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赤心明月

仲夏的夜,格外的平如死水。

李玥提著一盞孤燈,借著鬱鬱蔥蔥枝椏的陰藪,走進李府的一家小角樓裏麵。

“嘎吱嘎吱——”

小角樓古舊踩著樓梯還在吱呀吱呀的搖動,她隻專心看著腳下的路,似乎已經融入這死水的夜色,連荊棘勾掉衣擺都沒發覺。

“咕嚕——”

上樓後,酒瓶滾落在她腳邊,李玥停住腳步,見怪不怪的彎腰拾起。

一身酒氣的韓非背靠著牆壁坐著,鹹陽布莊裏難買的紫布鬆鬆垮垮的披在他的肩上,他單手架在屈起的膝蓋上,露出修長的脖頸和,眼尾垂下看她,“你來了。”

李玥吹熄孤燈,摸了摸圓潤的燈柄,妥帖的放在一旁。

她開門見山:“拿著你給的寒冰玉,去求見了桃小主,不過沒見到。”

韓非點了點頭:“多謝。”

“沒有見到,你為何要謝我?”

他放在膝上的手落下,指尖輕點著地麵,良久,又抬手理了理發皺的衣襟,輕笑道:“我要見的人不是她,沒有見到,就是見到了。”

李玥不懂:“為何?”

“因為——”

“唰”的一下,他豁然扯開腰間的匕首,連帶著被拽斷的絲絛在半空中甩出鋒利的弧度,寒光閃爍間。

李玥睜大的眼睛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後背響起血肉噗嗤之聲。有溫熱的血濺到後脖頸,渾身戰栗之感爬起,她控製不住的癱軟下來,“你——”

“侄女兒,你被人跟蹤了不知道嗎?”

他不動聲色的靠了過來攙扶住她,李玥甚至能夠感覺到他胳膊上緊實的肌肉,身上那獨屬於韓國貴族的香息,韓非線條淩厲的下巴朝她一抬,“還是小心些。”

李玥強壓鎮定,胸腔幾度起伏,在這漆黑的角樓她不敢回頭去看死在地上的屍體,“我被人跟蹤了?”

“或許是的。”韓非手腕一展,就從死去的丫鬟身上拔出匕首,沉悶中,他問道,“你想必很害怕死人。“

“.“

她不吭聲。

“又或,沒想到韓某會去殺一屆平民。”他挑眉反問。

李玥還是沉默,隻攥緊了衣袖。

“你怪韓某殺人?嗬,就算韓某不殺,你的,父親。”韓非唇齒之間,有種淡淡的頓然,“你的父親,也會殺了她。”

“看起來你們沒什麽不同。”李玥道。

“嗯。”他細致的擦拭著匕首上溫熱的血跡,側眸看她,那張臉上沒見得半分波動,就算用直尺來丈量,也沒泄露出半點情緒。

收回視線,韓非又道:“還是姑娘心裏麵,會以為韓某和別人有什麽不同?”

“我還以為你是德音難忘的君子,看來.”

“亂世出君子,玥姑娘莫不是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罷。”他的聲音壓低了,和外頭的冷月一樣,極淒極涼。

李玥所有的話都像是被舌頭堵死,臉頰緊繃,雙眼黑洞洞的去看窗外的黑夜,“你已經暴露了,這個角樓不能呆下去,今後你要去哪?”

“那就站出來,韓某本也沒想躲藏一輩子。”韓非走過去推開窗扉,清涼的月色吹**起他的紫袍,地上頃長的影子投散的極黑,連他的輪廓也在開始搖晃。

“咚咚咚——”“咚咚咚——”

角樓下似有無數腳步聲朝著這裏奔襲而來,李玥一慌,急忙靠近窗扉,隻見路。

“快快快,不能讓韓賊跑了。”

“怪不得俺們找了那麽久,屁影都沒摸到,原來是躲在這裏,呸,韓老賊!”

下意識的就要關緊窗扉往下逃,韓非那張骨節分明的大手按住她所有的動作,臨望他那素白而冷靜的眉眼,李玥莫名也鎮定下來,“我們不逃嗎?”

“逃夠了。”他瞭望著月光,像是瞭望著天底下的一切,“故國棄我如敝履,如茅廁之鼠,如惶惶家犬,誌不能舒,才不得酬。”

“可韓非,無奈一片真心赤忱如明月。”

他回旋而站,皎潔明亮的月色照耀在他身上,隻一個轉身,背對的不是狹小的角樓,而是遼闊的天空,他單手一伸攬住李玥道細腰,李玥還沒來得驚呼,也沒空去管這誇張瘋狂模糊的夜晚,嗓子裏的尖叫壓在喉嚨裏吐不出來。

隻見身下的男人專注的看著她,再度拋下角樓的天空,男人的瞳孔極深極黑,仿佛裏麵有什麽張牙舞爪的東西要撲出來。

“韓非,你瘋了!”

獵獵狂風撩開李玥耳畔的發絲,她的神情驚慌而失措,韓非卻含著似是而非的笑意,“非某,一貫如此。”

“跑了?!”

李斯怒不可遏,枯黃的臉色因為怒火變得鐵青。

昏暗的油燈下,麵前跪著一排排垂下頭顱的黑衣私衛,他如履薄冰步步維艱,按理不該這麽大興舉動,可是韓非,韓非,足智多謀的韓非,在稷下就能蠱惑人心,精於算計的韓非,要是他得到渴望賢才的秦王賞識。

李斯的眼神如淬了毒的催命符。

哪還有他出身寒微,在列國無周旋根基的蔡小吏的位置?

在稷下他不如,位卑,不當,才被他的風光處處掣肘,可現在他是大秦廷尉,是秦國心腹紅人,難不成也要死等這一天的到來嗎?

李斯眼皮驟然狂跳,手背額角青筋暴起:“將大巫師那邊的死衛調過來,全力追殺韓非!”

“是啊,我們該怎麽辦?”

李斯狠戾的咬著牙,但到底存留的那抹親情壓製了他的理智,“活捉…都帶活的。”

“是!是!是!”

曆經數月不眠不休的逃竄,因城門的盤查,韓非和李玥隻能暫時在陰巷子休憩,韓非瘦骨棱棱,淡冷的麵容上,劃有半寸上挑的傷痕,躲藏在熙熙攘攘下九流人群中,凹凸不平的桌腳凳,破了一個口的碗。

他正吞咽著碗裏的疙瘩湯。

李玥臉色蒼白,見這位韓國王子如此屈尊,道:“我以前是吃苦慣的,為何你。”

“那侄女又為何要陪韓某逃竄?何不檢舉了韓某。”他反問她。

“我”

放下碗,韓非淡淡道:“侄女兒,糟糠不飽者不務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繡。”

李玥沒想到他如此避重就輕,頭一扭道:“你還是別叫我侄女了。“

他雖和她父親同在稷下求學,是師兄弟的輩分,但是他並未比她大多少,這麽叫,心裏極其別扭。

韓非一愣,但是沒有問緣由,隻道:“好。”

旁邊有數名衣衫襤褸,赤著腳丫的乞兒跑過,在燥熱的天氣中揚起一陣刺鼻的汗臭味,李玥毫無所感,甚至覺得安心,她猛的將碗裏毫無油腥的吞咽下腹,一下腹渾身的汗如雨的冒出來。

為什麽要冒死陪著這位秦國通緝犯,隻怕答案恐怕隻有她——李玥知曉。

短暫的溫飽過後,韓非單手提起桌上的短劍握在手中,李玥吃力的跟在他身後,她看著他的肩胛骨冒出的汗漬,仿佛下著暮天的雨。

如此挺拔的身影在擦肩而過的人流中也顯得格外的醒目。

李玥暗想。

能夠帶著她躲過父親親衛的追殺,除了身手不凡,恐怕也是智計無雙。

若是他和父親同台對壘若是父親不勝

不知不覺的走到圍牆底下,韓非側眸看向他,那清朗的輪廓,好似當即給李玥胸口裏塞了一把雪,他邁步過來,帶著肌肉的手臂攬住她,毫無預兆又是一場天旋地轉。

“到了。”

還沒反應過來,李玥隻覺得自己指尖酸痛,自己在他懷中,還在緊緊的掐著他的臂彎,瞳孔沒來得及擴散間,隻聽後背響起了長劍破空之聲。

“刷——”

這是間寬敞的教練場,草木稀疏,風揚起沙粒礫礫,有個穿著粗布衣的男人,正在單劍起勢,劍走遊龍之間,就已經架在了韓非道脖頸之上,看似不經意的一劍,帶起的厲急破空驟響,卻是千軍萬馬難以抵擋。

這位雖著布衣卻難掩人中龍鳳的男人,正是大秦虎將——蒙毅。

蒙毅長眉一挑,雙眼明銳的看向韓非:“稷下一別,別來無恙。”

韓非不慌不忙,“蒙弟。”

兩人同是稷下求學學子,經年一別,卻是一虎將一逃囚。

如此身份的落差,韓非並未窘迫,反而有種鬆弛的淡然,道:“蒼山月蘭,你整整收了兩個月。”

李玥垂眼就見蒙毅的劍尖上挑的是一朵已經發幹的串,裏麵用的是藤草編織,和韓非遞給父親差別幾乎一樣的蒼山月蘭。

蒙毅神情毫無變化,視線掃過她,劍尖偏移一點:“李廷尉要追殺你,你帶著他長女逃竄,堂堂韓國公子,風清月明的人物,聲譽亨通六國,本將倒不見得你何時如此裹私。”

韓非對這位小將軍的剛正不阿輕笑了一聲,放下懷中人反問李玥:“李廷尉素來和蒙家交好,你倒是說說,是韓某裹挾的姑娘嗎?”

李玥手指捏緊。

是她自己非要跟上來。

她看向這位擰著黑眉頭的未婚夫,再看向渾身鬆弛的韓非,說道:“是我非要跟上來,不怪韓公子。”

韓非懶洋洋的,直接坐在地上:“話已講清,不遠萬裏的師兄找師弟討口水喝,不妨事,吧?”

蒙毅剛毅的臉麵倒是無異常,直接轉身拿起陶罐親子給他們打水,一來一回韓非和李玥飲罷,蒙毅對李玥開門見山:“此事牽涉煩多,牢請李姑娘去涼室等候。”

李玥點點頭,深深的看了他們一眼,轉身離去。

韓非握著劍走向一古樹的陰藪下,直接背靠著大樹坐下,涼風習習,吹拂著他連月沒好好打理的胡茬,竟顯得幾分坍頹。

“你的韓非子不錯,秦王惜才,料定想見你。”

“韓某知。”

“入了秦,你萬不可提存韓之意,不然本將也保不住你。”

韓非頂起力氣抬了頭,張口放慢了聲音:“師弟,大秦於你,何如?”

“如命。”沒等蒙毅回答,他自顧自道,“韓在,韓非在。”

“.依秦王秉性,不會讓你如願,縱你足智多謀,恐大廈傾頹,歧路亡羊,難以挽回。”

樹葉沙沙聲驟響。

韓非又抬起頭看他,目光中又什麽東西好像劍鋒帶著血於肉,帶出他重創而不泯的魂魄,“入秦存韓,非九死而無悔。”

蒙毅表情略變。

也就那麽一刹,他微垂眼眸,神色平常,“蒙弟,憶及稷下,老師拿著這一片蒼山月蘭,為我們出山踐行。”

“是啊。”

蒙毅垂在身側的手臂略有緊繃。

好像有萬般思緒浮動,如風過後的蔓草生生不息,但是誰也沒有開口。

韓非從胸腔拿出漆紅的塤,湊在嘴邊吹奏,“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禦,陰陽大化,風雨博施.枯耕傷稼,耘耨失穢,政險失民。田穢稼惡,糴貴民饑,道路死人,夫之謂妖”

狂風吹起樹葉的喧囂,蒙毅的肩膀上逐漸落滿了枯葉。

而悠揚嗚咽的聲調透過土牆飄**出那段學無軒輊,蘭陵酒,蒼山蘭,鬥酒會,話詩歌的時光。

蒙毅默然許久,捏著手中的串,歎口氣道:“我會將韓兄引薦給秦王,不過剩下的一切與我蒙氏毫無瓜葛。”

見這位舊日同學,還是這麽的鐵骨柔腸。

“時機未到,韓某隻是來拜別。”韓非唇角微不可察的一勾,慢悠悠的擦了擦塤,囑咐道,“李姑娘終究是年歲太小,太稚嫩,也太意氣,你先將她送回李府,韓某等著喝你的喜酒。“

蒙毅追問:“那你呢?”

“天高雲闊,日後總有相見。”

兩人話罷,漸行漸遠。

沒想到他們對話都被樹上的一狐狸一河狸聽在眼裏。

白桃本想見見把鄭國騙的團團轉的公子非長什麽樣子,沒想到目睹這遭事,嘴一撇道:“真是長了個人皮,能裝得緊,利用那個李大姑娘也就罷了,還誆騙得蒙小將軍冒死引薦,純韓的事情但凡沾上都恐怕遭流言惡計糾纏,蒙小將軍倒是舍得個世族清譽不要。”

旁邊趴著的鄭國,白淨的麵皮上是蒸騰起的小珠串。

他實在是熱的夠嗆,但還是憋著一口氣道:“韓公子他.他.他還是很良善的。”

“良善?”

白桃狐狸尾巴一甩,直接在半空中炸出一朵紅尾巴,然後翻身跳到對麵的樹枝上,“給一朵,蒙家次子就站在他那裏,連蒙家清譽都不顧,我看再說兩句好聽的話哄哄,蒙毅都被迷得找不著北了,你是瞧不出嗎?你從哪門子看到他長得哪門子良善?”

鄭國額頭滴了兩滴汗,道:“唔他以前老是護著我.”

“從前是從前,往後是往後,咱們妖精重情義,人可不會。”白桃尾巴尖垂下,冷冷道:“你也不想想,你被打進詔獄的時候他還給你送過毒藥,我若是醒來後沒有知會獄卒給你送幾盆樹葉子,藥和被褥,也給你送來一瓶毒藥,再說幾句煽啦吧唧的話,你會不會覺得我也良善?”

“會。”

白桃:“??”

“是我害的姑奶奶你重傷。”他鼓起腮幫,一副受氣包的樣子,“姑奶奶想藥死我,是應該的。”

白桃:“.”

真是吊死鬼討賬,活該。

磨了磨爪子,白桃真是覺得自己該欠他的,不僅要把他從牢裏贖出來恢複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還要料理後續一破簍子的破事,關鍵是這隻笨蛋河狸被人騙了還要幫人數金子。

她深吸一口妖氣:“韓非若是有存韓之意,便隻能死,光靠他一個人挽留不亞於蜉蝣撼樹,難於登天。到時候這一天真的到來,你會保韓非子還是保你的河渠.”

說完,白桃立在樹杈上默然的看著他。

鄭國這隻河狸,不知道是熱的夠嗆還是糾結的夠嗆,臉頰泛起緋紅,睫毛眨巴兩下,淚霧縈繞在眼眶,小聲道:“我可不可以先選公子韓”

“!”白桃起勢磨牙,恨不得燒開一鍋水把他燉湯喝得了。

隻聽受氣包捂住額頭道,“修河渠耗錢,現在又是大旱,去年田地裏無收成。大秦國庫快開不出來了,河渠也修不了,我就隻能先保公子非了。總不能什麽都保不住吧。”

白桃愣住。

這件事情倒是從來沒有聽說過。

“你是說,修河渠沒錢了?”

“是啊,君上也為此焦頭爛額。”他放下爪子道,“保河渠要錢,保公子非不要錢,我到時候把他敲暈丟進一個深山老林裏麵,遠離世俗,他自然也不會滿腦子想著來秦赴死,在他年邁之時我還能看看他,也不失為一個好結果。”

“.”

什麽跟什麽。

她尾巴一甩,斜著狐狸眼看他,“想得倒是簡單,白瞎了活這麽大歲數,光長毛不長個,真幼稚。”

被拋棄在樹蓋上的鄭國,委屈的抱緊大尾巴,“嚶嚶嚶。”

它不過就是活了好幾個幾百歲,哪裏大歲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