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有個家

梨木所雕製的雙層八角亭,有三方飛來椅,最中央擺放四方茶台,一對神仙眷侶並肩站在入口處,似在等人一般。

記憶中並無爹娘形象,好像長這麽大,這是頭一次瞧見與兩人相貌有關的物件兒。

雖說人身雕刻加起來,隻有雙指大小,好在是雕工極佳,怎麽瞧怎麽栩栩如生。

少年人伸手扯來一塊兒布蓋住八角亭,歉意道:“這位書生,這個真不賣。我師傅說了,隻要這個八角亭在,我們早晚會有一個家,肯定不會賣的。”

劉景濁歎了一口氣,此處木匠名叫路閡,乃是清溪閣十六峰主事之一,是負責收集消息的。

少年人一句八角亭在,家就在,讓劉景濁一時之間不知如何作答。

“公子,公子?”

少年人喊了兩聲,劉景濁笑著說道:“那就等你師傅來,我問問他賣不賣吧。”

說完後,劉景濁扯來個馬紮,半點兒不見外,就這麽坐在了少年人一邊兒。

“你叫什麽名字?讀過書嗎?你師傅是隻教你木匠活兒,還是說也會什麽拳法劍術?”

劉景濁笑道:“行,交給你了,想吃啥,我請。”

畢竟都快冬月了。

顧衣玨瞬身到此,輕聲道:“怎麽不等人來?”

年輕人心情大好,灌下一口酒,開口道:“袁塑成,名字不錯,心性極好,心思更是細膩,是個好孩子,以後青椋山上,有幾個慢慢長成的年輕人,也不錯。”

顧衣玨張開嘴,“去你大爺的!”

頓了頓,劉景濁說道:“所以,青椋山上人不會多,但個個都應該懂得替他人著想才行。”

劉景濁咧嘴一笑,伸手按住少年人腦袋,“我可有錢了,等著就行了。”

白衣劍客一本正經道:“我要改姓!!”

顧衣玨忽的就沉默下來,灌了一口酒,走出去好遠了,這才說道:“說實話,我覺得我不喜歡那個姑娘的,甚至有些煩她。可她死在我懷裏時,我還是覺得,心給人割去了一塊兒。後來說我與什麽人有什麽奸情,我不是拿不動劍,隻是腦子稀裏糊塗的,不想回那個顧家也不想與人爭鬥而已。”

顧衣玨搖了搖頭,苦笑道:“按山主的話說,我是後來才知道,我以為的,不一定就是真的。我以為我不喜歡她,我錯了。我拚著重傷把那個狗屁山頭兒砍了個稀巴爛,就是想告訴他們,你們不在乎的人,我在乎!!”

說著,年輕人已經背好了箱籠。

話音剛落,顧衣玨卻笑著說道:“那個顧家,要是有著一位山主這般有人情味兒的家主,恐怕我現在距離登樓境界,還差著十萬八千裏呢。”

劉景濁好像猜到了顧衣玨所想,輕聲道:“當然了,山峰之間,免不了會有小隔閡,隻不過,我的山頭兒,事兒要擺在明麵上,吵架也好打架也罷,光明正大去吵去打,別在背後搞什麽小動作就行。”

等劉景濁到那畫春樓,顧衣玨早就買好了豆腐魚,連盤子食盒一同買下來了。

瞧著年輕人一愣,少年人趕忙改口,“豆腐魚確實貴,一份兒要兩百文呢,你幫我買碗炒炮就行。”

其實,劉景濁知道,顧衣玨的那位姑娘不是人族,是一條生在濟水長在濟水的青魚。小妖化形之前就見過了在家中不受重視的顧衣玨。後來那個剛剛化形的姑娘,遇到了個浮屠洲來的仙人,聽到仙人有收徒之意,她想都沒想就跟著去了浮屠洲。用了好幾百年,那姑娘終於躋身真境,於是迫不及待的回來中土找顧衣玨。

少年人從小箱子裏翻出一個縮小版的八角亭,隻不過跟大的相比,粗糙極了,大概隻能瞧出來,八角亭中站了兩個人而已。

劉景濁點點頭,笑道:“好啊!!背了百多年的黑鍋,該揭開就得揭開。”

我才不要欠一個陌生人的人情呢,到時候還都不曉得去哪兒還。

劉景濁由打食盒裏邊兒取出豆腐魚,笑道:“吃吧,這章刻的真好,刀還我,印章送你了。等你師傅回來了,你告訴他,景煬流離郡扶舟縣青椋山,有個家,現在可能破了些,不過以後會好很多。”

古篆體,現如今都不用了,認識的人其實不算多。

可沒走多久,顧衣玨卻忽然說道:“山主,回了青椋山,我想去一趟雷州渡口,殺幾個人。”

那可是我自己獨自做成的

說著,劉景濁轉過頭微笑道:“老顧啊,抓緊物色個弟子,也許十幾年後,會有不多幾個年輕武夫或是劍客自青椋山而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事了拂衣去,留下一句,青椋山誰誰誰。”

本以為能嚇跑這年輕書生,結果身旁穿的跟白豆腐似的年輕人,居然放下了書箱,在裏麵翻出一套刻刀,又取出一方品秩極佳的壽山石練起了刀法。

走出去幾步,在一個無人之處,劉景濁重新換做一身青衫,背一傘一劍,腰懸酒葫蘆。

劉景濁一愣,“做什麽?”

年輕人笑問道:“字認識嗎?”

少年人轉頭看了看,這人頭別玉簪,估計也是個不差錢的,於是他怯生生開口:“我保證給你刻好,你能不能請我吃畫春樓的豆腐魚?”

顧衣玨灌了一口酒,抬起頭看向天空,擠出個笑臉,輕聲道:“好後悔啊!”

等到返回小攤兒,少年人居然已經刻好了那八個字。

既然顧衣玨打開了這個話匣子,劉景濁便說道:“回了中土,也不打算回家看看?再遠也就幾萬裏路而已。”

隻可惜,那姑娘遇到了個顧木頭。

“城南王家的炕塌了,我師傅去給他們盤炕,起碼也會吃了晌午飯才來呢,你要是愛等就等著。”

顧衣玨有些好奇,問道:“你好像對這些個少年少女,都很溫柔??”

等到年輕書生走出去,少年人忽然有些後悔了。

少年人實在是沒忍住,板著臉說道:“白瞎了一塊兒好石頭!”

兩劍客就這麽插科打諢,一段醃臢往事就這麽被壓了下去。

可這也是他了大半年時間才照著雕出來的,隻是尋常木頭而已。

哪怕不是豆腐魚,也送他了。

攤子大了,總會有一地雞毛的。就像是尋常百姓家,過得好的,桌上總會擺滿東西,瞧著亂糟糟。

劉景濁輕聲道:“我年幼時,遇到的人,對我也很溫柔。”

送走劉景濁,顧衣玨坐下抿了一口酒。

好像他劉景濁,很願意在這些事兒上麵費時間。

年輕人恍然大悟,轉過頭試探問道:“姓劉怎麽樣?”

走出燈籠城,年輕人笑容燦爛,始終停不下來。

劉景濁倒也不惱,幹脆將刻刀與石頭遞過去,隨後以手指在腳邊寫下八個字,“開闔人情,以觀敵意。”

一連串發問,少年人一臉無奈,心說讀書人不是都臉皮薄嗎?自個兒咋就遇上了個這般臉皮厚的?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坐在我的小馬紮上?

少年人趕忙說道:“我姓袁,叫袁塑成,你的巷子裏放了個小的八角亭,我自己做的,毛糙了好多,可我用心做了。”

眼看就要到飯時,少年人氣的牙癢癢,因為這家夥居然又取出一塊兒磨石,沒刻好便磨平了重來。

眼瞅著劉景濁都快要糟蹋了一塊兒好石頭,少年人趕忙開口道:“你要是學刻章,先用邊角料學啊!哪兒有上來就用這麽好的石頭刻的?而且,你這手也不穩,就先別學人家推刀了,你又推不直!”

劉景濁便伸手過去要拿回石頭,結果少年人瞬間往後隨手,大急道:“別,字不認識,但能刻啊!”

可大大庭廣眾之下,又不好罵他。

可想了想,他還是把自己雕刻的八角亭放進了讀書人的箱籠。

果不其然,少年人蔫兒噠噠開口:“人字我認識。”

劉景濁輕聲道:“所以就跑去浮屠洲,一是給那個姑娘討回公道,二是泄憤?”

顧衣玨隻是點點頭,有些不忍心給劉景濁澆上一盆冷水。

劉景濁抬頭看了看病懨懨的日頭,已經入冬,又是西北高地,恐怕再過個幾天就會結冰了。

結果顧衣玨說道:“煩勞山主想個比較劍修的字。”

劉景濁笑道:“距離浮屠洲太近,我怕有什麽不必要的麻煩。再者說,你我返回青椋山之前,那片廢墟是沒法兒住人的。”

少年人打定了主意,隻要那個讀書人真端來一盤豆腐魚,他就將自己雕製的八角亭送他。

到底是術業有專工啊。

劉景濁轉過頭,笑容和煦,輕聲道:“我姓劉,叫劉景濁。”

自己不該這樣的,即便是工費,那要要不了兩百文啊!

於是他轉身往一個小箱子去,特別小心翼翼,生怕把地上八個字踩掉一點兒。

少年人一副心疼模樣,劉景濁當即樂嗬起來,笑著說道:“我的,你管我?”

劉景濁也不知道說些什麽,隻好詢問道:“所以當年在雷州渡口,你憤而破境,殺了顧氏族長,跟所謂的私通嫂子沒有任何關係,隻是想給那個姑娘一個公道?”

顧衣玨苦笑道:“兒女情長忒多,有些丟人了。”

劉景濁轉過頭瞧了瞧這個不會說話的,自個兒幹脆也沒開口。

他娘的,你顧衣玨置我劉景濁於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