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工作後,許渭塵和唐既明見麵變得比較少,不是節假日回母親那兒一起吃飯,就是唐既明來他家例行公事,整天整夜待在**,說不了幾句完整的話。

許渭塵有時往前回想,死氣沉沉地覺得他和唐既明的關係就像臨終之人的心電圖,艱難地上下躍動過,最後趨於平和,變成一條直線。

他們初遇的暑假,心電圖躍動了一次,剛住進同宿舍時,又攀上另一個高點。

那時候許渭塵還沒完全喪失愛情的憧憬,每天和唐既明抬頭不見低頭見,生活依賴唐既明,又緊繃地裝作不在乎,不願意和他好好說話。

許渭塵大二上學期,唐既明的第一個遊戲項目有了雛形。那段時間,有四五個與他合作的同學整天來找他,待在宿舍狹小的公共區域低聲討論,敲鍵盤繪圖,或站著走來走去。

許渭塵學文科,聽不明白他們說什麽,不過許渭塵倒一直知道唐既明是個遊戲愛好者。

雖然和外表並不相符,唐既明是那種會花很多時間待在電腦前玩遊戲的人。

林雅君和唐既明剛搬來L市時,許渭塵就聽母親提起過,唐既明的電腦很貴,搬家搬壞了,修了不少錢,又說唐既明小時候父母太忙,找的保姆極不負責,害得唐既明還沒上小學,已經沾染上遊戲癮。

唐既明父親發現後,為了戒除他的不良嗜好,直接將他送去上一間對學生極為嚴厲的私立寄宿學校。

那學校以高壓出名,學生半個月才能回家一次,林雅君心疼他,想將他接回,唐既明的父親怎麽也不讓,直至小學畢業,唐既明才從那所學校轉出。

然而回家後,雖然不再沒日沒夜地玩遊戲——“終究落下了病根,”思想比較保守的李文心這樣形容,“雅君說既明房間櫃子裏鎖著幾萬塊的遊戲光盤呢,也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在遊戲上,還好你不玩遊戲。”

許渭塵見到唐既明時,他已經是個看似和虛擬世界毫無關聯的人,因此許渭塵很難想象他沉迷遊戲的樣子。而且唐既明也從沒和許渭塵聊過這方麵的內容,大概是因為許渭塵一點都不懂也不喜歡。

唯獨有一次,高中時的雨天,許渭塵坐上唐既明的車,唐既明沒有開回家,而是開去一間電子遊戲商店,讓許渭塵在車裏等了二十分鍾,提了一個購物袋回來。

許渭塵問他是什麽,唐既明說“我想玩的遊戲發售了”。

許渭塵學業太重,沒太多時間偷聽唐既明的遊戲內容。精疲力竭地考完幾場試,交了幾篇論文,寒假到了。

回家路上,許渭塵還以為這會是一個很溫馨的冬天,他們四人很快就要去驅車去臨市滑雪泡溫泉度過聖誕。沒想到當天晚上,許渭塵便失去控製,和母親出了櫃。

嚴格來說,許渭塵覺得也不能完全怪他自己。

當時他們正在吃飯,母親突然說:“你們知道嗎?我辦公室的琳達,她兒子是個同性戀,下周要結婚,請了一周假去給他們操辦婚禮。”

許渭塵僵住了,覺得唐既明看了自己一眼。

林雅君笑眯眯地說:“那很好啊。”

“好什麽,”母親露出了害怕和不認同的表情,“以前在我們老家,這個就是變態,別人都要指指點點的。你不要被這裏的人洗腦了,我就不喜歡你老是說什麽愛情不分性別。”

許渭塵的母親跟著父親來L城定居時,已經大學畢業,她個性保守,生活圈子不大,不喜歡新潮的思想,對街上舉著彩虹標語遊行的人更是恐懼。

許渭塵一直知道這一點,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在乎母親說的話,但是耳朵好像還是紅了起來,想要說什麽又不能,隻能握緊筷子。

“那都是別人的事情嘛,”林雅君又勸她,“你不要想那麽多。”

“這倒是,”母親歎了口氣,劫後餘生般道,“還好我們家裏沒有這種變態,不然我真是要嚇死了,我還等著抱孫子孫女呢。”

緊接著,許渭塵就聽到自己說:“媽,可是我是啊。”

而後是死一般的寂靜,母親盯著他,好像沒聽懂他說的話,過了一會兒,說:“什麽?”

許渭塵髒腑仿佛絞痛著,緊咬了咬牙,說:“我是同性戀。”

他說得不大聲,是家裏太安靜,才響得像一種突如其來的行刑判決。

於是大家都沒有再吃飯了,連林雅君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餐桌上方的燈光不再溫馨,窗外的雪好像落進了屋裏,把桌子飯菜和人全都冰住。

不知過了多久,許渭塵的母親忽然站起來收拾碗碟。

她小聲地嘟噥了一句“神經病”,然後沉默地把菜倒在一起,端起要往廚房走。手一抖,餐盤落在桌子上,發出“哐”的一聲響,菜汁濺出來,她像差點暈倒似的晃了晃。

許渭塵起身想去扶她,她用力把他推開了,一眼都沒看他,就像他身上有什麽瘟疫,碰到就會犯一種變態的病。

“媽。”許渭塵想說別這樣,被她打斷了。

“許渭塵,你不要住家裏了,”她的嗓音怪得像喉嚨裏的肉擠在一起,“你去找醫院治病,治好了再回來。”

許渭塵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她又張張嘴:“如果你爸爸還在……如果你爸爸還在……”她說著就哽咽了,僵直地站在餐桌旁,不知怎麽辦地哭了起來。

許渭塵視線模糊了,他後退了一步,聽見林雅君低聲和母親說話,但好像已經聽不懂語言。

唐既明也走過來,摟住他的肩,林雅君轉頭對唐既明說了什麽,唐既明便扶著許渭塵往外走,他低聲在許渭塵耳邊說話,這次許渭塵聽懂了,他說:“先去我家。”

許渭塵被他摟著,機械地往外走,路過門口的衣架,唐既明幫他把外套蓋在肩上。

屋外氣溫很低,風把冷冷小小的雪吹過來,輕輕地化在許渭塵的眉毛和麵頰上,像在安慰他。

他們走過馬路,去了唐既明家裏。許渭塵也忘了自己在唐既明家的沙發上坐了多久,因為那天的記憶很混亂。

隻記得後來林雅君拿了些許渭塵的衣服過來,輕聲安慰,說自己會幫著勸他媽媽,讓許渭塵先住在他們家裏。

她讓唐既明把客臥收拾出來,許渭塵便成了住在唐既明家地下室的人,一個人躺在陌生的床裏睜著眼睛,不吃飯不喝水也不能思考,喪失了行動的能力。

四人的滑雪和溫泉之行自然是取消了,許渭塵像一株畏光植物,躲在陰暗的地下室裏,不開燈也不動。唐既明陪他待著,他靠汲取一些來自唐既明友誼擁抱中的養分生存。

最後唐既明和林雅君決定分開帶他們去散心,母親們去坐一艘豪華遊輪,前往熱帶,唐既明帶許渭塵去了原定的雪場酒店。

在酒店的前兩天,許渭塵過得如夢似幻,心情複蘇少許,因為唐既明待他很好。

唐既明陪他滑雪,在娛樂室教他玩遊戲,許渭塵玩得不好,兩人合作的關總過不去,自己都玩煩了把手柄丟開,唐既明卻一點也沒不耐煩。

他們去賭場小試了幾把,許渭塵贏了一百多塊,唐既明贏了兩萬多塊的大獎。他們給兩個媽媽在酒店的精品店買了項鏈,又給許渭塵買了昂貴又毫不實用的鑽石領帶夾哄許渭塵開心,頗有有一種發了大財,帶許渭塵出門豪擲千金的感覺。

離開酒店的前一天,唐既明接了林雅君的電話。

林雅君讓唐既明開了免提,告訴許渭塵,她們的遊輪行結束了,他母親心情好了一些,願意讓許渭塵回家住,隻是還不能接受許渭塵交男朋友,問許渭塵現在是單身還是有伴。

“單身,”許渭塵麵對長輩比較乖,老老實實地說,“我沒有交過男朋友。”

“那你怎麽知道你是同性戀?”手機對麵忽然傳來母親的聲音。

許渭塵愣了一下,不說話了,唐既明便說:“阿姨,這個問題比較複雜。一般不用交過也會知道。”

“可是你是喜歡女生吧?”許渭塵的母親問,“既明。”

唐既明愣了愣,低聲說“對”,她又說:“那你怎麽知道同性戀是怎麽想的呢?”

話題進行到這裏,又變得無解,林雅君打圓場:“既然渭塵還沒有找過男朋友,你也放心了,我們就先別說這麽多了。求同存異嘛,對不對?”

許渭塵的母親頓了一會兒,又強硬地說:“既明,你幫我看住許渭塵,他大學不能交男朋友。”

“……文心,”林雅君的聲音很無奈,低聲和她說了幾句,又和許渭塵道,“你們先早點休息吧。我再勸勸她。”

掛了電話,氣氛又變得沉重。

房間壁爐的火熊熊燒著,窗外是泛著熒光的高聳的雪山。這幾天看不厭倦的雪景失去了吸引力。

母親不接受他的性向,還喜歡一個愛對他管東管西的異性戀,許渭塵覺得自己的人生走到盡頭了,坐在**一聲不吭,聽見唐既明對他說:“別擔心,阿姨會接受的。”

“你又沒這問題,”許渭塵怒氣沒地方發,惱火地抬起頭,大聲遷怒,“你又不是變態,不是大學都要被你媽找人盯著守貞不許談戀愛,你懂什麽?”

唐既明表情微微淡了一些,看著許渭塵沒說話。許渭塵忽然想到,唐既明也是會有失去耐心的時刻的。

或許這幾天陪許渭塵,都快耗盡他的耐心了,也許在許渭塵遊戲打不好的時候,唐既明已經覺得無聊透頂,許渭塵對他遷怒,更是讓他煩不勝煩。

許渭塵冷靜了很多,隻是心落得更低,逞強地撇開眼,說:“算了。”

過了幾秒,唐既明說:“我不會替阿姨看著你的,你放心。如果你真的很想找,你記不記得常來我們宿舍的仰儲?他和我提過幾次,他很想認識你。他人品不錯——”

“唐既明,你差不多得了,”許渭塵盯住他,感覺自己笑了笑,幹巴巴地說,“不用了,我沒這麽饑渴,喜歡做媒你就去參加真人秀,善心沒處發泄就去戰區發資源,別到我這扮好人給你宅男朋友拉皮條,我裝個軟件約炮都不會到你那幫人裏找。”

說完他不再理會唐既明,理行李摔門下樓,去前台開了個新的房間。

第二天一起回家,許渭塵的情緒其實平複了,接受了他和唐既明這輩子都不會有什麽發展,對唐既明態度也和緩了些,和以前一模一樣說話,不客氣也不親昵。

許渭塵不知道唐既明是不是裝的,反正他自己是。

起初他想回學校再換一次宿舍,後來覺得沒什麽必要,盡量多選一些課,在圖書館待久一點。

回家後,母親幾乎不主動和他聊這個話題,隻會旁敲側擊問他是否單身,就像隻要他的貞操還在,他的同性戀身份就沒坐實一樣。

許渭塵學業很重,忙著全力追尋自己的人生目標,學會和唐既明正常地相處,不再對自己的情感生活有所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