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李斯被審

“秦為亂政虐刑以殘賊天下,數十年矣。”

“北有長城之役,南有五岒之戍,外內**,百姓罷敝,頭會箿斂以供軍費,財匱力盡,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

群盜四起。

秦國百萬雄軍,已經在駐守邊關,戍戎邊疆,遵循著祖龍的指令,世世代代守護著華夏。

如果再說部族,那就是嬴姓部族。

可早已經被胡亥屠殺殆盡了。

關中火起,大秦危矣。

久違的兵戈再度興發,無數光腳赤膊襤褸的民夫持著棍子和農具攻城略地,凶狠蠻勇如同食人肉的野人。

李斯長子李由駐守的三川郡無法抵擋群起造反的反賊,防線一被擊潰,轉眼就被這群逼急了不畏生死的農民殺害。

“愛卿身居三公高位,重責在肩,防守失利,何以讓盜賊猖狂至此?”

李斯疑有通盜謀反嫌疑。

下獄,酷審。

李斯年歲已高,在獄中遭不住刑罰,便是一上書,再上書。

這次上書不亞於一場腐朽歎惋的悲劇。

溫的茶早已涼了。

再怎麽捂也無事於補。

如若在初時他李斯能夠如同像馮去疾,馮劫,以及若幹壯烈老臣一般,爆出最後的閃光,亦或是他走向法家的正道,視死如視生。

小皇帝還會落到如今被奸臣蠱惑的境地,大秦還會是如此的烽煙四起嗎,他李斯會迸發出如同先帝一般的政治光輝嗎?

李斯啊,李斯。

再如何,往事不可諫。

趙高不停的挑撥離間,小皇帝已經對你離心疏遠了,你的榮華,你的富貴,你的爵祿,你的地位,不過到頭來淪為蓬蒿一丘。

年輕時滿腔熱血,揮別妻兒和孩子走出山林,對著群山和峻嶺呼嘯,我李斯,草莽之身,定要出人頭地,與他比齊。

後來的男人寒冬酷暑跪坐在案前,熬油奮發苦學帝王之術。

他出身卑微,一身賤骨,入秦遭受無數冷眼。

幸得先帝賞識。

“斯,上蔡閭巷布衣也,上幸擢為丞相,封為通侯,子孫皆至尊位重祿者,故將以存亡安危屬臣也”

淚眼婆婆,渾身的鮮血沸騰了,不停的衝撞著他的身體,綿延無盡的叫囂在筆尖殺出。

李斯脊背挺直,對著喬裝過來問罪的趙高親信冷眼相對。

“不用了,老夫認罪!”

那人愕然。

這種玩權弄術的把戲,李斯不知道經曆過多少,可恨啊,他會敗在一陰蛆手下,“老夫認罪。”

老夫認罪。

“臣為丞相,治民三十餘年,素有大罪矣!臣盡薄材,謹奉法令,陰行謀臣,資之金玉,使遊說諸侯,陰修甲兵,飾政教,官鬥士,尊功臣,盛其爵祿,故終以脅韓弱魏,破燕、趙,夷齊、楚,卒兼六國,虜其王,立秦為天子”

擺功七辯。

那位從山野來的男人走入了官場,呼吸風雷,華曜日月,天下奔走而慕豔。

天崩地坼足以掀翻一個世界的大秦開國丞相,又怎麽會就這麽輕易敗在無識於理,貪欲無厭的賤人手中。

他李斯還有機會。

現在不是山窮水盡之時。

隻要胡亥能夠看得到他李斯的才具。

“認罪書?”

趙高嘴角抽搐,死盯著這張布帛,似要將起焚燒出一個大洞,“高高高,高才啊,單拎起一個字翻一翻,咱家這輩子也隻能望其興歎,瞠乎其後了。”

他和李斯其實都一樣的。

出身同樣貧困。

同樣精通律法,書法,吏治,都戰戰兢兢的侍奉著先帝。

唯一不同的是。

李斯比他趙高多了三大件子,活得更像個玩意。

趙高再捏起一角。

以往隻配拿來給先帝品讀的丹青妙筆,被他一個大閹人隨意丟棄。

他對著身遭人道,“倒真是個萬不及一的男人,可其人卻是貪欲無厭,求利無止。囚犯安得上書,真可惜見的。”

這張認罪書自是被扣下。

可還是流傳開來。

原來李斯早就在先帝在世的時候,就已經秘密部署了親信,現在雖殺得絕了,可難免有一兩個漏網之魚,又兼趙高做事太陰邪。

李斯一死,都恐怕趙高陰毒之行更加的肆無忌憚。

飽含煎熬的七罪書。

被呈到了胡亥麵前,小皇帝的眸子幽幽暗暗,提了趙高前來。

趙高麵對錦帛,不自辨不高論,而是道:“丞相敢如此自負其辨,居功自陳,他仗著自己輔佐先帝,就說什麽萬民戴主,樹秦之名,這就是在威脅陛下,天下都是陛下的,他不過就是供給陛下驅策的一條狗,就如此不知好歹,身負叛國大罪,還敢上書。”

侍女錘著胡亥的腿,殿內靜悄悄,唯有龍涎香均勻和緩的飄著,清淡的連影子都不會留下。

胡亥撐著額角,閉目沒發話。

趙高繼續說道“老臣以為,就如同丞相所說,君主和臣子相匹敵,就會危害國家,妻子和丈夫地位平等,就會危害家庭,現在陛下您是天下共主,丞相仗著權勢手握懲賞大權,一手遮天,幾乎和陛下您沒有兩樣,已是十分不妥當。”

“派去三川郡徹查的官吏呢?”

查。

自是在查。

大部分都在說賦稅過重,勞役征發的太快,太重,太不近人情,勞役者還需自帶幹糧,禁止吃周遭三百公裏的糧食。

人要活。

人沒有活路了正逃跑是死,被抓也是死,被逼上絕路了還不如反了。

可這些是理由麽,這些能夠被查出來麽。

朝廷人心惶惶,李斯沒有確鑿的由頭就入獄遭受酷刑。

還有誰敢站出來忤逆小皇帝,到時候死的人不更多了?

趙高遠離民生根本,對手下的這些說辭並不放在心上,隻能揣摩道:“陛下,耽擱到現在,所有罪證,隻怕是被人趁隙抹去了。”

“將李斯提出來,朕要公審。”

這話出來的突然,叫人沒有準備。

小皇帝脾氣陰晴不定,真實意圖就連趙高也無法揣摩。

趙高手背上凸起的老筋迸起,連著他發白的頭顱也溫順的堪稱柔軟:“遵命。”

趙高領命走了。

胡亥掀開眼皮,隨著年齡的增長。少年臉頰的軟肉漸漸的褪去,顯出幾分穩重的模樣,卻因為他有一雙漂亮的寒鴉雙眸,以及說話時候,輕易就顯露出來的小虎牙。

別人總以為他還是孩子。

朝上所有的官吏,因功勳赫赫,高傲中帶著幾分永垂不朽,對於他這個小孩子,總是愛看的。

橫看豎看,看的時候都有比較,和他父皇的比較。

比較之下唯有失落和苛責。

他們要彰顯什麽似的,就對他不讚同,憑什麽?

無論是法令刑罰,還是修建阿房宮,直道馳道,征發兵役

他胡亥謹遵的永遠是父皇的大業,遠比這些在父皇身邊公然謀私的老臣還要擁躉。

他走的是父皇的路,誰敢說做錯。

胡亥咧開嘴,尖牙露出,猶如毒蛇吐著信子。

很快。

李斯就被提了上來。

他的血肉和精氣神已經被牢房裏的酷刑熬幹了,眼皮烏青,血痂黏在眼臉睜不開,柴禾般的骨頭幾乎穿刺而出,任由這位昔日掌管牢獄的李廷尉也想象不出,那些諸多手段,有一日會施加在他自己身上。

趙高趴跪在胡亥腳邊。

李斯卻還強撐著他的才學,他丞相的尊嚴,站著宣言對先王之時的“八罪”,什麽立社稷,修宗廟,緩刑罰,薄賦稅。

胡亥聽得這些子的妙語成珠。

可謂是哈欠連連,“哎呀,這麽說,朕坐的江山,都是丞相的功勞,朕還要對丞相感激不盡嗎?”

或許李斯老了,遲鈍了。

或許他被那些暴風驟雨的棍棒,還有幽暗的牢獄折磨中摧毀了。

竟然對小皇帝的這次問懟,他擁有了可怕的遲疑。

這太致命了。

胡亥的神情有些詭秘,趙高適時道:“丞相真是位高權重,比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的齊國田常來,還要忠心。”

齊國田常殺君篡位,是叛國反賊,他這就是在諷刺。

李斯緊冷道:“郎中令不是要徹查三川郡為何防守失利嗎?”

趙高沒說話。

“那些盜賊不僅是平民,也原先大多都是秦國的官吏,至於為什麽反了,怎麽反的,兵馬幾多,成勢究竟如何,本相府邸裏搜集了四處的卷宗,陛下不妨叫手下人去取。”

趙高心中咯噔一下。

他真是沒有想到這個老匹夫昏了頭了,打算魚死網破,朝堂上所剩無幾的老臣和新擢升的大臣,趙高的黨羽都在隱瞞,隱瞞天下的抗秦聲浪。

若是小皇帝知曉真相。

豈不是說明他趙高所謀的政道有誤嗎,豈不是說明這些高官重爵的大臣都是屍位素餐嗎。

那不是證明,他趙高不如李斯這個老匹夫嗎。

“陛”

趙高欲待說,卻沒想到胡亥直接揮手叫人去取。

等待是煎熬的,這場審問不亞於他趙高和李斯的赤身肉搏,他們早已經視對方為心腹大患,這場擂台中,隻能活下一個。

為什麽三川郡防守失利?

小皇帝坐在那裏喝茶,神色難辨,李斯閉目養神,是撕碎的隱忍。

趙高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這些年他醉心於權利私謀,不斷的拔出釘子種下自己耳目,到了眼下,才終於肯想這個問題。

無論李斯是不是反了。

這不是根本。

根本是,為什麽天下都在反。

是繁於秋荼,密於凝脂的秦法攪擾的黔首們不得安生,所以他們才反的?

不對,秦法本就是大秦的利器,有了秦法在,秦軍才能戰無不勝無往不利,深熟法律的趙高知道這一點。

要是因為秦法嚴苛殘暴。

早就反了,為什麽還會等到現在。

陳勝吳廣為什麽敢反。

貌似是天降大雨,道路阻礙,延誤了最終期限怕被官府追究,後來以鬼神問吉凶就反了,真是怪也,農民也能當王上了。

劉邦為什麽敢反。

好似也是如此。

黥布呢?

好似也是如此。

難道真的因為勞役,真的活不下去了。

一群子賤民,怎麽活不是活,怎麽就都突然活不下去了。

趙高追隨著先帝,隻瞧見了超邁古今的帝王之術,玩弄群臣和黔首於鼓掌之中的法,術,勢。

卻沒有看清楚權力的根本。

他是隻陰溝裏不見天日的老鼠,抬起頭來嗅到了烙餅美妙的香甜。

這就是權力。

他隻是隻老鼠,天下人反了,關一老鼠什麽事。

趙高隻知道。

盜賊不過就是些流民宵小,成不了大氣候。

大秦還有百萬雄兵,還怕對付不了這些子赤膊光腳,折了旗幟反的農夫,權力可是不容撼動的,先帝在世時,他小高子就深知這一點。

如今小高子鑽了進來,咬著這口烙餅了,又怎麽肯放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