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棗兒娘(二)

晚上睡覺的時候,廖初把棗兒娘的事情說了,餘渝又是感動又是唏噓。

“六歲,該上學了。”

“之前的醫生給過地址,”兩人腦袋挨著腦袋說話,“說是去問過,九月份應該能正常入學。”

公立聾啞學校的九年義務教育基本免費,而且因為孩子們情況特殊,在戶籍方麵幾乎沒什麽要求。

隻要孩子能生活自理,長期在本地打工的外地人也可以報名。

餘渝鬆了口氣。

他忽然有種感動。

棗兒娘母女的故事,好像一場善意的接力賽,雖然開局並不太好,但這一路上,都有陌生人毫不吝嗇地施加善意。

棗兒娘自不必說,後麵遇到的村民、醫生、學校,一環套一環,穩穩地托著這對毫無血緣關係的母女一路向前。

“對了,那個耳蝸?”

餘渝問道。

他低頭在手機上查了下,發現加上檢查、住院,以及耳蝸和後期護理的費用等,加起來可能就要近10萬塊了。

就算部分報銷,也要幾萬塊。

這個問題,廖初也問過劉國強。

幾萬塊錢對他來說不算什麽,慈善基金一年的收益都不止這點兒。

若棗兒那邊局促,他可以一力承擔。

但劉國強意識到他的意圖後,笑著謝絕了。

據他說,棗兒娘因為帶著孩子,好多活兒不能接,掙得比同行少一些,但一個月怎麽也能有個幾千塊。

這幾年,她省吃儉用,已經攢了大半。

之前不知道孩子能上學,耳蝸的事情還能拖一拖。

如今工友們商量了一下,決定到時候先把錢湊一湊,先緊著給孩子做手術。

能內部解決的事情,還是不麻煩別人了。

就是大城市的患者也多,棗兒還得排隊入院。

快的話,也得十月份了。

不過已經安排上了,也不差多等這幾個月了。

“真好。”

餘渝也跟著笑了。

廖初也笑了。

是啊,真好。

棗兒娘可能是個傻子,但也絕對是個值得尊敬的傻子。

“對了,我那邊還有不少畫本和兒童書,”餘渝突然下床找鞋,“我去挑幾本,明天你拿給棗兒。”

自從和廖初成立慈善基金後,他就沒再麵向公眾募捐過。

隻是有不少隻信任他的網友,還會時不時寄點兒圖書、文具什麽的過來。

儲藏室已經攢了好幾口箱子,餘渝正在重新挑選符合條件的福利院和貧困小學之類的地方。

康明福利院之前接受了幾次大規模捐助,暫時解了燃眉之急,這些物品就可以轉給其他更需要幫助的人。

第二天一早,餘渝剛帶著果果去幼兒園,劉國強就領著一對黑瘦的母女過來了。

單純聽描述,真的很難想象,眼前這個又矮又小的女人,竟能爆發出那麽多能量。

不過更令人驚訝的,還是她身上的情緒層:

明亮的橙紅色,非常純粹非常濃烈的色彩。

很甜的味道。

她在高興。

生活這樣艱難,她竟然還覺得幸福。

真是不可思議。

常年風吹日曬讓她的皮膚很黑,看上去也比實際年齡大很多。

但她的一雙眼睛卻很美,又黑又亮,清澈見底,宛如孩童。

劉國強指著廖初,對棗兒娘道:“這是廖老板。”

棗兒娘聞言,撓了撓臉,很有點靦腆地鞠躬,“老板好。”

她彎腰的幅度很大,幾乎對折的那種。

帶她出來的老鄉說,笨點不要緊,重要的是手腳勤快,幹活麻利,態度要好。

棗兒娘記住了。

旁邊瘦削的小女孩兒也跟著鞠躬。

她知道,這是要給錢的人。

她要乖,要聽話,不然別人會生氣的。

養了果果之後,廖初就對差不多年紀的小姑娘有種天然的親近。

他剛要習慣性摸摸小姑娘的頭,對方卻嗖地縮了回去。

小姑娘的情緒有點苦澀,很像當初剛見到的果果:

膽小,內向,沒有安全感。

劉國強訕訕道:“孩子膽子小……您別見怪。”

廖初擺擺手。

說起來,其實他不太有孩子緣……

因為帶著孩子,棗兒娘能幹的活兒很少,基本就是在屋裏刷刷牆,導致這兩年收入很少,所以更加珍惜每一個工作機會。

以前孩子還不懂事的時候,她怕棗兒亂爬,就用布條把孩子捆在身上。

不過現在好了,小姑娘會自己找個角落,安安靜靜等媽媽幹完活。

偶爾,還會幫忙遞個刷子什麽的。

廖初看著那個跟果果差不多體型的小姑娘,想讓她去隔壁餐館坐著等。

劉國強跟棗兒娘溝通了下,女人雙眼放光,又過了狠狠地鞠了幾個躬。

是好人!

幾乎是一瞬間,她身上的情緒層暴漲,耀眼的橙紅色和濃鬱的甜味直接把對麵的廖初衝個頭昏腦漲。

看來能看到情緒層的顏色,也不是什麽好事……

就在剛才,他都懷疑自己會不會瞎掉。

他幾乎是往前一伸手,就碰到了暴漲幾圈的情緒層。

幾秒鍾之後,六枚金中帶紅的渾圓果實落入掌心。

六枚,足足六枚。

這是迄今為止,他從冷靜狀態下的人身上單次獲取最多的了。

濃烈的甜,很有厚度,好似帶著股衝勁兒,直白的,猛烈的,不加掩飾。

略一品味,竟濃鬱得好似陳年老酒。

有點兒齁得慌。

她的感情之豐富,情緒之飽滿,令人震驚。

廖初從沒見過棗兒娘這樣的人。

她的世界太簡單,丁點兒善意就可翻江倒海。

而她又實在有些大愚若智的意思,過往那麽多苦難,竟都沒能在她心裏留下半點痕跡。

她隻是在很努力,很認真,全神貫注地活著。

對我好的,我就記住;

對我不好的,轉頭忘掉。

這個傻乎乎的女人,心裏仿佛裝著一片汪洋大海。

那些灰暗的,陰霾的東西,就像落入海中的墨滴,要不了幾個來回,就會消失得幹幹淨淨。

從某種意義上說,棗兒娘才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

廖初不禁對這個瘦弱的女人,生出一點真實的欽佩。

棗兒有點怕生,不太想去,可她又是個極懂事的孩子,最終還是含著兩大包眼淚,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棗兒娘也有點不舍的,扒著門框直掉淚。

可等裏麵的劉國強一喊,就又顛兒顛兒跑進去幹活了。

要幹活。

給棗兒治病!

等棗兒上了學,她就能進工地了!

回工地,掙更多的錢!

餘渝給棗兒準備了好幾本畫冊,還有水彩筆。

但棗兒不敢動。

她就像一隻被迫離開雞窩的小雞崽兒,渾身緊繃地縮在座位和牆壁的三角中。

這會兒早飯結束了,午飯還沒開始,店裏人不多。

寥寥幾位,大多是宋大爺和李老爺子這類有閑工夫的。

兩人見廖初領進個黑瘦的小孩來,都有些好奇。

“哎呦可憐見的,這是誰家的孩子?”

亂糟糟的頭發好似枯草,衣服也皺巴巴的。

他們都多久沒見過這麽慘的孩子了?

棗兒聽不見聲音,卻對人的表情和動作極其敏感。

她能感覺出來,那個很高的叔叔,和這兩個爺爺不是壞人。

但她還是止不住地害怕。

她怕媽媽不要自己。

她想媽媽了。

她不想離開媽媽。

“哎呦,怎麽哭了?”

宋大爺詫異道。

李老爺子瞅了眼,又看看他,“別是給你這張老臉嚇得吧?”

宋大爺剛要反駁,又覺得不對勁,小聲對老夥計道:“這孩子,咋沒動靜啊?”

李老爺子一愣,也覺出來了。

一般來說,再乖巧的小朋友哭泣也會出聲的。

可眼前這個?

廖初背對著棗兒,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和耳朵,搖頭。

兩位老爺子秒懂。

唉,真可惜!

“那她家裏人呢?”

該不會扔了孩子跑了吧?

廖初指了指隔壁,“她養母在那邊幹活。”

養母?

還真是被遺棄的啊!

人上了年紀,最見不得這種事。

兩個老頭兒就試探著往那邊蹭了蹭。

棗兒正吧嗒吧嗒無聲落淚,冷不丁見前麵多了兩張老臉,就嚇了一跳。

見小姑娘眼睛嗖地大了一圈,夕陽紅大爺們趕緊往後縮。

又賠笑比手勢做口型,“爺爺,好人!別怕,啊,別怕,好人!”

他們努力的樣子有點搞笑。

棗兒看了幾眼,就忘了哭。

過了會兒,臉上還掛著淚珠的小姑娘咧開嘴,笑了下。

兩位老爺子高興得跟什麽似的。

笑了!

真不錯!

不遠處的廖初看了,鬆了口氣,進廚房收拾去了。

站在玻璃牆內側,他能很清楚地看到棗兒跟別人的互動,萬一有什麽事,也能在第一時間衝出去。

幾分鍾後,廖初再抬頭,愕然發現棗兒拿了桌上的餐巾,開始吭哧吭哧擦桌子。

宋大爺和李老爺子都傻了,兩個人紮著四隻手不知所措。

今天中午的特色菜是烤羊排,廖初正指導胡海他們刷醬料呢,見狀也有點懵。

那幾個幫廚看看棗兒,再看看廖初,都有些震驚。

老板……這是從哪兒拐來的童工!

回過神的廖初簡單交代幾句,出去問情況。

兩個大爺見了他,就跟見了救世主似的,就差跪下了。

“我們真的啥也沒幹!”

初步取得棗兒的信任之後,兩個老爺子就嚐試著引導棗兒看畫本,畫畫什麽的。

小孩兒不都喜歡這個嗎?

三個人好一通手舞足蹈的比劃,總算溝通完畢。

可誰知下一秒,就見棗兒四下看了看,忽然就瞄準了桌上的餐巾,努力踮著腳尖抓過來,認認真真擦起了桌子。

見廖初出來,棗兒似乎意識到自己犯錯了。

小姑娘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三個大人,本能地往後退,一直退到牆邊。

她嚇得臉都白了,渾身哆嗦,卻還緊緊地抓著餐巾布。

“啊~”

她張了張嘴,發出一聲幹澀的聲響。

她想把餐巾還回去,卻又覺得不妥,雪白的餐巾就這麽在雞爪似的小手裏皺成一團。

我是不是惹禍了?

我是不是惹人生氣了?

他們會不會罵媽媽?

巨大的恐懼將棗兒淹沒,她就像掙紮在暴風雨的海麵上的一隻小破船,幾個浪頭壓過來,就近乎窒息。

她本能地閉上眼睛,發著抖,等待審判。

然而下一刻,一隻大手卻輕輕地落下來,帶著點兒安撫意味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棗兒渾身一僵。

那隻手很溫暖,掌心的溫度源源不斷地穿透她稀稀拉拉的黃頭發,一直落到頭皮上。

好暖。

棗兒迷迷糊糊的想。

一瞬間,暴風雨消失。

她試探著張開眼睛,看到了蹲在麵前的男人。

還是有點嚇人的嚴肅的臉,但眼神好溫柔。

他身上的味道好好聞。

香噴噴的。

麵對棗兒,廖初幾乎懷疑自己看到了一年之前的果果,又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他們隨時都擔心被拋棄,所以別人給一丁點兒好,就滿是忐忑,非要做點兒什麽回報不可。

當年他第一次真正接觸老滋味的老爺子,就是因為對方給了自己好多小費。

他很惶恐,覺得自己不值那麽多錢,就偷偷跑出去給他擦車,結果還把人家的車門給刮花了……

但老爺子非但沒有生氣,還很和氣的過來跟他說話,問這個傻乎乎直愣愣的毛頭小子,願不願意跟自己幹……

廖初又摸了摸棗兒的頭發。

棗兒眨了眨眼,莫名其妙的,有點想哭。

小姑娘張了張嘴,怯怯地伸出手。

“啊~”

我不是故意的。

廖初接過餐巾,指了指桌上的畫本和水彩筆。

棗兒搖頭。

不可以隨便要人家的東西的。

她雖然聽不見,但也知道媽媽每天都在說的話:

要幹活才能吃飽飯。

要幹活,才能有的玩。

她要幹活。

廖初想了下,指了指附近幾張桌子,又把餐巾布往前遞了遞,然後再指指桌上的水彩筆和畫本。

棗兒的眼睛嗖一下亮了。

她抓過餐巾布,用力點頭:

我會幹活!

我要幹活換東西!

幾分鍾後,看著吭哧吭哧擦桌子的棗兒,宋大爺和李老爺子目瞪口呆。

你還真雇傭童工啊!

十點鍾,青葉幼兒園課間休息。

餘渝給廖初發了條信息:

“怎麽樣?水彩筆什麽的,棗兒喜歡嗎?”

廖初秒回:

“作為酬勞,她很喜歡。”

餘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