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梅信傳心

白桃隻記得那日城門策馬之時,蒙毅因牧羊女一事和兄長爭較。

卻不曾知道這牧羊女叫昌鶯鶯。

更沒料到這昌鶯鶯是舊周公主,國破家亡成了新秦人後,又因宗族叛亂被一齊牽連貶為奴隸,侍奉給秦國勳貴牧羊,因是舊周王女,勳貴倒也不會多加苛難,但到底是燙手山芋,正瞅不知道怎麽丟才好。

恰巧秦王大婚。

這昌鶯鶯就作為秦王後陪嫁奴隸送進宮中。

白桃:“.”

她扶額,頗覺腦瓜兒好疼。

若說成人之美,好事一樁,那就這麽放了昌鶯鶯倒真是最好不過。

可蒙毅已經和李廷尉長女許了婚配,李斯就一位嫡女,不管外頭風聲如何,自該是看重的,這還沒婚配就有風言風語的,怕是李斯那邊就不太痛快,且李斯嫡女和蒙毅是家族聯姻,不說利益糾葛,父母之命在凡人眼裏大過於天命,就這般貿然放了出去.

再況且。

蒙毅嫡妻做不成,讓舊朝王室公主做妾,做公主的莫說心高氣傲,倒也自持身份,她會應允麽?

很快,那個炭爪火栗就被領過來了。

穿著宮女服飾盤著宮女的發髻,眉目低垂,身量纖細,一切都顯得濃淡適中,修短合度,可當她抬起頭來時,那弄粉調主的好顏色和蘊出來的高貴氣度讓白桃挑了跳眉頭。

她跪地見了禮。

短短兩日,禮儀行止和呆在秦王宮幾十年的宮女分毫不差,甚至帶了幾分遊刃有餘的嫻雅。

昌鶯鶯什麽也沒說,隻搖頭道:“回王後,奴婢不願。”

“不願?你原名本應該叫姬鶯吧。”白桃問道。

“奴婢不願意被賜給蒙毅小將軍。”

她淡淡道,撫摸著耳朵後側的奴隸印記,眼中隱隱淚光,“王後實在是抬舉奴婢了,姬姓是黃帝之姓,龍血鳳髓般的高貴出生,如今奴不過是個下賤無比的奴隸,動輒被討來要去,生死不由己,怎能當得起一個姬字?”

又不卑不亢道,“稟王後,奴婢就叫昌鶯鶯。”

白桃不表態。

丟了顆果子在口中,靜靜的聽她講下去。

“舊周分崩離析,又沃土盡失,奴婢國破家亡,已經什麽都沒了。”

粉淚落下,她不帶哽咽的落淚,哭得雪期霜摧,可眼裏卻有極強的生氣,極韌極勁,“可奴婢也不恨,不恨秦國,不恨任何人。出生在亂世,享受了十餘年的富貴榮華,是奴的命,出生在末路王朝,成為夾著尾巴的累累喪國犬,也是奴的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死去的人終究死去,活著的才要繼續活著。”

“奴婢想活著,活著就什麽都有。可也不僅僅隻想活著,甚至還癡心妄想的想著,奴那些被烙上奴隸身的族人能夠脫離永生永世被欺辱的命運,讓他們堂堂正正的站在光亮之下,忘記過去,成為新秦人。”

“唔。”白桃轉了下可口的果子,戳破她的美夢,“可是你的族人犯了錯,這是罪有應得。”

“常言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錯誤已然犯下,罰罪不是擴延,而是彌補的手段。”她以頭扣地,“奴婢想和王後娘娘做一個交易,如若功成,不求身退,隻求能抵得秦國幾十萬雄兵,換奴族人能夠世代經商於秦,耕種於秦,躬身於秦。”

白桃覺得奇怪:“噢?你能夠做什麽?”

她低低一笑,再度抬頭時,已然換了一副風姿盡展的新麵孔。

明明穿著最普通宮女服飾的她,稍稍側扭著纖腰,勾勒出來的身段是無比的風流蘊藉,臉還是這個臉,隻是高貴與純真,純真與風韻並存。

撚起蘭指,輕點唇珠,說不盡道不明的浮離曼妙,“奴識文解字,飽讀洛陽典藏,曾窺得先人之智,謀略成算四分在胸,更有一分勾引手段,剩下的便是五分的美貌,才算湊來十分,也能勾得蒙家嫡子為奴一牧羊奴隸神魂顛倒,這般豁出家族不要,無盡糾纏,王後您說是嗎?”

說完,昌鶯鶯婉轉眸光,含晴凝睇的注視著她,“奴若終生困囿於後宅之中,相夫教子,做得那伏低做小仰人鼻息而活的婦人,就這般終老,王後難道不覺得可惜了麽?”

“.”

白桃深深的看著她。

昌鶯鶯望著這大秦最尊貴的女人笑道:“有時候啊,女人,要比男人抵用的多得多。秦國要東出函穀關,和六國爭奪這偌大的天下,這已經是舉世皆知的事情,可列國卻閉目塞聽,充耳不聞,其實不是他們不知,而是互相忙著算計自顧不暇,已經脫不出那泥濘泥潭。奴婢曾經.被陰差陽錯驅趕至燕國。”

歎息一聲,聲音低低的,似不願提起那段往事,“探得燕國國君昏庸,大臣勢力錯繁傾軋,內政腐敗不堪。外頭有個軟殼子,裏頭更是塌架子,如果用一個女人安插在內部所能攪動的,想必會遠比外部強獅進攻多得多。王後,奴婢願意前往燕國做間人,去做秦國的眼睛,爪牙,利劍。”

白桃沒說話。

揚手喚宮人抬上一罐百年蘭陵美酒。

外頭冷風呼嘯,裏頭銀炭劈啪,燃起來的鬆香冉冉升起,混合蘭陵特有的迷醉,她拿起漆繪七星北鬥的賓勺,緩緩為她斟酒。

酒盞回旋的水波,倒映出攪碎的倒影。

白桃說道:“月滿盈虧,水滿則溢,本後有個兄長,他告誡過我過猶不及的道理,意思是,哪怕再聰明的人也要懂得藏拙,有些事睜著眼閉著眼就過去了,想多了徒增煩憂罷了,你族人之事,罪不在你,何必包攬在身呢?”

昌鶯鶯恭謹的聽著。

白桃又道:“你如果去燕國做間人,你所承受的痛苦和你命運一樣不可預料,或許終其一生都會在刀劍上跳舞,蒙毅將軍秉性可靠,又對你清根深重,你與他在一起,起碼可以安度下半生,你辜負他做出如此抉擇,日後白刃加胸,箭矢懸頸之時,不會感到後悔嗎?”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昌鶯鶯眼裏含著悲苦,卻沒有留戀唯有決絕,附身端起酒盞仰頭灌下,“還望王後能夠依奴之計助奴假死脫身,奴不虧欠他,兩兩相忘,他也別來找奴討賬才好。”

白桃睫毛顫動,真是覺得她悲哀。

一個舊朝孤女,一個新朝將軍,無論如何,注定的天意弄人。

自己麵前那杯酒水還在,可人生這杯苦酒小狐狸注定喝不下來。

昌鶯鶯突然雙手張開,拖住的不知道是冷風還是自己無處可尋命運,胸腔發抖,她豁然轉頭去望窗外,耳環甩起來一晃一晃的,笑容瞬間燦爛如榴火驕陽。

這一瞬間,猶似未經曆風雨,不諳世事的公主,“王後,您快看啊,外頭下雪了。”

午夜時分。

風雪正當時,仿若命運扯落了麵紗的一角,無法抗拒的溺斃侵蝕而來,有一輛青銅軺車粼粼使出了宮門,沒入了濃稠的夜色中。

鹹陽落雪了。

宮人們歡欣之意不必多說,逢著碰麵都道兩三言的頌賀,雪越來越大,像是扯絮一般的飄灑,鋪得石階都成銀色,終於雪弱了下來,兩三個小丫頭拿著掃帚清掃出了青石板路,小臉凍得紅撲撲的,吸著鼻涕,交頭接耳間,口袋裏換著些私省下來的吃食。

有幾隻麻雀落在雪地上。

踩出了一片長長的疏影,睜著瑪瑙般的小眼睛巡視四方,高叫幾聲,又飛走了。

白桃臨窗看景。

清眸流盼,被外頭的瑩瑩雪光一照,猶其的冰肌玉骨。

裏頭燎爐燒著,上頭駕著水兒,滾得是噴香的肉丸子,蕊兒正在和幾個小宮女一起穿著珠子,擺弄的都是一些紫水晶,貓眼,東珠,貝殼,石榴石的玩意兒。口裏說著打結緊湊的樣,說起節氣,還說起家裏爹娘妯娌,東西家長裏短的。

那聲音輕輕的,烘烤過的,帶著煙火氣。

白桃素手一揮,賞賜她們一些秦半兩,小宮女們兒謝過賞賜,蹦蹦跳跳的走了。

按照慣例。

冬日

揉麵的砧板,擀麵的麵杖,切條的切條。

人多手雜的,連麵餅都要捏出可心可意的模樣,白桃坐在一旁,拿起紙筆,乖乖巧巧的,一副認真研學的樣子。

她在羊皮卷寫下幾個大字:“政哥哥,我覺得我真幸福。”

收尾之處還勾勒朵梅。

這是真心所感,毫不掩飾的,沒有什麽忐忑和矯情,是小狐狸感受到身處的一切,感受到他給予的一切,切切實實宣之於口的。

這封信送去理政殿後,回信很快就拿到手中。

他在梅

白桃噗嗤一聲笑開了,笑完又掰著爪子數了數,她寫給他十個大字,是十全十美的心意,他卻隻回了兩個字,少了八個。是真的忙,還是不願意多搭理些。

想來又覺得有幾分委屈。

不過這委屈是含情的微嗔,是泡了水脹得鼓鼓的糯米粒,是想相依相偎的心,

將書信細細瞅了嗅了,記住模樣,記住氣味,又收在心裏。

長樂殿的人散盡了,變成了一盤盤軟糯香甜的肉餅,白桃過去拿指尖戳了戳,哪怕收了手,那綿綿不盡的觸感仿佛遺留在心裏。

外頭的蕊兒帶笑的過來說君上回來了。

又帶著揶揄似的眉打兩頭敲的看她,她抿唇就給她一個戳指。

蕊兒笑得搖搖晃晃,小狐狸卻甩著尾巴直奔了出去。

嬴政披著大氅,俊眉斜飛,身形挺碩修長,注意到他手中握藏著東西,白桃好奇心被勾起,想讓他拿出來看,不料男人偏不給她,蔫壞蔫壞的。

三五回下來,連個影兒都沒撈著,少女急得狐狸眼汪汪,撲在他身上正要哭訴他壞。

男人卻一把將她打橫抱起,新摘的梅放在她兩手之間,清香帶著濡濕。

又低聲說了什麽。

在旁提燈的宮女太監互相看了看,捂著嘴笑,男人說完抱著嬌人闊步走進了殿裏。

外頭的雪還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