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珠子

扶舟縣這邊兒有個習俗,家裏老人去世,三年為孝,三年之內,每次年三十兒都要去墳裏把先人請回家過年,正月十五那天下午再送走。這三年裏,每年的大年初一到初三,同村人都要自備香燭黃紙去燒紙磕頭。十裏八鄉的親戚也不論輩分高低,都得在初三前來上香,死者為大嘛。

本地人管這個叫點紙。

所以初二這天,劉景濁裁了一遝兒黃紙,備上香燭,帶著白小豆走了一趟鹿信恒的住處。

這位鹿縣令,喪母不久,隻可惜路途遙遠,扶舟縣這邊兒一時半會離不開他,便被特準也沒有回鄉丁憂,算是給鹿信恒免去了罵名。

所以這三年內,鹿信恒都是有孝在身的。

劉景濁可以敬香,但不適合跪地燒紙,隻能讓白小豆代替了。

事實上,以白小豆的郡主身份,也是不適合的,不過她年紀小嘛,也不在乎這個。

從縣衙後門走入,沒幾步就是鹿信恒住處,門口貼著挽聯,大門敞開,鹿信恒披麻戴孝,坐在一堆幹草上,麵前擺了個火盆。

入鄉隨俗,鹿信恒在此地擔任縣令不短了,自然也學會了這罐茶。

瞧見劉景濁拉著白小豆走來,鹿信恒趕忙起身迎了過去。

“殿下怎麽來了?小郡主,過年好啊!”

白小豆咧嘴一笑,“鹿縣令過年好。”

劉景濁笑了笑,抱拳回禮,“咱們這兒的習俗嘛。”

走進大堂,劉景濁將蠟燭放去一旁,點燃了香,拜了拜。鹿信恒就跟在身後,劉景濁上香時他也跟著磕頭。

然後白小豆就要跪下燒紙了,嚇得鹿信恒趕忙過來攔住,苦笑著說道:“殿下跟郡主的心意我領了,可這不合禮數,還是算了吧。”

見鹿信恒如此,劉景濁便拍了拍白小豆,說先把紙放邊上吧。

劉景濁又掏了幾兩碎銀子遞給白小豆,笑著說道:“知道你想出去逛,想買什麽就買,記得給你師娘買一份兒炸年糕。”

白小豆接過銀子,笑的合不攏嘴,扭頭兒就跑了。

這幾天可沒少掙錢,小荷包裏,滿滿當當呢。

要是天天都過年就好了,天天有紅包拿。

劉景濁坐去火盆邊上,熟撚倒茶,隻不過喝了一口便無奈放下杯子。

“你要是怕苦,就少放點兒茶葉,塞進去這麽多茶葉,又放,你這是鬧哪樣?”

鹿信恒訕笑道:“我這就學個樣子,苦的喝不下。再說了,家母之事,沒人知道,又不會有客人。說起來殿下還是頭一個來點紙的呢。”

今日無事,隻是來喝杯茶而已。

閑聊了一會兒,劉景濁笑著說道:“這不,

是太守耿季,平日裏再不對付,鹿信恒還是迎了上去,劉景濁當然不會動。

這位耿太守,大不了鹿信恒幾歲,兩人同輩,跪地燒著再合適不過了。

等鹿信恒跟著磕完頭,耿季這才抱拳道:“沒想到殿下來的比我早。”

劉景濁擺了擺手示意二人坐下,然後輕聲道:“回來之後閉關了幾月,沒來得及見太守,恕罪啊!”

耿季苦笑一聲,心說這是因為那個蓮寺的事兒,氣還沒消嗎?

他沒著急坐下,隻是轉頭道:“信恒,有酒嗎?我得給殿下賠個不是。”

劉景濁翻手取出來一個酒缸,笑道:“我帶了,既然是賠罪,今個兒初二,喝兩碗,應景。”

大清早喝酒,也是沒誰了。

耿季無奈一笑,隻得舀出來酒,連喝兩碗。

劉景濁這才說道:“沒什麽好賠罪的,我真沒當回事兒,就是想讓你這文官世家喝上幾杯酒,解解乏氣。廣化書院一事,做的極好。”

之後便舉起酒碗,三人碰了一碗。

這下耿季便已經喝了三碗,已經有了三分醉意。

借著酒意,耿季幹脆直接了當問了一個問題,“殿下,有一事我不明白,當時既然已經是五品將軍,為何忽然離開軍伍,是想要快意江湖麽?”

言下之意,其實有些怪罪的意思。

你劉景濁身位景煬二殿下,為景煬王朝做些什麽,難道不應該嗎?

鹿信恒暗自推了推耿季,心說你這小子也忒不著調兒了,玩笑歸玩笑,上來就問這個,是不是太不把自己當外人了?

劉景濁獨自抿了一口酒,輕聲道:“一來是,我要留在軍中或是是身在朝中,趙坎是萬萬不會當太子的。二來是身上背負些江湖事,不遠離廟堂,不好辦。”

這也算是大實話了,畢竟劉景濁在軍中威望可不是假的。

又灌了一口酒,劉景濁輕聲道:“也不怕告訴你們,我算是跑了,不敢待在軍中了。”

哪承想耿季兩個字脫口而出:“怕死?”

鹿信恒直想一腳踹翻這家夥,喝了點酒,找不著北了麽?

隻得端起酒碗,對著劉景濁,訕笑著說道:“他腦子不好使,喝多了,殿下別在意。”

劉景濁抿了一口酒,沉聲道:“那時候真不怕死,天天死人,早上還有說有笑的,可能中午人就沒了。”

耿季又問道:“那是為什麽?”

劉景濁深吸一口氣,輕聲道:“戰場上我不怕什麽,我怕打完仗的班師路上。那些個戰死的景煬好兒郎,或是有高堂父母,或是有妻子兒女。返回路上,那些父母妻兒找我要他們的兒子要他們的丈夫、父親,我沒辦法還給他們。”

氣氛一下子就沉悶了下來,耿季張了張嘴,卻再說不出什麽。

是個景煬人就都知道,景煬王朝的太平,是一顆顆壯士頭顱堆積而成的。

耿季端起酒碗,沉聲道:“下官自罰一碗。”

劉景濁看著耿季喝完一碗酒,然後笑著說道:“再無他事,二位且聊著,我先走了。”

兩人送著劉景濁離開院子,鹿信恒轉過頭照著耿季腰間就是一腳。

“你他娘的!有點兒譜兒沒有?我軍伍出身都不提這事兒,你瞎打聽什麽?”

耿季明顯已經喝醉了,腦子清醒,就是腿不聽話。

“為什麽不能問?”

鹿信恒沉聲道:“你壓根兒就想象不到,當年南邊兒那場戰事有多慘烈!那時候殿下帶著一營三千人當先鋒,大軍趕到之時,三千人隻剩下三百不到,那時候殿下才十四歲!!你以為那股子戾氣怎麽來的?硬生生殺出來的!這還隻是其中一場小到不能再小的仗。”

劉景濁已經走到了街上,今日說起這個話頭兒,就難免不想起那時候了。

他摘下酒葫蘆,朝著地麵倒下酒水,呢喃道:“過年好。”

返回遲暮峰,龍丘棠溪還在生氣,那個臉甩的,嚇得某人壓根兒不敢往前湊,隻得讓白小豆拿去了炸年糕,自個兒去半山腰客邸找姬聞雁去了。

姬氏出手倒是真大方,直接一千枚泉兒,這是要拿錢砸誰呢?放心砸,你給一萬枚,老子眼都不眨,照單全收。

他娘的,狗東西姬聞鯨出手賊重,賠錢就行??當然不行!

走進小院兒,姬聞鯨笑著說道:“正打算跟你告別呢,我也該回去了。”

劉景濁輕聲道:“急什麽?起碼過完年再去啊!!”

姬聞雁搖搖頭,輕聲道:“起一座隔絕陣法,我有事兒跟你說。”

劉景濁微微點頭,瞬間結成一道雷霆大陣。

沒成想一道綠意身影結陣之前瞬身到此,也不說話,隻搬了一條板凳一屁股坐下了。

你不告訴我是吧?那我自己來聽。

劉景濁無奈一笑,輕聲道:“舅舅放心說吧,顧衣玨在外麵守著,隻要不是開天門,聽不到的。”

佝僂漢子點了點頭,沉聲道:“我始終不知道當年圍攻你娘的那些人,究竟都是誰,可能姬聞鯨知道,但他不會告訴我的。九個黑衣人,都是合道修士,我聽你娘的語氣,好像是早就知道會有人圍攻她,我隻記得,在我被打暈之前,你娘說,用人之根骨去縫補一枚珠子,想要借此重開天廷,癡心妄想。”

聽見根骨與珠子,劉景濁當即想到了那個玥穀。

劉景濁沉聲道:“按照黃三葉叔叔所說,玥穀這些年剝離的不錯根骨,並未現世。”

龍丘棠溪終於說了句話:“那珠子是什麽??”

劉景濁沉聲道:“玥,相傳為一枚神珠,乃天帝之物,怕還是與玥穀有關。先前在昆侖,我爹並未說這些事。”

望山樓,玥穀。

看來這兩個地方,遠不是想象中那麽簡單的。

姬聞雁忽然說道:“景濁,那枚印章,是不是認你為主了?”

劉景濁點點頭,“幾年前我去歸墟時,金柏叔叔給我的,還有清溪閣主的令牌。”

姬聞雁欲言又止,劉景濁輕聲道:“舅舅有話直說,不妨事的。”

姬聞鯨歎了一口氣,輕聲道:“我總覺得哪兒不對,你娘是個行事跳脫的人,她可不願意受那些個條條框框的管轄,若不然她也不會拋下姬氏聖女的頭銜兒,創建了清溪閣了。我覺得,以你娘的脾氣,是絕對不願意讓你當什麽勞什子人皇的。”

劉景濁咧嘴一笑,沒想到自己心裏想的,也是娘親想的啊?

年輕人抿了一口酒,笑著說道:“沒事兒,甲子之內,那九座山頭兒我必然會挨個兒走一遍。至於那枚印章,舅舅且放心,我自有安排。”

姬聞鯨歎息道:“說真的,你跟你爹,脾氣真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