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說書2·愛恨情仇之“逸聞”

還是上午的時辰,人聲鼎沸的江湖茶館裏,好似已然座無虛席。

許多茶客為了聽書,寧可與從不相識的陌生人拚桌。

舒先生作為早上開張的頭個場次已經講過了,端起痛飲幾大口的藥茶就要往後麵裏間去,與等在那裏準備段子的陸炤替換。

茶館大門口跨進來一位紅衣女子,張揚熱烈。

溫柔這次離家,路過江南,一路上吃不慣、睡不好。趕路累了,這下也是難得找到一間看上去比較新的茶館落腳歇息。她是真不想再去忍受那些有著各種陳年舊汙垢的老店了。

她才進茶館的門,盡職的茶館夥計就迎過來了,語帶歉意地對她說道:“這位小姐,本店現今已無空桌,隻能拚座了。”

溫柔不可置信地瞪著茶館夥計討好的笑臉,不滿地哼哼道:“真的沒有位置了?”說著,探頭探腦地往裏麵打量。

茶館夥計李二子在旁賠笑,溫柔實在累得不行、渴得不行,便擺擺手道:“拚就拚吧,我可真要走不動道了。”說完,便徑直往裏走去,挑了張隻坐了兩人的桌子。

陸小鳳隻掃了一眼麵露疲態、匆匆落座的拚桌姑娘,便禮貌的不再多看,抬手招呼,攔下就要略過他們這桌的張掌櫃,往她端著收賞錢的銅盤裏擱下一把銅板。

花滿樓也循著清脆的錢幣碰撞聲,準確的擱了一小袋子專門提前備好的銅板。

溫柔頭一遭來江南的茶館,也未多作觀察,順手結下腰間的羊脂白玉丟在銅盤裏,隨口道:“來壺店裏最好的茶,再講個什麽、愛恨情仇之事吧。”

張掌櫃僵了一瞬,反應迅速地應承道:“小店謝小姐的賞!隻是這逸聞趣事、江湖之事都是提前備下的,且待小老兒尋說書的先生問問去。”

溫柔點點頭,也沒多想,專心等待她的好茶上桌。

張掌櫃端著銅盤繞完底下每張桌子,回到前頭,示意陸炤到一邊,挑揀出那塊成色極佳的羊脂白玉給他看,說道:“今日新來的闊綽小姐,出手尤其大氣。瞧這玉,隻這一塊,整盤都壓下去了,甚至能抵過整月的入賬。”

陸炤不懂玉,前世也沒接觸過寶石玉器,隻知道成色好的玉石必然價值連城,不由興奮地搓搓手:“好好好!怎麽剛來就一下子給這麽多?!”

張掌櫃湊近他,小聲道:“尊小姐之命,要指定故事,點了個愛恨情仇,陸先生您成不成?”

陸炤糾結一番,腦海飛快轉動,重新排布劇情橋段,不多會兒,呼出一口濁氣:“成!”

陸炤落座,先飲一口枸杞梨子水,又活動活動手腕,抬起醒木,“啪啪”兩記,提醒眾位看官,好戲就要開場。

陸炤掃一眼陸小鳳那桌,果然瞥見一位嬌蠻颯爽的紅衣女子,正皺著眉頭垂眸飲茶。

“今日承蒙一位小姐看得起,點了一出。在下原本的故事就要因此調整,從另一個角度入手了。”

杏衣客訝異:“還能指定的?”

紫衣客道:“出價高,不便拒。”

杏衣客轉頭看他:“她出的什麽?”

友人道:“羊脂白玉。”

杏衣客驚訝,下意識摸上自己腰間那塊藍田玉。

他今天戴出來的是他近來最喜歡的玉,可舍不得把這塊賞了。

陸炤重新排布了原先的故事,打算從一個小姑娘的視角進入故事。這時,他想到今天早上遇到的那個南疆苗服的靈動少女。

陸炤朗聲問道:“諸位看官,有人可曾聽聞,極南之地——南疆?”

眾人麵麵相覷,都搖頭擺手,表示沒太聽說過。

隻那賞了玉的紅衣女子放下茶盞,道:“你是要講苗族之事?”

陸炤回道:“今日這出情感糾葛,開頭便是來自南疆苗族五毒教的小姑娘。”

見底下大多麵孔都露出些許好奇,陸炤接著道:“南疆,在那四處暗瘴、遍地蟲蛇的深林之中,有個五毒教,教中收養了許多失去父母的苗家孤兒。”

“其中有一個南疆少女,名為阿幼朵。”

“她天性活潑可愛、靈動開朗、單純明媚,隻因她臉上於眼睛下方有塊胎記,一直到許親的年齡,都沒能尋得合宜的親事。”

有人麵露可惜,好好的姑娘,卻被一塊胎記耽誤了。

“但她絲毫不甚在意的樣子,還是時常陪教中新來的孩子玩耍,疏解他們的悲傷痛苦。”

多麽善良可愛的小姑娘啊。杏衣客心想。

“人生在世,阿幼朵也有那麽幾個不對付的同齡人。就有其中一個看不慣她的,笑話她說——”

“她要想嫁出去,除非遇上一個瞎子!”

陸小鳳登時側過臉去看花滿樓。

花滿樓隻是挑了挑眉,道:“又要給我配一位心愛之人麽?不過,麵有瑕的姑娘,配個看不見的瞎子,似乎也是正正好。”

聞言,溫柔吃驚得不住打量他,方才她可從頭到尾不曾發覺,同桌的這位如玉公子,竟然是個瞎子!

“蝴蝶泉的祭祀典儀上,無數祈禱的人們裏,阿幼朵虔誠地雙手合十:‘蝴蝶媽媽,請護佑我吧。’”

“許是蝴蝶媽媽聽到阿幼朵的心聲而顯靈,她在已經被師長放棄婚事的時候,忽然間迎來轉機。”

看官們聽到這,紛紛坐直身體。

戲肉來了。

“這一天,阿幼朵深入密林例行巡邏,檢查各處是否有異狀。剛開始和往常一樣,潮濕昏暗的林子裏,除了她自己,就隻有樹冠頂上隻聽得見鳴叫、看不清身形的鳥雀,灌木間躥來躥去的小動物,地上堆疊的腐爛枝葉裏遊走的蟲蛇。”

“行至極深處時,她發現前方居然有大動靜。”

“阿幼朵劈開擋路的灌木,扒開遮蔽視線的枝條,看到一個背影,正在蛇窩附近與群蛇對峙,見其裝束,是一個中原人。”

“阿幼朵驅退群蛇,把那找死的中原人帶離蛇窩,這時才發現,這個狼狽不堪的中原男人是個瞎子。”

還真遇上個瞎子!

有看官覺著接下去的戲碼已經了然,就是醜姑娘碰上瞎郎君,兩人相愛相知,從此幸福美滿度過餘生吧。

於是便有人興致缺缺起來,隻是鬥篷生才開場,不好當即從大門走出去,叫先生下不來台。

萬一以後鬥篷生又說到有意思的“逸聞”,卻記仇不許那些曾經叫他大失顏麵的客人來,怎麽辦?

且熬上一熬,熬過這情情愛愛的一回,下回指不定就輪到江湖風雲了。

“那男子是自苗地外一路披荊斬棘至此的。就是五感齊全之人這麽獨身一人深入密林,也難免要遭不住潛藏隱蔽的威脅,一不小心便可能缺胳膊少腿。可他身上的衣物雖然多有破損髒汙處,卻隻受了些在阿幼朵看來無傷大雅的‘小傷’。”

“中原人被人救下,這時摁著汩汩出血的傷處,彬彬有禮地艱難行禮:‘小生雲樓玨,謝過姑娘的援手。救命之恩,實在無以為報。’”

雲樓玨?陸小鳳支著下巴想道,這名是不是來自花滿樓的名?

“善良可人的阿幼朵啊,見這落難的中原瞎子可憐巴巴的,又很禮貌,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和她從小相處過的苗家男子很不一樣,就帶著這個男人回五毒教去,打算問問師傅怎麽處置。”

“怎麽還要問師傅的?”潛藏在客人群裏的花主人皺著眉頭小聲抱怨道,“那些話本啥的裏頭,接下來不就輪到私定終身的套路了麽?”

鳥主人頭也不轉道:“那才好呢,瞧、多乖的閨女!還知道警惕那些狗腿臭男人。”

花主人幽幽瞥他一眼,憶起這人家裏頭正有一位稚嫩童真的小千金。

“阿幼朵的師傅乃是五毒教這一代的聖蠍使。她見到被領來的雲樓玨,麵上不假辭色,並未有所問詢,而是把他捉去上一任教主的墓地外,冷然喝道:‘跪下!’”

“雲樓玨毫不遲疑,雙膝落地,在青石麵上磕出沉沉重響。”

欸!對情愛不感興趣的那些人來勁了。

什麽情況這是?雲樓玨與五毒教上一任教主有過淵源?如此必有內情!

“雲樓玨如此幹脆利落,聖蠍使再沒有折騰他的意思,將他丟給阿幼朵,隻吩咐道:‘待他傷勢痊愈,就送出去。’阿幼朵自是應下。”

“接下來一段養傷的時日裏,天真爛漫的阿幼朵與那個被她救下的中原瞎子朝夕相處。”

“阿幼朵越來越覺得這瞎子好。”

“因為他會時刻耐心陪伴阿幼朵身側,他會誇讚阿幼朵如百靈、如黃鶯般悅耳動聽的好嗓音,他會在阿幼朵唱起歌來的時候摘一片葉子為她伴奏。”

溫柔讚歎不已:“雲公子實在是翩翩風度,清新俊逸。”

陸小鳳也隨之讚道:“雲樓玨公子真會體貼人,難怪哄得小姑娘怦然心動。”

花滿樓舉盞輕呷一口,以作掩飾。

“他們一起丟開鞋子,光腳浸泡在清涼的溪水裏,緩解疲憊與暑氣;他們一起深入密林,找尋傳說中的奇花異草;他們一起坐在垂落藤條無數的巨木粗壯的樹枝上,仰頭麵對滿天星漢皓月,談天說地,分享彼此別樣的過去。”

溫柔臉上浮現出迷醉的神情,好像陷入苗女與公子那段美麗愛情的夢境。

“當阿幼朵不小心赤腳踩到石頭上濕滑的青苔,腳滑就要跌倒,卻被本當因目盲而一無所覺的雲樓玨摟腰抱住,她盯著麵前那張清俊麵容上無神的雙眼,好像聽見自己的心口處,豢養多年的小寶貝在難以抑製地躁動。”

陸小鳳像是突然被口水嗆住了,一個勁的咳個不停。

花滿樓放下半遮麵的衣袖,去替他拍背,忽的被陸小鳳捉住一隻手,在掌心寫道:你哄女孩子什麽時候這麽厲害?

花滿樓掛起麵對來往客商奉承時的營業微笑,巴掌給陸小鳳的背猛的來一下:“許是同你久處,耳濡目染,近墨者黑了。”

陸小鳳這下是真的嗆住了,咳得肺都想噴出來。

花滿樓:……

花滿樓還是倒了盞茶水遞給他。

另外也有人留意到那個“心口喂養多年的小寶貝”,紛紛猜測起是不是什麽苗疆的蠱物。

“這天夜裏,阿幼朵獨自來到蝴蝶泉,漫天飛舞的流螢裏並沒有蝴蝶的身影,這裏的蝴蝶此時正在熟睡。”

“阿幼朵麵對幽靜的蝴蝶泉,輕聲祈禱:‘蝴蝶媽媽,請原諒我吧。’”

鳥主人警惕起來,腦瓜裏危險預警“嗡嗡”直響:“她要做什麽?小姑娘不會要被騙了吧?”

“阿幼朵將雲樓玨送離的那天,自己也被帶離了五毒教,這個她從出生起一直生活的家,去往南疆的外麵,她喜歡的人在中原的家。”

鳥主人一拍大腿,恨恨不已。

“然而——”

“單純的阿幼朵什麽也不懂,什麽也不明白。”

“她不懂雲樓玨為什麽回到中原後就變了。”

“變得忙碌,一天到晚都很難遇到他,更別說與他一起唱歌、玩鬧、休息。”

“雲樓玨總是語氣溫和卻堅定地囑咐她,要乖,他最近很忙。”

“她覺得雲樓玨在中原的時候,一直都很忙,每次她在回廊邊守到睡著,也隻能偶爾在突然驚醒時,瞥見那如雪一般冷白的衣角。”

溫柔從忽然破碎的美麗幻夢中驚醒。

鳥主人一個勁兒冷哼,哼得花主人直翻白眼。

“阿幼朵懷裏揣著一隻小寶貝,是五毒教中特有的一種蠱,出教離開南疆前,她去找師長討要的。”

“這還是雲樓玨給她出的主意——”

“那時候雲樓玨打聽起五毒教的蠱,阿幼朵故意嚇唬他,說:‘你怕不怕蠱?我要是不高興,就給你下同心蠱,叫你往東,你就不能往西,叫你吃蟲子,你就不會吃豆子!’”

魁梧老兄這樣的大漢也被這話嚇到了,黝黑糙臉擰成一朵苦澀的**。

“雲樓玨笑意晏晏,承諾道,倘若有一日,自己辜負了阿幼朵,她卻愛意猶存,就用這同心蠱,讓他們繼續‘彼此相愛’。”

溫柔欲言又止,總感覺有哪裏不對。

“而今,該是應驗諾言之時了。因為再過些時日,雲樓玨就要與他那名門大戶的未婚妻成婚了。”

“什麽?!”溫柔與鳥主人同時驚怒拍案。

溫柔氣得胸膛不住起伏:“豈有此理!”

鳥主人怒發衝冠,卻被眼疾手快的花主人使勁摁在座椅上沒能站起來,隻能罵道:“雲家豎子!小人,奸邪之輩,登徒子……唔、唔唔唔!”嘴也被花主人牢牢捂上了。

“阿幼朵心懷忐忑,來到一座平平無奇的小樓。”

“這幾日,雲樓玨時常在此出沒。”

“叩開門,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雲樓玨’一襲白衣,翩翩而立,溫和親切的問候她。”

“咦?”陸小鳳發出一聲疑惑。

“阿幼朵心一橫眼一閉,撲上去強吻了他。”

全場靜了一瞬,吸氣聲四起。

溫柔害羞地捂住眼睛,沒瞧見邊上同桌的花滿樓臉上飛起的紅暈。

陸小鳳這次反而乖覺,沒有再打趣花滿樓,而是撓撓眼睛上方的眉毛,又摸摸嘴巴上方的胡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同心蠱瞬間就進入了對方的身體,應該起效了。可她卻發現——”

“她的蠱下錯人了!”

什麽?!

不是雲樓玨嗎?如何就下錯了?

可陸炤卻打算先告一段落了,醒木拍案,隨口道:“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等會兒、不是,怎麽能就這樣了呢?”底下抓心撓肝的眾人哀嚎不絕。

溫柔急切起身喝道:“站住!”

陸炤轉過身等金主大人發話。

溫柔:“……我、我給了賞錢了……你不能講完嗎?”

陸炤揉揉自己可愛的腹肌,道:“謝小姐的賞,隻是在下總也要吃飯的。小姐可以先去用些佳肴,下午再來,接下去聽。”

“咕~”溫柔的肚子適時應和一聲。

溫柔羞得捂著肚子低下頭:“那、那好吧。”

眾人遺憾歎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