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逆心順性

又是一年初春。

時在中春,陽和方起。

像是曆經了一場劫難,鹹陽百姓們心懷激暢,紛紛邀朋友親人出城踏青,市集裏也恢複了仕宦輻輳雲集的繁華。

又因巴清受到秦王禮抗萬乘的尊榮。

一貫重農抑商的鹹陽突地打開突破口。六國商賈踩著綠意踏至而來,一時間帶來無數的珍奇異寶和異國風情。

白桃跪坐在殿內,鋪開了如毯子般的羊皮卷。

她用手指細細觸摸。

上麵的繪筆繁複交錯,一筆一刻,如刀削斧鑿般,這是出自天下最擅修渠的狸妖之手,它將畢生所學,天賦,感悟,技巧,都匯聚在此張皮卷上。

皮卷雖有方寸,可他愛民之意卻無國界。

這隻妖精。

她眼含笑意。

天性膽小又憨愚,在韓水無憂無慮地活了幾千年,活得不思進取,可被韓國排擠後居然拖著尾巴捂著針眼大的膽子來秦國吸食王氣。

偶爾又會改了性子,撐得膽兒肥,皮兒厚。

甚至能助她對抗嫪毐。

來秦國不傷一人性命也就罷了,還為秦國修渠之事兢兢業業多年,為此飽受監獄幽禁災苦,渾然忘記生死,不求封神被供太廟,更不求名揚四海,萬人敬仰。

居然唯怕見著凡人眼裏的失望?

她仰頭看向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晨曦,永遠都是那般的炙熱明亮,驀地想起方才自己在牢獄看望他時。

和他說過的話。

“喂,你就這麽守矩啊,明明可以逃出去的,非不逃,你自己樂意當階下囚。”

“啊?逃?這裏也還好,況且我早已習慣了每日過著日複一日,循規蹈矩的日子。”

他穿著囚服,停頓了兩下,拿起她折的樹枝啃道,“吧唧吧唧,作為河狸精,我當然可以逃出去,可是作為河渠令,我不能走。那麽多人的心血,流的血和汗,他們世世代代的願望不過就是能夠吃飽飯,後代不至於餓死,如果我走了,河渠開鑿怎麽辦,那群百萬的民工怎麽辦.”

說著,他竟微紅了眼眶,“我不能對不起他們。”

他就是這樣,身為妖精卻守理奉法,一輩子沒有傷害過任何人,有著執著的蠻勁,也有不開竅的呆愣,就是沒有妖精的野性。

她淡淡:“以前武王伐紂的時候,那時你去哪裏了?”

“武王伐紂?那得好遠的事情了,我都不記得了.吧唧吧唧。”

他嚼得歡快,渾然忘我,“估摸著在修壩吧,再不就是伐樹唄,我平生也就幹這兩件事。”

她掀開眼皮子撩了他一眼,“你若是武王伐紂的時候,幫武王修一條渠,沒準兒封神榜上有你一席,你得配享太廟。”

他眨了眨濃密的眼睫,笑道:“哪有什麽若是若是的,你看,我現在就算不封神也過得很好啊,我還遇到你,還遇到了韓公子,狸生滿足的。”

腮幫被塞得鼓鼓的。

他唇紅齒白的麵皮上浮動的是瀲灩而溫軟的笑。

有種不問未來,隻耽溺於眼前的幸福感,“還能有樹枝,成神後去往天上會有樹枝嗎?”

沒料到,眾生渴求的成神,在一隻河狸麵前竟還不值眼前鮮嫩可口的樹枝。

內心說不觸動是不可能的。

她也笑道:“吃吧吃吧,今朝有酒今朝醉。”

“吧唧吧唧吧唧。”河狸現出齧齒,撕拉開樹皮。一股草木香在室內爆開,她坐下來給自己倒了壺茶,想起什麽似的,道:“以前,我曾經問過你一個問題,但是你的答案不是那麽令我滿意。”

“嗯嗯,吧唧吧唧什麽問題?”

“現在秦國風調雨順,巴清又進資強秦,一旦河渠修成之日。政哥哥定要掃**天下,你的韓公子也定要存韓衛國,倘若兵戈四起,生死存亡之時。”

在他越來越凝重的表情裏,她還是吐完這番話。

“你是選秦國還是韓國?是選韓非子還是選你的河渠?”

“.”

非常冗長的沉默。

他手中的樹枝攥了又鬆,鬆了又攥,有一種莫名的權重壓上了他的心頭,他看向她。

她卻麵無表情,似沒有期待也沒有靜候。

平靜的似乎沒有一點顏色。

唯有一口氣喝幹的茶盞,泄露出不平穩的思緒。

“姑奶奶,我選秦國,我選河渠。”

他聲音莫名的帶著一種難得的堅毅,扯開嘴角,傻笑了兩聲,“其實我早已經做出選擇了,你看,我我我沒有跑。”

他走過去拿起巨大的羊皮卷,抖開後,上麵密密麻麻的黑線映入她眼簾。

“我生怕來帶話的人看不懂,或者錯了我的意思,修建河渠是個大工程,差一毫一厘都能讓無數人的屍骨白白送葬。”

說到此,他攥緊卷邊,眼睛緋紅,“我曾親眼看到秦人如陶俑般鑽入瓠口開鑿,被泥沙活活溺死。秦人去搶救時,隻來得及撈上一排俑人,他們手裏還死死握著鐵耒,誓死鏟除前麵的山,為子孫後代爭得一線生機。”

“修渠死了太多人了,黃沙埋白骨,青山掘孤塚。”

“秦王不信任我,可是秦人信任我,我就定不能讓他們失望。”

“所以,哪怕為了千千萬萬的秦人,我也不能走,河渠斷也不能停就算有朝一日,我死了,我起碼還能留下點供後人引路的東西。”

白桃輕笑一聲,將皮卷卷起來,輕輕自言道:“唔,巧詐不如拙誠,唯誠可得人心。”

為何通曉人性之惡,從術治韓國,從人人都在算計的官場中爬出的韓非。居然會和他一個呆憨河妖結識。

要想,比他聰慧體人者何止泛泛?

為何在如此痛恨間人的秦國,還有那麽多秦民為他請命。

甚至民間沒幾人唾罵其出身言行?

要想,比他益秦者可直如過江之鯽。

人心。

他的拙誠,已經獲得了人心。

將皮卷讓宮女們拿著,她準備呈給政哥哥,不想說什麽勸諫的話,也不講什麽古今經緯的大道理,就當茶爐日話,就拿著這一份鋪滿了的赤子之心。

當浩浩****的隊伍走到一處拐角,白桃卻停了下來。

前邊不知道何時站著一位宮女,那宮女在簷下翩翩起舞。

簷上的綠葉落下,如玉的素手婉轉。

奇怪的是在她那時而交疊的素手之上,還停棲著一串紫蝶,那紫蝶半扇著翅膀,在宮女彎折柔軟的身軀,雙手劃過斜陽的時候,那紫蝶仿佛受到指引一般,轉而飛落在她雙手之上。

美輪美奐,仿佛能通初春靈氣。

後麵的太監宮女麵麵相覷。

白桃眉頭一皺:“什麽雕蟲小技都敢拿來班門弄斧。”

說罷,看也不看,徑直朝著前方走去。

在她走了沒多久,有一簷下有一身著紫色長袍,腰係玉佩的男人,他清冷的下頜,平靜修狹的雙眼望著前方的背影良久,喟歎了聲:“王後,可要記起韓非才好。”

以《韓非子》一書躋身天下大才,對人心的鞭辟入裏,披露的淋漓盡致,皆讓人歎為觀止。

可他千算萬算卻沒算到秦王後沒有人心,唯有一顆妖心。

他以為他暗害鄭國,勾連李氏長女,甚至將手伸入她所在的後宮。這位以趙國孤女之身榮登王後之位的聰慧女子決計不會善罷甘休。

可實際上,白桃的對鄙俗的貪欲和權勢嗤之以鼻的程度是他難以想象的。

韓非不能撼動她,也決計不會蒙蔽君王,挑釁秦國的王道。

嬴政在理政殿筆走遊蛇,穿著繪滿圓渦線條的如意雲紋寬袍大袖。

獨攬的政事化作他的墨,執掌決斷的是他手中握著的筆杆。

告一段落後,他放下筆,揉了揉清雋的眉心,“還要偷看孤到什麽時候?”

“.”

繪著飛禽走獸的屏風裏,有兩個尖尖的螺髻探了出來,露出半張怦然心動的小臉,又縮了回去,“咦?我明明沒有發出什麽動靜,你又怎知是我。”

嬴政真是被她逗笑了,“翻遍全秦宮,孤倒是找不出

眼見不好再藏。

白桃心中腹誹,也不知道他怎麽有雙千裏耳朵。

她扭扭捏捏地走出來,“好了,也才剛剛過來,看了你一下下,現在連偷看你都不成。”

說著,她漂亮的杏仁眼望著他,裏麵好似有千般冤苦難以訴說。

嬴政也知道一向難以和她講道理,講多了也隻是自己的不是,隻道:“是孤不對,桃桃才看了孤一眼,怎麽就這麽快被揪出來。”

“嗯嗯,沒錯。”

他招手,“過來坐。”

白桃噠噠噠地跑了過去,靠在他身邊,用腦袋蹭了蹭他手臂。

他撫摸著她的腦袋,像摸不聽話的小孩一樣,“今天穿成這樣,方才出宮了?”

“對啊。”

白桃實話實說,帶點抱怨道,“不過現在出宮好麻煩。”

“怎麽?”

“一出去就是被人拜,左拜右拜,前拜後拜,走哪裏都得拜,上次我在馬車裏,讓蕊兒替我去壽食坊買隻燒雞,這家燒雞我以前就經常吃,蕊兒也常常替我買,實在好吃得緊,豈料當了王後吃過一次後,民間非得說是什麽天上下來的雞,吃了就能延年益壽,實在好一番瘋搶,民間的客棧,都不約而同地整整貼了七張,七張不同的文字,上麵都寫著——雞告急。”

少女抱著他的胳膊絮絮叨叨,頭發的香味輕輕鑽入他的鼻子。

嬴政彎唇,晝夜不停歇的思緒斷了一回兒線,“嗯,以後壽食坊的燒雞隻能貢給孤的桃桃。”

“不太好吧,我隻是嘴饞,別讓壽食坊的日後連個生意都沒得做。”

白桃嚇了一跳,眸子睜大。

他思索了一會兒,又道:“傳令下去,讓壽食坊的廚子進長樂宮。”

聽到暗門裏的守衛領命離去的腳步聲,白桃這下不好再說什麽。

心裏像是泡在蜜罐裏,哪裏都甜,說道,“政哥哥,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好不好。”

嬴政長眉挑了挑,似乎對她的東西早已了然。

六名宮女魚貫進來,扯著邊角展示羊皮卷,上麵密密麻麻的線條足以窺出繪畫者的用心,說是心血所凝不為過。

他走過去,手指壓在畫卷上,唇畔流出一抹笑意。

“這是鄭國所繪?”

“是。”

“桃桃之意如何?”

“無意。”少女兩隻爪子放在膝上,甚是乖巧,“全憑政哥哥做主。”

“你以為孤不信他?”

少女沒有說話,歪了歪腦袋看他。

“修渠一事,一旦起始,便絕不可能失敗。”

嬴政臉上神色平平淡淡,似乎裏麵有比黑暗更黑暗的東西,在他這副軀殼裏湧動。

“隻是這涉及前相國之秘辛和餘勢,其中盤根錯節如離離野草,每一次決策,好比手握韁繩駕馭一群野馬,你訓野馬,同樣的,野馬也會訓你,唯有不動聲色,先逆人心後順人性,最後削斷他們的爪牙,打折他們的悖骨。桃桃,廟堂心機,你隻看透了三分。”

白桃仰起臉。

看著他那山嶽般高大的身影朝自己走來,嬴政轉而從身後環抱住她,滾燙的胸膛貼了上來。

他低頭輕輕親吻她的眼睫,耳垂,滑落至腮邊再遊離至唇畔。

吮了吮。

他握住她的素手在竹簡上徐徐書寫了一個“馭”字。

“無礙,往後,這些孤都會教桃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