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蕭何小雪

逃亡。

鹹陽大街充斥著秋霜,險險巍巍敲響了暮鼓,鼓聲迫切隆隆催人魂,那已經形同虛設的官府,岌岌可危的律法,喪失了原本應有的公平。

民生怨聲載道,人人存著自危之心。

逃亡。

不僅僅是胡亥迫害所有能夠危及他皇位的嬴係部族的逃亡。

更是功臣勳貴的逃亡。

“蛇蛇碩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顏之厚矣。”

“彼何人斯,居河之麋。無拳無勇,職為亂階。既微且尰,爾勇伊何。為猶將多,爾居徒幾何。”

大秦學子和學步兒童唱著奸臣當道的歌謠,諷刺著上位者肆意誅殺功臣。

可沒有多久。

當秋葉橫掃時,已經落成泥羹踐踏。

官府穿梭在街上如同成了蝗蟲,帶給人觸目驚心的災難。

這一景景落在綠坊高樓端坐的李斯之女李玥的眼裏,和著耳邊悠揚冷寂的塤吹奏,揚起心中的紛繁,似夢似幻,似真似假的的飄忽不歇。

可不是嗎。

繁盛的果實被吮吸成果皮,新政吹吹氣都不用就在其中破滅了。

真是在夢裏。

李玥收回目光,看向靠在窗邊吹塤的蕭何。

蕭何青絲垂下,獨有木簪輕輕別,他垂著眼眸專注吹著塤,一襲簡單青衣在他身上穿出清貴至極的內斂。

他和韓非一樣。

吹塤都是巔峰造極的境界,比拚到後麵就是心境。

眼前這個叫蕭何的孩子,吹的塤雖聽似無我,若有風吹,便是梨花撲簌花瓣。

可李玥絕對不會聽錯。

他心中有欲望,對權利的欲望,對主宰的欲望。

是和她的父親一樣的人。

一想起父親李斯的利欲熏心,還有寫下那等的禍國之策。

李玥意興闌珊,原本潛藏在心底的東西,被翻箱倒櫃似的顛了出來,重合著眼前像其神,無其韻的蕭何。

蕭何察覺到了她的魂魄在遊**,以及愈發的不耐。

他適時的收了塤,恭送著她下樓。

樓下蒙家的護衛們正在守護著蒙家主母,蒙家長孫正在等待著她這個母親,蒙家長孫不像是自己的父親,也不像是自己的母親。

他們都是李玥和蒙毅貌合神離的產物。

癡情的蒙毅獨守著一死去的牧羊女,冷硬凜然的丈夫卻又極盡全力維護著她作為女人作為蒙家媳婦的臉麵。

他們膝下所有孩子,都是戰場上收養的孤兒。

李玥朝著自己孝順的兒子說了兩句話,就要邁入回府的轎輦。

蕭何抱著一物,對著她道:“夫人,您有一東西落下了。”

李玥從沒帶什麽東西進來,又怎麽會落下。

蕭何還是得以走了下來,他低頭用著極其低的聲音對著她這根早已腐朽的木頭道:“夫人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丞相深明大義,行督責書飾虛言已亂實,意在隱忍除奸。”

這番話,從被父親打壓輪落在綠妓坊吹塤的學生口中說出。

實在是和顛倒黑白一樣難以置信。

還沒等李玥有所反應。

蕭何從懷中拿出任職書,“丞相惜才,早就將我調往沛縣任職主吏掾,我對丞相,感激不盡。”

“那你為什麽又在此處?”

“八十,賀壽,暫歇故地。”

容不得李玥細想就,被蕭何那蠱惑的口吻牽著往樓上走,有什麽比一子女對父親存著最後的希望拔出,又被坦胸摧毀來得酷烈。

李玥對李斯。

早就埋下了怨憤和禍患。

點撥,遠遠比蕭何煽動沛縣黔首起義還要簡單。

“你又騙了人家什麽,李夫人走了還哭得跟個淚人似的。”

方小雪蹙著眉頭,手中端著拖盤,嘴裏還咬著張鍋盔。

蕭何淡然喝茶。

反正那尊貴的夫人走了好茶也是多出了,將桌上的金錠麻溜收到兜裏,又捏拳敲了愛扒拉花盆的滾滾一下,方小雪端起茶來咕嚕嚕,末了打了個飽嗝,“接下來,還要去找那個人嗎?”

她暗說的那個人,就是反賊劉邦。

“你個女兒家跟著我四處奔波,如今年齡不小了,不想安穩下來找個人嫁出去嗎?”

方小雪愣住。

這些年來自己的確是跟著他四處漂泊拔開稻草就當家,他們幹的事情不是別的,是腦瓜子別在腰上的起義,是每天睜眼都害怕暴不了富的是是非非。

鯪鯉覺得此刻氣氛有點怪。

彎著爪子看了他們兩個人一眼,一別一別的躺在地板上,曲著睡覺了。

她坐下來含糊道:“找個人嫁了,那有能跟著你賺得多嗎?”

“”

“亂世,掙錢多不容易啊,我還要發家致富呢。”

“”

“再說了,我覺得你眼光不好,動不動就上賊船,那我不緊跟著你幫你看看。”

方小雪岔開話題,咬了口鬆糕,“三那個人,太痞了,見個母蚊子飛就要盯上去,嘴巴不著調,也沒個把門的。老粗漢一個,還不如那個陳什麽,燕雀安知鴻鵠之誌,苟富貴,勿相忘。”

“還有王權將相寧有種乎?”

蕭何眼瞳中似有鬆影重重。

方小雪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忙四處看了看,做賊似的,“你不是說,不能說出來嗎,要砍頭的,你你你,你自己先犯規!”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蕭何仰著頭靠在屏上,像是坐鎮在鐵馬冰河:“多麽不甘於命運擺布的口號,居然出自一小小農夫草莽口中,草莽還要帶領著一群迷信魚肚白綢的農民擺脫命運。”

“你追隨的劉邦,和農夫有差嗎?”

方小雪叉腰道,“就算是胡謅再多的勞什子祖先,說出來真的有人信嗎?”

“說的人多,聽的人不就信了。”

蕭何似乎看透了帷幕中的隱秘:“陳勝王大楚興,陳勝王興亡陳勝注定亡。”

方小雪覺得自己心跳得很快:“你人在這裏,又怎麽知道那邊的事情。”

“山東六國都沒有稱王,陳勝和吳廣是追的是哪門子根溯,不過就是犯事活不下去了,被饑餓和窮厄衝垮了頭腦,想著反咬一口就能吃飽飯,恰好這時候一群猢猻擁了過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世道,農民也能當王了,後麵跟著一群農民,大的農民就算吃飽飯了,還擺脫不了農民的劣根性,就對著一群低賤的農民擺擺譜,飄飄然。”

方小雪心驚肉跳:“可是,他都是當王的人了。”

畢竟當王了。

自然在人肉眼裏就多踱上了一層光輝,別說放屁了,拉屎都是香的。

蕭何嗤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他的手耷拉在桌上,空心的大袖垂下,那張麵龐就看著自己的袖子晃啊晃,說起話來不疾不徐,頗有些遊戲的隨意。

“陳勝德薄位不尊,處小人之道,不過就是農田裏擺著支撐出來的稻草,真正該忌憚的是稻草下掩蓋著什麽。”

方小雪抽冷氣。

他是她見過,最精算無遺策的人。

她自是不知道底下掩蓋什麽,畢竟這些是政治家的鬥爭。

但他既這麽說,興許那劉邦的確有在他獨特外表和騷擾鄰家婦女的天賦下,尤其過人之處。

她也不斑駁,說道,“反正我就是不嫁人,你別阻擋我財路啊,萬一你當大官了,我還能跟著你收收錢呢。”

蕭何的視線在她身上轉一圈。

小姑娘早已經成長為少女,不算是傾國傾城,但看著就能心明氣清,尤其是那一手數錢不手軟的好算盤,哪怕她死,鐵定也是抱財而死的守財奴。

男人將視線放至遠方。

樓下官府的刀還在出鞘未收,婦孺的哭喊以及老人的求饒,皇宮上的宮瓦片上落的天光也徒添料峭,瓦片下壓的是陰霾和汙穢。

不知道姐姐近來在宮中如何,可有吃飽穿暖,笑得可還有當初那般恣意。

這麽多年也沒有帶出個消息,像是已經消聲滅跡。

他卻已經不能再待此處了。

“那本山海經呢,譯出了沒有。”

“沒有。”

方小雪躲閃他的眼神,“那秦篆編的太離譜了,一點也不適用,很多字我還都不認識,更何談寫了。過幾個月,認全了再譯給你。”

公然否決編纂者的不是。

蕭何越發覺得自己的好脾氣,“上次送來的單子上東西不對,手肘長的羊皮物單,密密麻麻,是誰逮著字數一個個和趙家二嬸理論,欠你一個子兒的秦篆,你倒全模全樣的認識。”

說起這個就來氣。

方小雪道:“你尋常替別人幹活精細,自己的事情,還不都是我幫你打理的,連個潑婦都能占你便宜,你到底有多少油水可以揩!”

事實證明。

無論是聖賢還是凡愚,都不要和女人講道理。

蕭何平靜道:“你譯那不是山海經,而是河圖洛書吧。”

方小雪雙腳沾黏在地板上,聽到此話眸子睜大,一動也不動。

他繼續道:“你也不是捉妖世家,你根本就不是捉妖師,那手腕上的刺青,是你拿草液瞎畫上的。”

“不是,我是方家第”

“官吏來搜查的時候,你手腕上一片潔白,你謊稱拿藥水遮掩住了,現在呢,你還能擦擦給我看看上麵的刺青麽,你譯的書文,誰都能說鬼畫符,是因為你根本不知道裏麵的內容,就謊稱是你族裏的東西,勾勾畫畫就敢拿來騙我,好肥的膽子。”

隨著蕭何的逼問,方小雪想抽出他鉗製住自己的手腕,瑟縮著步步後退。

“你不過就是個草根泥長出來的農婦女,連字也不識得一個,就想混入萬象閣當弟子,你這麽一個女騙子,也算是有幾分真本事。”

蕭何那耗不盡的風流麵龐上,被一條堪稱冗長光陰的線分開,方才還能談笑,現在卻是刺問。

他怎麽能變臉這麽快?

“我是出身在捉妖世家,但我的確不是捉妖師”

方小雪張口欲駁。

沒想到蕭何移開目光沒有看她,側臉看有些陌生,“是不是都無所謂了,就算你是真捉妖師,世上的妖沒有了,那那些為非作歹的妖人呢,你捉的完嗎?”

方小雪聽在耳中。

常常對他的話很不明白。

他的黑發很順柔,彌漫出一股清淡的皂角氣味,似靠非靠的縈繞在鼻尖。

方小雪覺得他這樣靠過來時候,有點像是唾手可得的金子。

蕭何又放開她,徒留清雋的背影:“河圖洛書我已經譯出。”

是河圖洛書的指引,也是他蕭何推衍出的明主。

殘存的酷暑需要盡早的結束,他需要的是扶持擁善於隱忍,善得人者的明主,還天下一個春意。

陳勝不是。

殘暴屠城的項羽更不是。

唯有劉邦這個嬉笑怒罵直取人心,寬大長者的草根。

方小雪道:“那太好了,省得我譯了。”

“你也沒有留在我身邊的必要。”他走出門前又說了一句,“那些金子不用分,都是你的。”

蕭何就這麽走了。

徒留方小雪站在原地。

她覺出不住驚痛失落,猶如血肉緩緩剝出經骨。

驀地想起幾年前的蕭何帶著她在動亂的亂民之中求生,沒有武器,他就拿著木棍左劈右砍,她拿著胡亂磨的藥粉瞎灑,那時候的心意就像是糾纏的亂麻,也不管是什麽時候生的根發的芽。

他個沒良心的,拍拍屁股就走了。

都這樣了。

也隻能想起他的好來。

這群玩弄筆墨的政客可真厲害,三言兩語,敵軍就敗在他嘴皮子地下,走的時候還能如此的風姿綽約。

她多麽希望蕭何能夠站在門邊,挑眉對她道:“我唱的戲,給別人看的,你傻啊,當真的?”

方小雪很生氣。

但懷中沉甸甸的金子,以及還有無數攢下來的家底,明擺著告訴她。

男人走了,金子拿到手了,你到底氣個啥子?

拿出金子放在牙口裏,輕輕咬了一下,方小雪雙手握住閉上眼睛,祈求從金子裏麵得到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

腳下的鯪鯉睡醒了翻個邊,拿鼻頭拱了拱她。

它似乎在問。

那個死鬼爹去哪了?

方小雪再也穩不下去,薅起鯪鯉,抱著金子跺了跺腳,氣憤追上去:“這些年陪著你出生入死,刀山火海都闖了,幹的都是些造反掉腦袋的大事,就這麽一點金子你就想打發了?我方小雪折什麽本都行,就是不能折一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