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案再起

文光十一年。

元旦過後,長安城的街上一直有些冷清,平日裏為生計操勞的人們,都回家過年了,期待著能好好享受一下一年裏難得的清閑。直到上元節將近,大街小巷才又重新熱鬧起來。

正月十五上元節,是春節的最後一天,也是大昭官員難得的休息良機。通常這個時候,各官署隻安排必要的人員值守,即使最勤懇的官員也會回家與親人團聚,共度良宵。

但李琭還是照常在大理寺複核卷宗,一直辦公到酉時末,才收拾文卷檔案,伸了個懶腰。

“司直,慕容大人遣人來問您什麽時候過去?他先去華月樓等您了。”仆役在門口恭敬地詢問。

“是不早了,走吧。”

此時,長安已是華燈滿城,身在大理寺內,也能聽到皇城外的熱鬧喧騰。月色燈山滿帝都,香車寶輦隘通衢。入夜,早已紮好的各色燈彩造型殊異,看得人眼花繚亂。數隊慶典隊伍在城中的主幹道上遊來**去,奇術異能,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樂音喧雜百裏不絕。

這聲勢太過熱鬧,目之所及,無不是挨肩擦背,人流如潮。李琭騎馬從外圍的偏僻小路繞道,也花了快半個時辰,才到達位於北裏南曲的華月樓。

北裏的盛名自不必說,雖無十裏秦淮的槳聲燈影、畫船簫鼓,卻也旖旎著無邊風月。坊中有三曲,住在南曲、中曲的,皆是妓中錚錚之人,才藝不凡。有的擅作詩詞,有的言談詼諧,亦有精通音律能歌善舞者,因此京內的顯貴才俊,最愛上此談詩論道,排遣風流。

不過這二曲的姑娘們,卻不是等閑俗子能見到的。除了銀子,還得有幾兩文才,以詩叩門,姑娘滿意了,才願意接待。

華月樓是一座雅致小樓,附設幾曲堂屋,院景幽靜,幾位關係親近的姑娘相伴而居。這幾位都是北裏叫得上名兒的,今夜這場宴席,也是專為熟客而設。侍禦史慕容恪祖上曾為宰相,他深得家學熏陶,人又長得俊秀,因此頗受歡迎。他說最近華月樓新出的點心甚是驚豔,非得邀李琭也來嚐嚐。

李琭到的時候,眾人早已酒酣耳熱,酒令都行過幾回了。樂隊正在演奏《急胡相問》,樂女們和拍而舞,賓客觥籌交錯,相談甚歡。

慕容恪見他來了,抬手招呼:“來來,徽明,這邊。大過節的,你不會還泡在那堆卷宗裏吧?也太敬業了。”

“那你參奏進言的時候,別忘了多誇我兩句。”

周遭客人紛紛向李琭拜禮,他叉手回禮,才在慕容恪旁邊落座。他少失怙恃,在街頭流浪了好幾年,後來幸得慕容家收養,便與同齡的慕容恪成了好友。進士及第後,也虧得慕容家舉薦,年紀輕輕就做到了大理司直的位子。

“到底什麽點心那麽好吃,你非得把我弄過來?”侍女傾身斟酒,若有似無地依偎過來,李琭也不推拒,由著她喂了一口。

“急什麽,就上了。”

說話間,小婢們端著食案,給每桌上了幾盤糕點。慕容恪也不客氣,徑自拈起其中一種:“就是這個,趕緊的,一會別怪我沒讓你。”

這糕點做成五瓣梅花形,瑩潤白軟,雖然賣相不錯,但並沒有什麽特別。李琭有些不以為然。慕容恪世家公子,自小錦衣玉食,什麽新鮮玩意兒沒見過?竟然對一盤平平無奇的點心視若珍饈,這卻又勾起了他的好奇。

於是他也拈起一塊,剛咬一口,當即食欲大開。北方喜歡麵食,點心也多以小麥為原料,雖然好吃,但口感較為飽實。而這點心也不知什麽做的,軟糯細膩,卻又帶著恰到好處的彈性,初食清甜盈鼻,再品馥鬱回香,還真的是……

“東西呢?!”李琭垂眼一看,盤子已經空了,哪裏還有白花點心的蹤跡?他不能置信地望向一旁的慕容恪,就見這貴公子兩頰鼓囊,囤搶的模樣活像隻鬆鼠。“你的待客之道就這?喊我來吃,結果一塊沒留?”

不緊不慢地享受完嘴裏的糕點,慕容恪才得空道:“哼……不是提醒過你了?誰讓你不快點,還在那裝模作樣地品。”

對於這個損友,李琭無語透了,隻能問:“這究竟是什麽做的?口感確實不錯。”

“這叫透花糍,吳興米做的,還加了什麽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好吃。啊,三秀姑娘!請來這邊。”說著慕容恪眼睛一亮,招手喊道。

“慕容公子安好!怎麽了,今天點心不合你胃口哇?”

聽見慕容恪的招呼,那人笑眯眯地走過來。這是個清秀姑娘,圓眼兒小嘴,笑起來彎彎月牙,更添可愛。她未施粉黛,一身布裙,通身上下幾無配飾,比起場中幾位千嬌百媚的紅人,樸素到顯得有些寒酸。但麵對慕容恪,她大方自然,絲毫沒有怯弱卑下之態,顯然已是熟人了。

“怎麽會,好吃的啊!”慕容恪笑嘻嘻地湊上去,“我朋友今天來,頭回吃到透花糍,沒還吃夠,你那還有剩的嗎?”

白三秀忍俊不禁:“噗,慕容公子,明明是你自己饞,還借朋友的名。”

“誰說的,不信你問問他。”

白三秀順著話頭轉臉一瞧,卻見李琭怔怔地望著她。她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這位是?”

“大理司直李琭。你別怕,他人不賴。”

“見過李司直。”

“姑娘不必多禮。看來這點心是出自姑娘巧手,老慕可跟我說了好久。”

“我跟你說,三秀可不是專門的廚娘,要秋霽小姐待客,才吃得到她手藝的。”

白三秀咯咯笑道:“慕容公子這麽捧場。那如果你再送我一點上次的香料,我就把自留的端上來。”

“成交成交!”

望著白三秀離開的背影,李琭一瞬間露出深思的神色,轉眼又隱去了。

……

天上一輪月,地上萬盞燈。宴樂狂歡一直持續到深夜,城中,木雕彩繒燈市如晝,樓內,歌舞笙簫徹夜不絕。飲了幾輪酒,慕容恪有些犯困,就去客房小睡。李琭倚在欄杆邊,望著盡情喧鬧的人群,自斟自飲。

“長安城真熱鬧啊!我朋友一直想看看。”

李琭轉目看去,白三秀舉了舉手中托盤。“天冷,李司直還是喝這個吧,溫過的。”說著走到他身邊,輕手替他斟上溫熱的黃醅酒。

“老慕呢?”

“慕容公子睡得正熟呢,嗬嗬,都打起呼了。”

他不由失笑。李琭此人,生得不算特別俊朗,但麵目中正,尤是一雙黑眸,宛若寒星,此時微微一笑,又有幾分清朗灑逸。然而他神情瀟灑,眼神卻是恁的冷靜,遊離於喧鬧之外,遺世而獨立。

“啊!”

忽地,他身後傳來一聲壓抑的驚呼,是個柔細的女子聲音。回頭一看,欄杆拐角處,一個華服男子正強行摟抱拉扯懷中的姑娘。那女子雲鬢散亂,香肩半露,滿麵驚惶卻又不敢發作,無力的推擋完全阻止不了男人輕薄她的欲望。

這女子正是華月樓的主人之一,趙秋霽。她在北裏也是名聲極盛的才女,平日裏不知多少文士學子費盡心思想一睹芳澤,但碰上梁王世子,才知再高的姿態也是籠中窮鳥,所謂以詩探花的情趣,隻不過是權位者偽作慈悲的施舍罷了。

眼見世子爺的手要往她衣襟裏探,趙秋霽又羞又急,正不知所措,白三秀迎上前,扶著梁王世子手肘一抬,巧妙地托開了鹹豬手,“世子您喝多了,我扶您去客房歇一會兒。”

“滾開!”

這世子李瑋平時就是個荒**無度的主兒,此刻酒氣上頭,被人攪了好事,頓時火冒三丈,一把揮開。他完全沒控製力度,白三秀被甩得直接往牆上撞去,卻沒有意料之中的疼痛,一隻手有力地扶住了她。

“世子是真醉了。”

“放肆!誰敢攔我!”

李瑋又被人擋住手,罵罵咧咧地要瞧瞧是哪個不長眼的東西如此大膽。

“來人,扶世子下去休息。”李琭平淡地吩咐。

一個侍衛模樣的人趕緊上來攙扶。李琭的官秩雖然不算多高,但大理司直卻不是個等閑官職,因此李瑋也不想鬧得太難看,嘟囔了一句“道貌岸然”,就東倒西歪地走了。

趙秋霽終於得救,趕緊理了理衣衫和發鬢,向李琭深深行禮:“多謝李司直解困。”

“舉手之勞。”

今夜,李琭穿的是一身鴨卵青袍衫,並沒有太多紋飾,但是襯著皎白月光和輝煌燈火,清清冷冷的,卻有種說不出的好看。麵對梨花帶雨的美人兒,他卻是無動於衷,微抬下巴朝地上示意,“姑娘掉東西了。”

二女低頭一看,是一個精致的小金鎖。趙秋霽低呼一聲,連忙俯身拾起。

“謝謝司直,是小女子的。”

對於李琭的出手相助,她非常感激,正要再度拜謝,李琭卻已經轉身離去。

趙秋霽望著那俊挺修長的背影,有些悵然。

……

正月十六,清晨。永昌坊寧仁裏李宅。

飲過早茶,李琭神清氣爽,進了書房剛準備看兩頁書,小廝又來報:“爺,慕容公子請您速去華月樓。”

李琭聽得眉毛一挑,怎麽又來,難不成早點也要他去陪著吃。“什麽事?”

“具體不清楚,仆役隻說是樓裏出事,死人了。”

“走。”

雖然微有些驚訝,但李琭並沒有太大觸動。騎馬隨仆役到達華月樓時,萬年縣的官差也已經到了。

“徽明,你也太墨跡了,這麽半天才來。”

“我又不是萬年縣的捕快,你把我喊來做什麽?”

“趙秋霽死了!”此時他們站在小樓外,看著一幹人等忙進忙出,慕容恪壓低聲音道,“我看了一眼現場,搞不好啊,和前些年那宗連環殺人案有關。”

聞言,李琭神色一正,微微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