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有些病得治(二)
劉景濁始終不語,他隻覺得自個兒身形驟然變得巨大,那些個叫喊聲也停歇不少,但依舊有如蚊子叫。
年輕人猛地睜眼,果然,自己依舊盤坐,可身形不知變大了幾千倍,下方“鬼魂”有若螻蟻。
劉景濁強壓下自身那股子自行破出體內的氣息,沉聲道:“不能這樣。”
於是年輕人身形緩緩縮小,但還是如同巨人,下方人影,好比小貓小狗一般。
他再次閉上眼睛,又去聽那一句句傳入耳中的拷問。
沒過多久,下方密密麻麻的人影,瘋了一般朝著劉景濁身上撲來,一個個猶如餓狼一般,啃食著劉景濁身上血肉。
隻片刻而已,一身青衫被盡數撕爛,血水沿著山坡往下流淌,很快變作一條血河。
從天黑啃食到天亮,劉景濁便隻剩下一道被啃食的極其幹淨的骨架子。
魂魄緩緩離開骷髏,青衫虛影甚至不敢去看那個骨架子,隻於半空中踱步往北。
就在這時,天地旋轉,劉景濁被扯去那處池塘,身形又縮小千倍,落入了黃蓮之中。
劉景濁一轉頭,身邊是個隻到自個兒筆尖,穿著一身綠衣的女子。
女子輕聲道:“你在猶豫什麽?”
劉景濁一愣,下意識去摸腰間酒葫蘆,可此時他身形虛幻,摸去也是空。
好在是身邊女子一揮手,同時遞來一壺酒。
劉景濁抿了一口酒,這才開口道:“假如我沒看見那隻蜻蜓,應該不會管。不管我承不承認,天上地下,總是弱肉強食,有句話叫適者生存,人不也漁獵食肉,取木生火嗎?未成精的木魚,當然也算是生靈。可我看見了黃蓮寧願自損修為也不願傷及蜻蜓,我當然要去維護那份善意了。可,我又聽到那兩人說,他們大師兄是降妖除魔被浸染心神,入了魔。我護住了黃蓮,可害了一條人命。”
女子微笑道:“我大概懂了,但我沒明白,對於那些個鬼魂,你有什麽好愧疚的?”
劉景濁苦笑道:“哪怕是重走一遍,隻要是戰場上的敵人,殺一萬遍我都不會手軟。但……這些事隻分立場,不分對錯的。”
女子隻覺得腦殼疼,手裏沒個趁手物件兒,要不然定要你小子嚐嚐完整童年的滋味兒。
頓了頓,女子走去前方,背著身子,開口道:“你喜歡打比方是吧?那我為你打個比方。例如,有兩個人,同時瞧見一塊兒璞玉,也同時挖出來了,但他們都說是自己的,半點兒不退讓,為此打的不可開交,甚至要鬧出人命來了,你會如何處置?”
劉景濁沉聲道:“那就錢買下,給他們分錢。”
女子笑了笑,繼續說道:“那好,兩人都說是自己的,都覺得自己要比對方多拿,你怎麽辦?”
劉景濁沉默起來,女子便撇了撇嘴,輕聲道:“到頭兒來,還不是得打一頓就老實了?你還有別的法子?”
年輕人被這話逗笑了,可仔細一想,還真是,再沒別的法子了。貪心不足,那就隻有去靠拳頭了。
女子盤膝坐下,招了招手。劉景濁也不知怎麽回事,就走去了女子身邊,輕輕坐下。
“假如你爹娘挨打了,你媳婦兒挨打了,你去報仇,還需要個理由嗎?”
劉景濁說道:“這本身已經是理由了。”
女子笑道:“所以,黃蓮那份善意,對你來說,就是理由了?既然已經有了理由,為何還要多想?是的,整件事看來,你確實是顧了這邊,沒有顧及那邊。既然如此,為何不把它當做整件事去看待?他因救人沾染妖氣不就是你出手救人的理由?反之,有些事也不能分開去看。”
劉景濁沉默了下來,腦中慢慢清晰了起來。好像道理這麽說是對的,但又總覺得哪裏是不對的。
女子翻了個白眼,繼續說道:“我想幹什麽,本身就是理由。但若是找個理由,為的是問心無愧,那便是你的錯了。你心裏過不去的,不就是這一點?”
劉景濁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女子一笑:“這種事就需要你自己去想了,想不明白,誰也沒辦法。但當娘的好不容易見兒子一麵,該說的還是得說。再打個比方,男人女人,雖有別,但不都是純粹的人嗎?人與狗,天差地別,就不是純粹生靈了?江河湖海都是水,哪怕是人間無數條大道,還不是大道?純粹二字不在於物,而在於心。”
劉景濁哪兒有心思聽這些,早已抬起頭直愣愣看向那個女子,張了張嘴,“娘?”
女子一笑,麵容變換。
“現在像不像?”
年輕人已然眼眶通紅。
一旁女子將額頭輕輕抵在年輕人額頭上,笑著說道:“對不住啊,娘能幫你的,也就這麽多了。”
話音剛落,蓮盛開,劉景濁又是一陣恍惚,低頭一看,已經重回那片山林,鬼魂依舊密密麻麻,白骨依舊盤坐原地。
劉景濁深吸一口氣,身形重合於白骨,血肉瞬間恢複,成了本來麵目。
年輕人身形緩緩縮小至原本大小,他站立起身,摘下腰間酒葫蘆,微笑道:“老佟,你家閨女拜了秋官為師,日後將會是景煬王朝用於克製我的十位劍修之一。但丫頭不乖,上次給我教訓了一頓。嫂子在長安開了一間客棧,我劉景濁罩著的。”
轉過頭,劉景濁繼續說道:“還有鍾坪,你他娘的起名字也忒不靠譜,我就隨口說了個忠孝全,你就給那小子起了個鍾孝泉的名字。那小子很好,是今年新科狀元,直接丟去做縣令去了,隻要他本事夠,日後必是國家棟梁。”
頓了頓,劉景濁看向成群結隊的景煬兵卒,沉聲道:“為國戰死,是劉景濁與景煬欠你們的,但你們沒有白死,魂歸之時,去故鄉看看,自有城隍為你等開道。”
一身金黃的中年人冷笑道:“這就又給自己找了個借口?看來你劉景濁也不是個心軟之人啊!”
劉景濁微微一笑,轉身伸手扣住那隻被斬於山水橋下的老蛟,眯眼笑道:“就你個把兒女當零食吃的老畜牲,也敢在我麵前狂吠?殺你十萬又如何??沒把妖鬼十國血洗一遍,就算是我劉景濁仁慈了。”
臨被捏碎之前,這位生了個三千年一遇之天驕的老蛟,冷笑著說道:“想找台階兒下,就沒有下不去的。”
一把捏碎中年人腦袋,劉景濁一聲歎息,隨即笑著說道:“最起碼對你們,我不用找台階兒。”
劉景抿了一口酒,自言自語道:“我知道不對,這是我的毛病,那我就改一改。”
話音剛落,一道劍光四散而去,四周歸於寂靜。
站定之時,光陰逆轉而上,池塘之中,蓮朵附近漣漪陣陣,兩個煉氣士就站立不遠處,一隻蜻蜓正於幾丈外起飛。
年輕人再不糾結什麽,一個瞬身去往池邊,輕輕將那隻蜻蜓托去遠處。
再次折返,劉景濁落在兩個凝神修士麵前,遞出一張清心符,笑道:“降妖除魔做的當然對,但不一定非要蓮朵才能清心的。”
話音尚未落下,年輕人已然去往池邊,輕輕揮手,一道靈氣光柱落下,黃蓮瞬間盛開,光芒四射。
“想通了?”
年輕人猛地轉身,身後不知何時已經站立一位綠衣女子。
他咧嘴一笑,卻是搖了搖頭。
“沒想通,也不算沒想通,就隻是相同了某個節點而已,就像那老蛟說的,隻是給心境找了個台階兒下。”
女子抬手按住劉景濁肩膀,年輕人趕忙彎下腰,免得女子踮腳。
“沒心沒肺的,人生四處陽關道。喜歡為他人著想的,路上處處獨木橋。這話是你爹說的。”
劉景濁笑問道:“那娘說了什麽?”
女子笑道:“我說呀,所以喜歡多想的人,得學會給自個兒找台階兒。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是找台階兒?說書生不必苦文章,也還不是找台階兒??”
年輕人咧嘴一笑,還真有道理。
十年不晚,因為十年之內沒本事報仇嘛!
不必苦文章,是因為寫不出來嘛!
哈哈,娘親也是個有趣的人。
姬蕎笑著說道:“想通了也別著急破境,讓境界水到渠成更好些。”
頓了頓,女子接著說道:“還有啊,別怪你大舅舅,他就是個很護短但控製欲極強的人。她覺得做他的妹妹,又是姬氏聖女,就該清白無瑕,聽哥哥的話,可我偏偏沒有,所以他傷心了,可他心不壞的。”
劉景濁一皺眉,沉聲道:“我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但姬聞鯨傷了龍丘棠溪,我不可能不還回去。”
姬蕎笑道:“那隨你,打得過就行。”
“對了,那小丫頭哭慘了,真不帶了??”
劉景濁啊了一聲,身邊哪兒還有娘親身影,他還在那片山林之中,天快亮了。
劉景濁放開神識,很快就找到那個抱著白小喵不斷狂奔的少女。
劉景濁無奈道:“韓逄,幫個忙送我過去吧。”
雲海中,中年人一笑,一揮手便將劉景濁瞬移過去兩百裏。
劉景濁落在路邊,看了一眼不曉得跌在哪兒弄了一身灰的少女。
薑柚轉頭看了一眼,回過頭後,努著嘴擦了擦眼淚,反正不停步。
劉景濁就跟在後麵,又好氣,又好笑。
走出去了二裏地了,劉景濁沒好氣道:“哪兒摔的?弄的跟白小喵似的。”
少女抽了抽鼻子,略帶哭腔,大聲說道:“你少管我!!”
劉景濁氣笑道:“我不管你誰管?”
預料之中的,薑柚猛地蹲下,哇一聲哭了出來,嘴張得老大,仰天長嘯的那種哭。
少女哽咽著說道:“說好了不丟下我的,你騙人。”
劉景濁無奈道:“哪兒就丟你了?隻是讓你在珠官城待幾天而已。”
薑柚蹲著跺腳,老鼠似的。
“這跟丟下我有什麽區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