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會試第三場,考官們似乎沒有打算再讓考生們自由發揮,這次在入場的時候,所有自帶的調味料食材全都被無情沒收了。

取而代之的是在飯點發放的一碗拌麵,用的是應天府最常見的拌麵方法,每個人的碗裏還放了兩個煮雞蛋。

如此想來也是為了確保萬一麵條不符合考生口味還能有雞蛋墊饑,不過很顯然,這種情況還是比較少的。

來參加考試的考生大部分對食物都沒什麽要求,尤其是那些在香杉書舍住下的考生,在拌麵入口的時候覺得還挺美味的。

咳咳,香杉書舍本身就是為了解決最基本的生存問題而存在的,那裏的食物供給說實話,隻能說是餓不死人。

偏偏宿舍區還明確規定所有的考生想要滿足口腹之欲必須下山,不允許買外賣,也不允許將野食帶入,更是嚴禁分享。

就連附近的攤子也不允許出售飯食。

問起理由來也很簡單,宿舍統一供應飯食的話可以確保安全,而你們買外麵的食物,萬一吃壞肚子或者吃出病來誰負責?香杉書舍是絕對不會背這個鍋的。

吃東西都不安全,自然不必說分享美食了,萬一出了事,你說人家是懷疑你好還是相信你好?

俗話說,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不給人增困擾也不給自己添麻煩才是君子所為。

被管理人員這麽一恐嚇,本來滿腹牢騷的學子們也隻能瑟瑟發抖地放棄拯救自己的舌頭,硬是吃了好幾個月的學生餐。

現在被養糙了舌頭的考生們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吃到外食,簡直熱淚盈眶啊!

給他們燒飯的是禦廚吧?一定是禦廚吧?怎麽這麽好吃!

不……其實隻是普通的禮部夥房的大廚燒的,他們端出來的也是大明公務員的常規配置。

吃得熱淚盈眶的考生們看得監考一陣唏噓,莫名聯想到了沒做官前的自己,有些感性些的還想起了跟著洪武帝打江山的那些歲月。

他們這代人幾乎沒有少年時沒餓過肚子的,要不是實在過不下去了,誰願意把腦袋別在褲腰上去戰場上拚命。

當時上戰場時候,他們想的無非也就是給自己也給後人掙一份活路而已。

再看看這些可以說在他們的努力下成長起來的考生,眾監考忽然生出了點憐愛。

不過這份憐愛在經過木白的監舍前時直接跳了過去。

不好意思,對於這個導致他們三番兩次開會的少年,他們著實沒有太多的好感。

幾個負責分飯的監考還特地分了一大份拌麵放到了木白的麵前。

別誤會,這個舉動可稱不上善意,當今是窮苦人出身,十分愛惜農作物,大明皇宮內的皇子皇女的飯食絕對稱得上是曆代皇室中最樸素的。

第一家庭的餐桌上一般都是三四個小菜加上一盆米飯。除非事關國家麵子的重大活動,一般情況下洪武帝都不允許廚房進行過於奢侈的烹飪,什麽鮑魚海參這類需要耗費大量民力去打撈的食材更是不允許出現在餐桌上。

所以,洪武帝討厭有人吃飯剩飯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從小了說,這是考場管飯,往大了說,這就是天子賜宴呐,哪怕是一碗麵條也是恩賜,天子賜誰敢剩飯?哪怕撐到平躺也得吃啊!

而且拌麵這個東西還不像湯麵比較下肚,單純吃麵的話很容易就會膩,如果吃得不夠快更是會結塊。

他們討論了好久,每個人都覺得如果麵條結塊的話以如今的情況是絕對沒有挽回餘地的,也就是說這小孩最多就是拿熱水泡著吃下肚,這次絕對做不了妖了。

在這些監考官的想象中,接下來隻有兩個可能,一個小孩剩飯,一個小孩硬塞,無論哪種都能一解他們心頭之恨。

但是他們完全沒有想到的是,木白在接過飯碗的時候居然露出了一個饒有興致的神色,隨即他拿起筷子,毫不猶豫地卷起麵條就往嘴裏塞,一點都沒有露出為難之色。

他一定是在強撐!監考心中已經有些慌了。

等他分完所有的飯回頭時,整個人都驚呆了。

這小子居然將那整整一碗成年人都會覺得多的麵條全部吃完了!

全部!

連兩個蛋都給吃完了!就留下一層薄薄的醬色湯底。

這怎麽可能?他是不是把麵條倒進恭桶了?監考立刻用目光向站在原地的同僚求證,哪知他的同僚麵色凝重地衝他搖頭,表示這考生沒有動過任何的小手段,他完全靠的是自己的實力。

木白:咦?你難道不知道我們練武人飯量都大嗎?其實之前好幾次我都沒吃飽來著。這次終於能放開肚皮吃了,開心。

幸好,監考不知道他內心的想法,不然未免也太可憐了。

一場因為木白此前不慎得罪人而生的欺淩事件在當事人也不知道的情況下草草落幕,總體也能算得上是皆大歡喜。

木白吃完飯洗幹淨手,又整理了下桌麵衛生後便開始動筆寫草稿。

是的,到了第三場考試,他終於要正式動用自己的草稿紙了。

會試的第三場考驗的是考生的思維能力以及治國能力。科舉,說白了就是就職考試,官場想要的是錄用到手就能直接上任的人才,沒打算花費力氣對人才進行再教育。

所以,第三場考察的就是學生能不能直接拿來就用。

本屆考生的主考官在文壇名氣不大,但是在政壇卻很有一番作為,算是個實幹型人才。因此,他出的題也很實際,就是讓學生們簡單說說平夷之策。

這題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單看如何理解這個【平】字。以大明如今的實力,對付很多異族基本都可以靠平A過去。

大明攻雲南一戰就是鐵證,別看整個戰線似乎拉得極其漫長,長到木家兄弟都在雲南繞了一大圈,實際上撇除掉大部隊從金陵城走到雲南的時間,從第一次兩軍接觸到昆明梁王自殺、大理段氏投降,不過兩三個月的時間。

哪怕是算上現在還在雲南的傅友德大軍四處奔走收拾那些心懷怨懟的土族的時間,也將將過去六個多月。

這六個月中的大部分時間,明軍都在當地整理政務給前元收拾爛攤子,由此也可一窺如今明軍的戰鬥力。

其實如果不是草原上那些人太難找,已經被打到嚇破膽的殘元政府恐怕早就灰飛煙滅了。

但這個【平】,一定不是朝廷需要的。

文治國,武定邦,如果一個文臣被問到這個問題時候出的答案是一個武將的思路,那麽這個文臣一定是不合格的。

木白搓了搓手,雖然這題當真有些難度,但很巧合的是,之前他剛剛和小夥伴們討論過啊!

木小白現在快樂得就像是每個在考試時候發現自己居然無意中押中考題的孩子,那種幸福和喜悅簡直是藏也藏不住,此刻的他感覺這篇文章自己可以一氣嗬成——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把想法變成文字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難題,否則文人集團的禿頭率也不會遠遠高於武將們了。更何況,他還要盡可能將計劃寫得全麵一點。

對了,考慮到這個念頭是大家一起想出來的,為了避免舞弊的嫌疑,還得再將之前討論的話題進行一番加工。

恰巧,之前討論的時候,木白還有些想法並沒有和小夥伴們說過。

原本這個想法他在鄉試的時候就已經寫在了卷子上,但當時他不過是閉門造車,那答案隻能說是看上去花團錦簇,可操作性不強,此番趕考的經曆恰巧能夠為他補全昔日天真思維所留下的漏洞。

他提筆研墨,在稿紙上落下了“論混居與遷移對於部族融合可能存在的影響”幾個字。

要化解仇恨,要增進了解,要彼此接納認可,學習文化接受教育這些不是不行,但太慢了。

如果想要在最快時間彼此了解彼此熟悉的話,住在一起就是一個很好的辦法。

譬如香杉書舍,正是因為大家住在一起,他才知道中原人並不喜歡吃酸,他們能接受的極限就是蘸餃子的山西醋,至於阿土特地帶來的雲南人喜愛的檸檬和酸木瓜他們就完全不能忍受了。

如果不是有這次機會,他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元宵在南方是手搓的,北方則是放在麵粉裏滾出來,也可能永遠不會知道在沿海的福建和瓊州島,他們居然已經掌握了牡蠣養殖的方法,現在想要吃美味的牡蠣已經不用下海去撈了。

而其他考生可能也不會知道雲南除了苗族還有羅羅族等其他少數民族,還有雲南大部分人都是以種田為生,不養蟲子,不騎大象,更不騎孔雀!

雖然大家隔了萬水千山,但有類似的食物,這是相當有趣的一件事。雖然食物的成分配比不同,但北方有年糕,南方有粑粑;北方有麵條,南方有米線。北方的傳說中,火焰可以消災解厄,南方亦然。

這些都是絕對不會寫在書冊上的,因為雙方都覺得這是常識。而恰恰正是這些差異和共通點才是兩個民族融合以及對立的點。

木白相信,以後在阿土和哈拉提眼中,漢人不會再隻是狡猾的代名詞,他們大部分人都友善而博學,很願意去包容一些與眾不同。

而在自己的這些漢人朋友心中,再說到雲南,也不會覺得那兒處處荒蠻,遇見的不是野人就是蠻民。

這些若不是因為大家住在一起,並且以較為友善的姿態互相了解和溝通,是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如果想要增進雙方交流的話,混居是最好的辦法。

至於混居後血緣混雜什麽的,木白才不在乎呢。

在他生活的時代壓根就沒有民族的說法,不同國家的人都能正常結婚生子,也沒見其後代被人看不起。

人比之別的生靈更強大的便是其包容性以及學習的能力,還有執著的信念,和血緣無關。

就像他曾經的同伴一樣,因為高傲好戰,他從一國之主變成了階下囚,為了苟活,還曾牽馬嚐糞,何談高貴?

而同樣是他,受辱歸國後厲兵秣馬,約其身以及家,儉其家以施國,以自身之努力在十六年後成就滅吳大業。這又和血緣有什麽關係?

決定一個人是否高貴的,從來都不是血緣,而是內心的力量。

最初的華夏不過是黃淮流域的一隅之地,而如今的大明之所以是大明,便是因為吸納與融合。

所以,他認為真正的平夷之策不在於平人,在於平心。

至於生活習慣不同,長相有異,服裝不一……木白引用了《春秋左傳》中的一句話:“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一,誰能聽之?”

烹飪時,不用油鹽醬醋,隻用單一的水,誰願意吃呢?演奏時隻用琴瑟,不輔以其餘的樂器、歌者、舞者,誰願意一直看呢?

“智者求同,愚者求異,求同存異,方為國之策……這小子還真敢寫。”奉天殿內的帝王撫須而笑,一雙眼眸中盡是欣賞與歡喜。

奉上試卷的主考官心中落下泰半,這才說出了自己的訴求。

“稟陛下,此卷考生所寫過於大膽,其策略想法亦是聞所未聞,至於如何評定,眾位同僚之間均是意見迥然,其爭論之兩極化前所未有之巨,是以臣不得不腆著臉請陛下定奪。”

“這樣?”洪武帝將封了名的試卷折起捏在掌心,看著這位被自己選為主考官的愛臣,眯起眼睛問道,“你認為當如何?”

“以臣之見,此考生之用典功力稍有不足,譬如那同異之說並非出自聖人所言,而是醫書,其餘他所引用的不少典故臣亦是不曾聽聞,想來並非四書五經之內。”考官微微抬眼,又道,“然臣以為,學藝不足可補,心性氣魄不足,卻是補不來的。”

“臣愚鈍,臣在陛下治下為官已有一十八年,也不是沒有想過驅逐北元後當如何整治,但臣之所想,囿於方寸之地,未破先人之眼界,即便做了恐怕也是會陷入千餘年內我等和北夷之間不變的循環。”

考官頓了頓,掀了掀眼皮,見皇座上的人並無不悅,心中稍鬆,又道:“此生敢思敢想,殊為難得。臣觀其諫言,亦是覺得有一定的可行性。常言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其法確為一大變,但未必不可通。”

“是以臣,給予的評定為……上上之卷。”

洪武帝放聲大笑,他將考卷遞了回去,擺擺手:“就按你說的來定,結合其一、二兩場的成績快快列個排名,朕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他排在第幾啦!”

“喏!”考官躬身退出大殿,忽然感覺到有一絲奇怪之處,這分明是糊了名的試卷,為什麽陛下仿佛知道這是誰的卷宗一般?這親昵的態度著實不像是見到一個尋常學子所應有的。

洪武帝當然知道。

等人走了之後,終於繃不住歡喜之情的帝王在奉天殿大殿內連連走了幾個來回,腳步輕快之極。隨後,他從龍袍的寬袖中抽出了一份短箋,打開後看了又看,忍不住笑道:“這小子這一程沒白走,想法成熟不少啊。”

洪武帝手上拿著的,正是他的小夥伴梅思祖在擔任雲南鄉試考官時給他送來的一份覺得不錯的答卷。

那份答卷的作者,正是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