——

無視下麵一眾哀嚎挽留之聲,陸炤將杯盞中最後些許枸杞果子水一飲而盡,再用手扇扇自己發燙得不行的臉,往後間裏去。

大庭廣眾之下,差點拉燈開車,也太刺激了點!

趕緊扯呼。

張掌櫃在裏間再次引見陸炤與點單的金主老板。

張掌櫃正式介紹道:“這位是歌樓飛仙坊的東家,這位就是鬥篷生陸炤,您二位此前也有過相見,這次就是再次談談。”

飛仙坊?陸小鳳曾提過這座水上歌樓名聲在外,樓中姑娘待遇都還可以,不怎麽受到欺負。

張掌櫃把她與歌樓東家商議過的條陳擺出來。

歌樓願意教導陸炤家的盲女們唱曲與器樂,甚至可提供簽約掛靠服務。

陸炤有些不放心這種娛樂場所的風氣,雖然東家不錯,可萬一碰上來頭不小的難纏客人怎麽辦?

張掌櫃湊到他耳邊小聲道:“人家背後有武林大靠山,在朝廷一方也頗有幾分臉麵。等閑一般尋常人等不敢輕易招惹,即使來頭大的客人,那也得給他們靠山一個麵子。”

陸炤恍然大悟,想起張掌櫃曾經提到過,江湖茶館新開,小家小業,還未請得靠山。

突然感覺江湖茶館好危險,萬一因茶館裏的江湖人挑事,把這裏頭打砸了……張掌櫃怕不是得暈過去。

但陸炤對姑娘們的未來工作踏實安心了,拍拍胸脯保證道:“行!那老板還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可是要額外再點個什麽樣的單子?”

“其實今天你這段,以最出塵不染的觀音麵佛子外表,反襯其實際虛偽真麵目,以最不可思議的巨大反差達到警示人心的意圖,這個確實不錯,”歌樓東家猶豫了一下,道,“隻是,我還是希望,再點一個單,要能引起單純姑娘們對愛情陷阱的警覺。”他閨女就是尋常百姓家的女兒家,哪接觸得到什麽高大上的佛子妖女啊。

陸炤自信滿滿:“好說,好說。您放心,這樣的要求自然是再合理不過的。安排,我盡快、盡快給您安排上!”

“下午就給您安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