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班雀躊躇

宮外。

月在柳梢,月亮亮得出奇,出奇的虛妄,出奇的浩瀚。

班雀換了一身秦國侍女服飾,和貼身侍女偷偷出了宮,和驛站候著的楚國使臣碰麵,一進屋就道:“秦王都見過我了,為何還不答應?”

“哎喲,公主殿下。”

那楚臣滿臉的褶子,燈燭下還有著一層薄薄的油汗,拿著這份苦差事,他滿臉的為難。

也不知道如何下手。

班雀頭揚得高高的,像是隻驕傲的開屏孔雀,“你得想辦法。”

他歎氣道,“秦王是見過你,不是仰頭見的你,誰能讓秦王仰頭,也不是低頭見的你,一個女人,秦王無需低頭,隻是大殿之上,秦王有眼睛,他看到了你,也看到了微臣,就隻看過,算不上什麽。”

“本公主說了,你得想辦法。”

她走著最端莊的楚步,是柔情種種的重影,半嗤笑道,“要不是我臨機應變,大殿上突然裝病,來一趟秦國,你怕是整天住在這驛站裏,都不曉得怎麽和秦王開口才好了。”

“唉——難啊,難於上青天。”

使臣來秦國,不可謂不被到處被針對,也隻能發出喟然一歎。

六十萬大軍兵臨城下,帶著必統的破斧決心。

此時來求和。

連他心中都沒啥子底,這不是刻舟求劍是什麽?

班雀揣著手扭著腰肢,月移花影,是柔情萬種的樣子,她吳儂著嗓子道:“你說說,為什麽秦王看不到本公主,本公主難道不美嗎?”

“美。”

使臣隨口答,連抬眼看公主的心思都沒有,眼神顯得極其的飄忽虛幻,就像是班雀今日急急忙忙,心驚膽戰披進來的月光。

她火蹭的冒了上來,一陣陣的直往天靈蓋上撲,剛想要發火。

卻看到使臣嘴唇顫動著,編織著無線焦慮和憂傷。

楚國就要沒了。

除非神明真的降下神跡,不然,她的美又有什麽用呢。

班雀的美眸一點點的暗淡下來,癱坐在軟墊上,什麽形象也顧不得。鼻尖酸楚,眼中含潤。

“聽聞秦王後美豔無雙,獨得秦王恩寵,可謂是萬千寵愛集於一身,我能和她比嗎,你見過秦王後嗎,我美還是她美?”

“哎喲,人是一國之母,身懷有孕,要是個囝囝,保準是日後秦王,她又是秦人崇拜的神女,身處後宮之中,尋常人哪能見一麵,還美不美的,不美又咋,公主,都到現在這時候了,您就別逞嬌鬥魅......的了。”

使臣說到一半,見到獨坐在燈下落淚的美人,真是琉璃般脆弱。

像是他再多說一句,就要融化給他看似的。

使臣喉嚨卡了殼。

這位尊貴的主兒,投了個好胎,這輩子要說不順意的事情,那可真是幾乎沒有。

這是怎麽了?

他拿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張了張口,連半個字的寬慰都吐不出。

現在國難當下,尊卑,上下,一切都變得模糊。

使臣走了,徒留班雀一個人。

班雀無限神傷,走到庭院中,月光照久了也覺得是如此的疲倦,累了,便順著爬下來,照在爬牆虎上,撲過去,一動不動的樣子。

到了人身上,便是疼痛的,切膚的感受。

她從懷中掏出一白玉扳指,上頭缺了個豁口,指尖壓在豁口上麵,這就是扳指主人所留下的痕跡,上麵還殘留過溫度,是男人的溫度。

班雀垂下纖長的眼睫。

不停的顫動,像是劃水的魚。

她低頭嗅了嗅。

味道。

那晚火光衝天,燃燒了大半個天,楚國的酒肆所有人都站在大街上抬頭望向那個方向,那是什麽方向。

東方。

是否是祝融降世。

所有人既喧嘩又罕見的沉默。

橘色的光印在他們的臉頰上,他們立著一動不動,像是橘色釉彩的兵馬俑。

越來越多的人往著東方而去。

世人是如此的渴望光明和溫暖,班雀卻聞到油脂和樹木混合在一起燃燒的味道,說不上的嗆人和刺鼻,她正欲回走回閣樓,路過一座橋,停下腳步。

欣賞著河麵上自己的倒影。

真美啊,豆蔻一樣的年華,更美了,這般好的年華,這般美的少女。如若非得用來嫁人的話。

她要嫁給的絕對不是一個瘸子。

那嫁給誰?

得是真正的王。

他得武藝無雙,俊朗高大,身居高位,胸懷寬廣似瀚海,最重要的是,要讓天下人心悅誠服才對。阿爺不讓她這個女人參加祭神大典,還推測她命中和水不相配。

可班雀出來時,偏要選在河邊.

帶著幾份別扭的賭氣,不僅賭氣這個,更是賭他要把自己配給一個瘸子。

橋上來人了。

班雀抬頭挺胸,獨自欣賞完,走到了河畔邊。她輕易一抬頭就瞧見了他,男人帶著麵具,從馬車上下來時。

他身高八尺,虎臂蜂腰,那種噴薄而出的力量,山一般的無法撼動。

他在極致的絢麗下落下的黑色剪影,讓班雀宛若落在了水裏,被浸泡的汪洋恣肆。

她搖動起姣好的身軀,向上,向上,再靠近他一點。動物性的渲染開了,像隻蟲子一般在他身上任意爬動。

男人的側顏是刀工鏨刻過的,扭頭丟出一枚東西出來。

“噗通。”

班雀被砸醒了,興許是那樣的天空太過絢爛,太過絢爛的東西,總會給人致命與不甘的別樣感受。

男人很快就鑽進了馬車,班雀卻恍惚許久。

她有一種被充實過的虛無感,似乎自己還沉在河裏,化成水流,變成藻類,變成小船衝上的浪尖,和他不停的糾纏起舞。

她太迷狂了。

她命令護衛,興奮得語無倫次:“去,去水裏,快去水裏,撈,撈.....”

這枚豁口扳指被撈了上來。

那個男人的。

班雀屏息三個彈指,好摒棄一切俗世的味道,再深深的吸了一口,輕盈的像隻魚兒,滿世界的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

那個男人。

神婆說他在北方,擁有著異樣的魂魄。

“那是什麽樣的魂魄?”

“龍魂。”

還能是誰呢。

嬴政,趙政。

這就是她找的王。

秦國的王,日後的天下共主。

班雀摸著扳指,是滋潤熨帖的光滑,她篤定,他是自己要嫁的男人,她不顧一切,吃盡了苦頭和承受苦難,來到千裏迢迢的秦國。

她想朝著這個男人,綻放自己的年華,盛放自己的美貌。

她班雀本該要配這種男人。

外頭吵鬧不堪,刺耳的動靜將她從思緒中拉扯出來,班雀迅速將扳指收好,走了出去。

外頭站著一排宮中守衛。

他們渾身上下鐵具森森,別在他們腰上的是大秦最快的劍,身上戴著的玉佩,是榮耀,更是忠誠。

火把上燃起的黑色的煙霧,是團團升騰的烏雲。

班雀的目光寸寸略過,自己的那些被他們綁著身體,拿巾布塞著嘴,恐懼不安的侍女們,還有自己敬愛的,從小陪伴的神婆婆。

她們都是她從楚國帶來的,是她的倚靠更是她的臉麵。

一句“大膽”就要宣之於口。

可這裏是秦國。

她是將亡之國的罪臣,沒有倚靠,更沒有臉麵。

她睜著雙眼,瞧著那位魁梧的首領,這首領是長史蒙毅,他掌管著王城護衛隊,以及秦王身邊的一切對外事宜。

他瞧見自己,眼裏的神色,甚至讓班雀覺得自己不是個女人:“公主身體既好,還請回去。”

“回去哇,回去哪裏?”

班雀穿著侍女服飾,脊背挺直了,撐起她的體與麵,對著蒙毅高高在上道,“不是回去了,又會回來嗎?”

楚國戰敗。

她也會淪為秦國的俘虜。

公主不公主,和那些平民百姓沒什麽兩樣。她不想回去,她留在這裏,留在宮中,就留在秦王身邊。

蒙毅還是冷冷:“公主,還請回去。”

“嗚嗚。”

這時候,神婆婆口中被塞著布巾嗚咽,是屈辱得明白,依舊用那老邁的眼神給予她鼓勵。

神婆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班雀咬著唇舌,想品出血液的味道,以用來消減另一處的痛苦。

她昂起頭,和一幹被鬆綁的侍女們一起走進夜幕之中。

班雀想不到。

她會和秦王後,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見麵。

就在宮外。

秦國出了個遠近聞名的張大嘴,張大嘴就在論政閣說書,引得旅客競相蜂擁,班雀看中了一視野寬闊的樓間,卻被小二以不鹹不淡的語氣回應:“那裏有貴客,是多少金子也不能夠的。”

“貴客,多貴?”

小二笑盈盈的指引另一間雅閣,聞言思索了一下,“比天還要大。”

天多大,有什麽人能夠比天還要大。

班雀心想果真這些蠻化之民,野夷之人都沒見過些大世麵,隨隨便便就是信口開河。

她正要出聲譏諷兩句。

可心中憑生生出了一股摸不著頭,抓不著尾的直覺。

女人的直覺。

她回頭瞧向那間樓柵,隱隱約約有少女的輪廓。

走進去意想不到的順利,班雀進來就聞到了撲鼻的花香,濃淡雅魅,風姿各異的花,堆得滿堂華彩,是不分主次,競相爭豔,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

都承載在這裏。

醉人的花香中坐著一少女,她的倩影還來不及描摹出來,就被一滿頭銀絲的華貴老婦人擋住。

老婦人的皺紋和她的談吐一樣,沉澱著歲月的韻味,“你來了,娘娘在這等著你。”

老婦人走了,班雀罕見的躊躇起來。

她有點後悔來這裏。

不知道是因為這些如此美麗有魅力的花,還是坐在窗邊的少女。

“我們之前見過麵,你還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