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難得圓滿

留下一部分兵力駐紮,秦軍浩浩****的拔營回國。

昌鶯鶯的屍體被扶柩回了鹹陽,眼瞅著屍身越來越腐敗,上麵的刺青變得越來越模糊。

他身旁的親信和同僚都紛紛催促起來,一份完整的督亢地圖對秦國的意義重大,可以說有了此圖對於後續的追擊能夠省下多少無畏的流血和犧牲。

再退一步。

這是這位勇敢女子留給蒙家,留給蒙毅的功與名。

蒙毅每日長跪在長生燈下,時間將他壓縮了,變得幹煸,那些強勁的風從他軀殼裏吹出,在兩旁掛的燈籠上瘋狂的吹刮著。

有個小女童被個端莊美婦人牽著,小聲問道,“娘,爹,爹怎麽啦?”

美婦人默不作聲,將小女童牽走。

蒙毅依舊長跪在地上,形銷骨立。

“聽聞你這一月,向君上告病,連朝也不上了。”風燭殘年的老婦人從後麵的陰影處走來,聲音平平淡淡溫的像是水,可誰也不容忤逆她的威嚴。

蒙家祖母。

曾經智鬥匈奴,飲血代胭脂的傳奇。

她坐了下來,垂著眼下深長的眼紋,宛若年輕時所負的利刃,“你是我們蒙家的子孫,生來就是猛獸,是大秦的勇士,而大秦的勇士,他們的血和淚,永遠隻能流幹在戰場上,卻不能這麽不留體麵的灑在女人身上。”

“祖母.”

蒙毅跪在她膝下,像是以前承歡膝下的孩童,哭盡了不可得的傷悲,哽咽道,“祖母.可是我,我愛她,我是真心愛她。”

“毅兒,你是個癡情的,祖母知道,祖母知道。”

蒙家祖母長歎一口氣,輕輕拍著他的脊背,“哭出來總是要好過。”

“祖母.”

“可是這世事難得圓滿,你是蒙家子孫,她是舊朝王女,你們注定就不能在一起。年輕時,放馬馳騁,心裏總想拋棄一切,可你能拋棄你的榮光拋棄你的名譽,你能拋棄你肩上的擔子嗎?毅兒啊,你心中有家,有國,裝著這天下,這是流入你骨髓裏生根發芽的東西,洗不掉剝不開,大爭之世,戰火燎原,如有國難,蒙家必將首當其衝,你亦能毫無遲疑的為國而死。”

“你又怎麽能夠說你拋棄這一切呢?”

“她若真的愛你,絕不會禁錮你。”

祖母拍了拍他又道:“毅兒,放下吧。就好比你打完仗登上城牆瞭望,放眼望去,山河破碎,兵戈寥落,人死如亂麻,那時你如何想的,很多事就都一樣,有和沒有,到頭來也不過如此。你承接著這份情義,就將這份情義葬在戰場上,葬在廟堂上,而不是埋入四四方方的棺杦裏,永不見天日。”

那張人皮被剝了下來。

呈送給秦王。

兜兜轉轉,督亢圖,燕國的膏腴之地還是落入了秦人手上。

蒙毅追擊燕國殘部立有大功,又兼收了督亢之圖,封了爵位,包括王翦,李信,辛勝一幹子功臣良將均獲恩賜。

白桃也收到了所謂的

這位敢為和命運觀望的女子所贈的皮囊,為她的族人拚出了黑暗中的一道亮光。白桃信守承諾,赦免了她的族人,這支舊日王族被遣回了洛陽,而他們的後代卻留在這裏,習書寫字。

可倘若。

他們複辟之心永遠不死呢。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對的,如何才是對的。”

白桃走在深宮裏,哈出的霧如煙似地了無蹤跡,“若是阿兄在,他會告訴我,不管對錯,做事情要有意義,可若是世事永遠都沒有錯誤,選擇的永遠都是對的就好了。”

肚腹空空,發出咕嚕響聲。

小狐狸沒有在這些事情上多糾結,捂著肚子皺著眉頭道:“方才才吃了兩張鍋盔,兩隻燒雞,怎生又餓了,最近吃的好不頂肚耶。”

又嘟囔道,“都快趕上政哥哥了,他吃得多。”

長樂宮外。

蕊兒身著雲雁細錦曲裾深衣,頭戴銀卉絞絲發簪,正在叉腰訓斥毛手毛腳的宮女,聽到腳步聲,回頭驚訝道:“王後,你怎麽回來了,你不是說去看看那些如何了,順便消消食嗎?”

她道:“唔,估摸著消完了。”

“消完了?”蕊兒狐疑,比劃道,“那兩隻大燒雞?”

白桃點著腦袋,走進去,“小蕊兒,再上兩隻,要肥的。”

按理說王後吃得多是好事,蕊兒在原地琢磨著又覺得有些奇怪。

可填飽自家娘娘的肚子是眼下最要緊的事情,忙去招呼著廚子。

這位廚子姓顧。

早好幾年就入了宮,原是宮外的壽食坊做燒雞的,後來也不如何飛黃騰了達,鯉魚蹦了龍門,竟成禦用大廚。

除了采用每日奔襲不絕的雞之外。

他那春夏日曝,秋冬火煟的獨門手藝也為燒雞增添了頗多色香味,並號稱“天下一隻雞”,可這種每次隻做一隻雞的慣例被王後愈發大的食量打破了。

白桃美滋滋的啃完兩隻雞並打了個嗝,眼角眉梢還露出意猶未盡的感覺。

身旁的蕊兒看得驚訝,遲疑道:“王後,過食對身體不好,要不還是讓太醫請個平安脈周全些?”

“不用。”

白桃兩隻手放在銅盆裏洗了洗,再拿帕子對著水鏡擦了擦唇角的桃色豔屑,“阿兄老是說,我還小,自是要多吃,畢竟還在長身體。”

蕊兒:“長長身體.?”

小狐狸吃飽了就要出去鬧騰,“這點小事你就別跟政哥哥寫信了,我要去玩了,他若是過來吃,你就知會我一聲,若是不過來,那不必知會我了。”

晚間。

暝色四合,月華滿川。

嬴政走進了長樂殿,滿身的冰冷被這殿內的煌煌燈火踱上幾分煙火氣,他微微抬眼,與此同時,白桃剛從牆角翻了下來,著急忙慌的摸了摸頭上的發髻和耳環,對身旁正在整理她領子的蕊兒道:“沒事吧?”

主仆相當默契。

一個眼神。

白桃好似從叢中長出來的,枝招展的對著前麵那道黑影撲過去,“政哥哥。”

明媚的少女撲在懷中,嬴政摸了摸她腦袋,不動聲色的帶下草屑,“今天去哪了?”

“沒有做那些歪門邪道的東西。”

白桃道:“我今天去賞了,政哥哥帶來的那些魏國的匠甚是好,都快入冬了,溫養著還能開呢。”

“給孤說說,都開了什麽。”

白桃:“.”

其實是溜出宮偷聽張大嘴論勢了,正論到攻打齊國還是楚國的精彩處。

隻不過這些在政哥哥眼裏都是擾人心性的東西,不是那些正統之學,若是她是他學生,必定是要挨手板的。

可他是她夫君。

他又能拿她怎麽辦呢?

白桃撐大了胃口,也撐肥了膽子,扒拉住男人,直接扯住他的袖子。

仰頭。

嬴政眉一挑,低頭湊吻,眾目睽睽之下,她一抹袖子吃幹抹淨,“好了,親都親了,就別再問了。”

周邊的宮女太監頭都不敢抬,紛紛憋笑。

嬴政狹長的眼尾危險的一勾,將最近仗著他不常在在外頭浪的越發放肆的小人兒往懷裏一抱,揚手就是一下。

“啪!”

屁股被揍,白桃兩頰泛出一層霞光般的紅暈。

光天化日如此。

真是羞煞狐狸也。

她忙咬唇求饒道,“錯了,錯了,政哥哥,別揍了。”

“還頑劣?”

“不了不了。”

“聽不聽話?”

“.嗚嗚。”

少女趴在他懷裏,露出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欲說還休的小獸,翹著小爪子的招惹。

君王點了點她的額頭,再訓也不知道心疼的誰。

他隻能好生的將嬌嬌兒抱了進去。

後麵的太監宮女麵麵相覷,看到也就隻有君上能夠降得住了的王後,終於忍不住露出笑意。

晚膳擺上。

胡辣湯,一盤蔥綠的藿菜。

燴羊肉青銅鼎,一隻燒雞,還有老秦人三餐不離的鍋盔。

沒有舞樂沒有頌詠。

如尋常夫妻般相互對坐,白桃風卷殘雲吃完一隻燒雞,又吃了半鼎燴羊肉,完事伸出獠牙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她極輕鬆和愉悅時,總會忍不住露出妖形。

嘴巴張到半途,她腦海中一個激靈,忙收了牙口。

嬴政靜默的看著她,白桃渾身都繃直了,緊接著看他下象牙著,鬆鬆道:“桃桃今日.”

白桃忙開口:“我怎麽了?”

“吃得份外多。”

“.”

還好還好。

白桃捂住嘴巴,慶幸自己沒露妖形,此時非常想給自己順順胸口,不過回過神來道:“政哥哥,你嫌棄我吃得多?”

少女睜大眸子,顯得有些委屈。

嬴政不答。

他的側顏輪廓在燭光下份外深邃。

隻給她夾了一筷子,“你平日食量太少,沒什麽肉,多吃點。”

“噢。”

白桃唇角彎彎,搖著尾巴乖乖接受著人皇的投喂。

在邯鄲時,她嫌他吃得太少,一心隻想喂得多多的好讓他長肉,幾十年過去,又變成了他喂養她。

不過,滋味還不錯。

少女吃得肚皮圓滾滾,在他旁邊休憩。

嬴政揉著她的肚子,又摸了摸送給她,她從不離身的生身玉佩,道:“祖母近日身體抱恙,恐不久矣。”

“政哥哥要我去探望一下?”

“是。”

華陽太後雖是他祖母,可他從未承歡他膝下,君王對親情的淡漠,比那冰淩還要凍人。

白桃熟知這此探望不過就是宗室的製衡,給秦國楚國宗親一個交代。

可在伐楚和伐齊的關頭上。

這次探望又會具有什麽樣的意味呢?

白桃思緒有點混沌,不是很想理清這其中的光竅,最愛的男人就在眼前,她將小臉埋入他的胸膛,緊緊環住他的勁腰,聽著他噗通的心跳。

“你的祖母,就是我的祖母,我明日會去看祖母的。”

他揉了揉她的腦袋,說道:“桃桃,孤近日累與公務,冷落了你”

沒有回答,唯有少女均勻的呼吸。

嬴政便沒有再出聲。

窗欞上的光影隨著月亮在雲端隱沒明晦交替,他沒有父母,沒有朋友,宗親也在他背後隱隱算計著他,催魂驚鈴的內鬥,虛情假意的溫暖,奉承中永遠都藏遞著一把刀。

所幸,在這樣黑的夜裏。

他還有她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