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原本許渭塵覺得這隻是一個出了少許意外的周末。他又和唐既明上了床,有些奇怪,但究竟哪裏特別不對勁,他也說不清楚。

周一早上來到事務所,隔著玻璃,許渭塵就發現幾個實習生和他的助理擠在一起,熱火朝天地竊竊私語。他一進門,他們嚇得跳起來,而後便抓著手機低頭四散。

許渭塵不以為意,上午馬不停蹄地見了兩名客戶,回到事務所,在茶水間,又碰見那幾名實習生。

他們交頭接耳,推推搡搡一番,一名外向的女生走到許渭塵麵前:“許律師,你周六去美術館了嗎?”

“怎麽了?”許渭塵心生警惕,謹慎地回答。

“我們都覺得這個人很像你。”實習生大膽地拿出手機,給許渭塵看。

許渭塵低頭看了一眼,發現是有人前天在美術館拍了視頻,畫麵有點模糊,還很晃,但可以看出,是許渭塵和唐既明。

兩人站得不遠不近,唐既明給他介紹展品的來曆。視頻收音不佳,聽不清唐既明說了什麽,不過聲音比許渭塵意識裏溫柔。

可能是因為唐既明往常把私人生活保護得太好,很少有公開行程,拍攝的人在文字中誇大其詞,說碰到唐既明帶著模特男友看展,疑似出櫃。

許渭塵覺得好笑,把手機遞還實習生:“人是我,但是圖文不太符合吧,我們是朋友。”

實習生很興奮,幾人都聚上來,七嘴八舌問許渭塵是怎麽認識唐既明的,還有一位資深玩家想給某個遊戲提意見,求許渭塵反映給唐既明,可能的話他想列個建議清單。

許渭塵還沒回話,不知什麽時候進門,也不知聽了多久的事務所合夥人梁律師打斷了他們的聊天:“這裏是律師事務所,不是遊戲公司意見郵箱。”

實習生們作鳥獸散,留下許渭塵和梁律師麵對麵站著。梁律師對許渭塵露出一個笑容來:“你認識唐既明?”

許渭塵承認,梁律師既像開玩笑,又像認真地說:“方不方便問問,他們有沒有換法律顧問的需求?”

“梁律師,”許渭塵平時並不提起,不過既然聊到,他還是坦言,“其實我在Sphinx有持股,是公開的。所以……”雖然不違背法規,仍然不怎麽合適。

梁律師微微一愣,過了片刻,拍拍他的肩膀,說那就算了,有機會引薦一下。

許渭塵回到辦公室,整理過幾天要開庭的案件資料,結束工作時,天徹底黑了。

時間不早,他卻不想回家,心中陷入矛盾糾結,既希望回到家發現唐既明不在,又希望唐既明在。

許渭塵看著壘滿案卷的桌子,心靜不下來。或許是因為白天和梁律師提起在公司的股份,許渭塵又回憶起去年,唐既明給他轉讓股份前後的那一段渾渾噩噩的時間。

正是那時的事情一件件地堆疊著,逼迫許渭塵從得過且過的逃避,到掙紮焦灼,最終決定趁早放棄。可是到了他已經將不再見麵說出口的現在,兩人的關係卻竟然比之前更加混亂。

最初是在去年秋天,許渭塵接了好幾個要出差的案子,成日在外奔波,和唐既明見麵的次數驟然比許渭塵在法學院時少了許多。

許渭塵忙過了頭,精神緊張,有時候做噩夢,夢醒便會疑神疑鬼,開始胡思亂想,唐既明平時都在幹什麽。

他想多約唐既明見麵,監控唐既明的生活,不讓他有機會喜歡別人,隻是因為實在沒空,有心無力,就連收到唐既明給他發來的關心信息,他都常常在睡前才有時間回,還曾經沒回就倒在**睡著。

緊接著是初冬某次出差,許渭塵在飛機上睡了一覺,還沒抵達目的地,轉頭看見鄰座的乘客正在翻閱航班雜誌。

雜誌上有Sphinx的廣告宣傳,許渭塵也拿起來看了一眼,發現頭版還有唐既明的訪談文稿,介紹公司即將推出的遊戲項目。

采訪唐既明的是一位知名主持人,許渭塵喜歡他的采訪風格,翻開讀了讀。

訪談的開始,唐既明說了些創業時的趣事,例如在宿舍討論到淩晨,怕吵到某個起床氣嚴重的舍友,大家隻能打字溝通。

他很明顯是在說許渭塵,許渭塵便先順手拍了一張照片,打算下飛機後發過去,質問唐既明誰有起床氣。

接著往下看,唐既明介紹新遊戲的內容,許渭塵跳著看了幾眼,突然看見在文稿的最後,主持提及唐既明的私人生活狀況。

他一副和唐既明很熟的樣子,問唐先生最近感情有沒有進展。

據許渭塵了解,唐既明並不會回答這類問題,至多說幾句似是而非的話。但是這次采訪中,唐既明的回答卻很清晰,文稿中寫唐既明沉思了片刻,對主持人透露:“不是沒有遇到合適的人,但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

主持人祝福唐既明早日抱得佳人歸,唐既明感謝了他。

采訪文稿到這裏結束,許渭塵合上雜誌,突然好像患上高空恐懼,手腳冰涼,頭腦昏沉,眼前浮現出唐既明幾年前和艾莉絲挨在一起的畫麵。

“合適的人”,或許是唐既明工作時碰到新的心儀的女孩,也或許仍然是他覺得特別的艾莉絲,隻是因為他還被許渭塵拖住後腿,所以時機總是不對。

飛機降落後,許渭塵忍不住打開社交軟件,查找了艾莉絲的名字。

艾莉絲的公開主頁更新了近況,顯示她已經在父親所在的投資公司工作——說不定她和唐既明又已經重新聯絡了。

許渭塵很慌張地想,說不定隻等唐既明和許渭塵結束約定,就可以有全新的發展。

唐既明會給艾莉絲發什麽樣的短信?

【請再等等我。】

【他脾氣不好,再給我一點時間穩住他。】

許渭塵腦子裏瘋狂地猜疑,魂不守舍到在路標簡單的機場迷路,差點錯過接機。

終於找到舉著他名字的接機司機,許渭塵沉默地跟著對方走了一段路,醒悟過來,開始唾棄自己如同偷窺狂一般的行為。發現他明明已經長了這麽多歲,隻要察覺到唐既明對其他人產生了好感的跡象,還是沒辦法比以前少瘋一點。

可是這是不正常的。

許渭塵知道這一點,即使不想承認。

於是在這趟差旅中,許渭塵努力地正常了一些,沒有把拍下的雜誌照片發過去,也沒疑神疑鬼地發消息對唐既明冷嘲熱諷,隻是時刻告誡自己,唐既明已經對他很忍讓,所以不要太過分。

而後是十二月,許渭塵父親的忌日。每當這天,許渭塵都會陪母親吃飯。這天下午,他恰好在離家很近的地方見客戶,結束見麵後,便打車回了家裏。

母親和林雅君一起做飯,許渭塵則在廚房幫些倒忙。

父親離世十多年,忌日帶給母子兩人的愁緒少了,更多是對父親的追懷。

許渭塵母親一邊熬湯,一邊回憶當新手父母時,和許渭塵父親產生又化解的甜蜜的矛盾,也和林雅君聊她們的少女時代。

說到林雅君的上一段婚姻時,母親抱怨:“我當時就很討厭唐永鈞,有錢了不起嗎?那麽高傲,根本不拿正眼看人,如果不是渭塵爸爸勸我,我連婚禮都不想去。”

“結婚前一夜還是來了,”林雅君笑她,告訴許渭塵,“哭著敲我的公寓門。”

母親不說話,林雅君又說:“現在去想那時的我,好像在想另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麽,那時候就那麽喜歡他,還以為他會為我改變。”

許渭塵的母親冷哼一聲,沒有評價,林雅君忽然說:“最對不起的還是既明,他爸爸送他去那所學校,我沒勸幾句,竟然就覺得他爸爸說得有道理。後來想過讓他轉出來,可是我不敢惹他爸爸不高興,也沒堅持。如果他少在那裏待一段時間……”

“都過去了,”李文心勸她,“既明現在很好,說不定那所學校沒那麽差呢。”

林雅君神色黯然,沉默片刻,才說:“我覺得既明不談戀愛,也和我和他爸爸婚姻不成功,有很大的關係。”

“你知道嗎,文心,他的同學和我說,他剛辦公司的時候,差點要和一個女生談戀愛了,但是突然之間,又不來往了,”林雅君說著,看向許渭塵,“你知道這事嗎,渭塵?”

許渭塵就是唐既明不和艾莉絲來往的始作俑者,本來冷不丁聽到林雅君提起這事,已經吃了一驚,被她的目光一看,更是背都僵直了,結結巴巴地說:“好像聽說過。”

“他有沒有和你說為什麽?”林雅君傷心地問。

“沒有。”許渭塵聲音很小。

林雅君又歎了口氣,李文心便出主意:“你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嗎?要不我們倆去認識認識,撮合他們……”

“人家可能早就有伴了,”林雅君搖搖頭,“怎麽能去打擾她。”

許渭塵心虛與歉疚抵達頂峰時,母親叫他名字:“渭塵,你有沒有認識什麽合適的女生,多給既明介紹幾個嘛。”

“我認識的都和我一樣忙。”許渭塵喏喏推辭。

“怎麽可能都那麽忙,”母親瞪他,“你就是不上心。既明對你那麽好,你也不知道幫幫他。”

正欲辯解,門鈴忽然響了,許渭塵跑過去開,竟然是唐既明站在外麵。

天已經黑了,唐既明穿著灰色的厚呢大衣,看見許渭塵開門,便對他微微笑了笑:“我來晚了,你們開始吃了嗎?”

許渭塵記不清幾個禮拜沒見他了,上次見還是在臥室廝混。

想到方才和母親的對話,許渭塵態度有些僵硬地說“沒吃”,轉身時,忽而聞到唐既明身上傳來若有似無的新鮮植物的味道。

兩人往裏走,李文心端著菜放在桌上,看見唐既明,自然地招呼了一聲。

“你怎麽也來了。”許渭塵看母親進了廚房,才問他。

“下午不是給你發短信了嗎?我不來誰帶你回家,”唐既明低聲說,“為什麽好像不太歡迎我?”

許渭塵回家後就沒看過手機,大約是錯過了,又不敢去看唐既明的眼睛,找借口轉移話題:“你不要煩我,我忙死了。”

唐既明說“好吧”,兩位母親把飯菜擺好了,兩人坐下,沒有再聊天。

餐桌上,林雅君並沒有問起唐既明的感情問題,反而是李文心十分刻意地提了幾句,發表了一些勸唐既明早點找女朋友,早點結婚生寶寶,這樣她們還年輕,能幫他帶小孩之類的典型言論。

唐既明沒有不耐煩,認真地回話,雖然沒有做出任何承諾,但是態度很好。

李文心說著說著,又轉向許渭塵:“你是指望不上了,好好幫既明留意留意。”

許渭塵一聲不吭地埋頭吃飯。

許渭塵第二天有開庭,吃完晚餐便要回去了。

母親埋怨了幾句,站在門口,依依不舍地站在風裏,看著許渭塵和唐既明往車邊走,許渭塵見她這樣,又走回去,抱了抱她,承諾忙完這陣子,回家住幾天。

坐進唐既明的車,許渭塵聞見了一股鮮切玫瑰的香味,唐既明方才身上的味道,似乎也來源於此。

“你換香薰了?”許渭塵敏感地盯著唐既明,問他。

唐既明笑了笑,完全不回答,反問:“好聞嗎?”

許渭塵立刻犯了疑心病,惱怒地猜想到底是誰給唐既明推薦了這麽好聞的車香,一路又氣憤又難受,怎麽坐都不舒服。連唐既明和他聊天,他都不想回應。

然而想起林雅君問自己,唐既明和那個女孩的事時,她憂愁而欲言又止的的眼神,許渭塵的躁鬱又漸漸化作了內疚。

他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過自私,可是要怎麽做一個無私的人,怎麽對自己痛下狠心,讓唐既明自由?許渭塵本來就是一個隨心所欲又任性的人,他隻擅長占有,根本不擅長放手。

來到市區,唐既明沒有往許渭塵家開。許渭塵正在心中煩躁地自我鬥爭,還是唐既明開口問他“許渭塵,我可不可以先帶你去個地方”,他才發現路線不太對。

許渭塵不知道唐既明打的什麽主意,看了一眼手表,時間還早,便無所謂地說可以。

開了沒多久,他們經過一片綠地,車速變得很慢,許渭塵認出,這是學校旁邊的湖畔友誼公園。

公園還是有那麽多遛狗的人,慢跑的人和情侶,唐既明停在公園停車場的最角落,他們離湖畔很近,隻隔了幾棵樹和一條步道的距離。

許渭塵突然生出有一種預感,唐既明可能要和他談心。在幽暗的車廂裏,許渭塵看不見唐既明的臉,隻聞到讓他萬分在意的鮮花香氛的氣味。

唐既明有了合適的人,那麽他即將要和許渭塵談的是什麽,許渭塵再蠢笨、再遲鈍,也不會猜錯。

哪怕對許渭塵再關照,唐既明還是會愛上一個人,愛到他要取消和許渭塵的約定,去追尋他自己的愛情,許渭塵那些小小的恩情,本便不可能將唐既明圈禁在他的泥淖中一生之久。

許渭塵的肺腑仿佛**著,又冷又熱,在唐既明說話之前找話:“幹嘛啊,帶我到這裏。”

“許渭塵,你記不記得你在這個公園說要給我投資?”唐既明的聲音很低。

許渭塵睜大眼睛,也隻能看見唐既明頭發的輪廓。

他說:“記得啊,怎麽了?”

唐既明沉默了。

許渭塵才發現,居然像唐既明這樣的人,也有不懂怎麽開口的時候,為了那個人,竟然話都不會說了。

連許渭塵都比他鎮定。

許渭塵心也慢慢變得冷冰冰的,討厭沉默,更討厭這個為了別人變得不善言辭的唐既明,過了一兩分鍾,反而率先搶著開口:“你到底說不說,不說我也有話說,我準備明年空下來,找個男朋友,到時候你不用陪我上床了。”

許渭塵說這些話時大腦仿佛是燒著的,嘴唇又很冰,像被嫉妒和不甘占據了軀體,沒有太多思考的能力。

唐既明不知道是驚喜,還是鬆了一口氣,忽然更安靜了。

許渭塵冷冷地看著前方,心中更是火大,問他:“為什麽不說話?高興得說不出話了?”

又過了片刻,才聽到唐既明溫和的聲音:“怎麽突然想找男朋友?”

“想談戀愛啊,不行嗎?”許渭塵覺得唐既明假惺惺的,也沒什麽好語氣,“你也快找一個吧,最好趕緊結婚,讓我媽和你媽一起帶帶孩子。”

唐既明聽了,好像沒有馬上反應過來,等了許久,等得許渭塵都頭疼了,他才又說:“你打算找什麽樣的?”

“帥的,高的,”許渭塵先隨便說了兩個,發現好像在說唐既明,又馬上加上,“陽光開朗活潑可愛,最好比我小一點。”

許渭塵大腦亂的要命,完全編不下去,其實很想下車,重新打車回家,不過出於禮貌,還是又問了一句:“不說了,你帶我過來到底有什麽事?”

唐既明頓了幾秒鍾,打開了車頂的閱讀燈。他沒有看許渭塵,打開了手扶箱,從裏頭拿出厚厚一疊文件。

他低聲對許渭塵說,打算轉讓一部分股份給許渭塵,因為許渭塵在公司有難處時給了他支持,所以想給許渭塵一些回報。

“今天是叔叔的忌日,”唐既明說,“我覺得日子比較有意義。”

他的語氣很溫和,隻是一直沒看許渭塵,許渭塵也不知為什麽,忽然之間泄了氣,盯著唐既明遞給他的筆。

最後許渭塵沒再說多餘的話,把文件都簽了,唐既明送他回家。在公寓樓下,唐既明不知為什麽,對許渭塵說了謝謝,大概是謝謝許渭塵給他自由,貼心的把他想說的話先說出口,讓他不必為難。

許渭塵沒什麽想說的,下車走了,回到家裏覺得自己有點可憐,但好像也是活該,機械地工作了半個小時,又神誌不清地搜索了一會兒鮮切玫瑰味的香水,什麽也沒有找到,隻好洗了個澡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