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應天府曾多次擴建改造,因此,並沒有太嚴格的坊市之分,金陵城中也有不少坊市合一的格局。
木白等人現在所在的就是一個商住混合區。
為了節省時間,他們分成了兩個小隊分別看房,並且特地選了一個處於居民區和鬧市區之間的飯館作為集合點,如此既可以一起吃個飯交換下信息,又便於飯後繼續看房,一舉兩得。
從現在的情況來看,有著和他們一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
繼遇到同為西南人所以很談得來的四川考生後,木白等人又碰到了帶著地方口音的廣東和福建的考生,大家的目的都是一樣的——找房。
這兩地的考生到得比木白他們更早一些,因此也更了解當地的情況,於是眾人這才得知造成自己如今的窘境竟不是“ 天災”(這次的考生太多),而是人禍(有人搞事情)。
不過,大家就和皇宮內的朱元璋一樣,也隻能嘴上罵罵,因為那些搞事的的確沒有違反任何大明的法令,人家做的事就是拿錢砸人,而在場的學生大多數都是手頭比較拮據的,沒法和他們互砸。
這就很憋屈了。
木白等人倒是還好,盡管有相親的大貓的困擾,但他們畢竟還能借住在傅家,傅家不光提供住宿還提供熱飯熱水,免去了幾人好大一筆開銷。
而這些學子在應天府舉目無親,就不得不住在旅社。
除了必須忍受糟糕的環境外,租金也是一個極其沉重的負擔。
就在大家交換信息期間,已經有幾個學生開始掏出書冊研墨抄書了,他們需要將這些抄錄的書冊販賣給書坊賺取生活費。
因為今年情況特殊,有著同樣苦惱的學子並不少,勞動力供給增加後,書坊的收購價自然就降低了,所以,學生們不得不抓緊每一分每一秒不停地抄寫。
“這樣下去總也不是個辦法。”一個廣東考生對其中一個正在抄書的小夥伴道,“一直這麽抄書的話,哪來的時間學習?若是耽誤了功課和考試,豈不是本末倒置?”
確實,鄉試的時候還能靠死記硬背忽悠過去,但是會試和殿試考的就是考生的理解和應用能力了。
而考生這樣一味抄書很容易影響到思維能力,而且最重要的是——“這書上錯漏不少。”
一個學子指了指自己抄寫的原本,有些憂心忡忡:“這樣下去多抄幾遍,萬一也跟著背錯了可怎生了得?”
這的確是個大問題。
以前的考生之所以不容易遇到這種情況是因為他們在抄書時候會刻意選擇自己比較陌生的書冊,在幹活的同時也是在學習,學生和書坊也是彼此成就。
若放到前朝,要是抄書的學子魚躍龍門了,對於書坊而言也是非常長臉的事。
但現在的情況是僧多粥少,書坊就沒有前輩們那時候那麽好說話了。有活幹就不錯了,哪裏有挑三揀四的道理?於是,抄書的過程也從享受變成了磨難。
於他們而言,抄到一本正確的書籍那是運氣好,但更多的則是有疏漏的錯書,而每個學生在抄寫到錯漏處都會情不自禁想要塗改,偏偏抄書一大忌就是隨意塗改,所以,學生們為了到手的小錢錢考慮隻能將這股子校正的欲望強忍下去,將錯就錯。
久而久之,這個錯誤段落很容易會成為考生心中的一道坎,越是留意越是容易錯,乃至於到了後頭很容易發生記憶錯亂對錯不分。萬一這毛病帶到考場上那不是完蛋了?
會試的試卷並不禁止塗改,但也有隱性的卷麵分,也可稱為好感度。
為了這幾個字的疏漏,考生很可能就要付出名次下降幾十位的代價——這還是學霸的結果,更大的可能性是直接落榜。
所以,大部分學生在參考前都被自家先生勸誡過盡量不要抄書,以免擾亂記憶,得不償失。
奈何形式比人強,先生們也絕想不到他們會遇見如此情況。
考生們自己當然也知道這個問題,但大家如今的問題就在於放下筆,他們可能立刻就要回老家,而拿起筆,或許還有一拚之力。
都已經走到這兒了,不拚一下,大家都不甘心。
“可是問題是,以後會有更多的考生湧入應天府,如此下去抄書這活計也要做不下去。”一個福建考生愁容滿麵,他的字寫得不太好,現在已經很難接到活了。
他抱著頭哀嚎:“我讀書十數年,大小也算是小有所得,沒想到偏偏敗在了字寫得不好上。”
眾人紛紛同情地看他。福建是如今的出版業大省,當地的雕版師傅數量眾多,在可以用較少的價格買到合適圖書的同時,也意味著福建的考生相比別的的確都少了抄書這個賺錢活計。
別看大家此時對抄書各種挑剔,但此舉對於家庭條件不那麽富裕的學生來說,也的確是非常珍貴的練習機會。
寫字這個事非常的無情,除了勤練習外,沒有旁的捷徑。
“所以現在,我們是要想辦法找個對寫字要求沒那麽高,又可以動腦子,還能賺錢的工作……”旁聽許久的木白眼珠子一轉,說道,“我倒是有個想法,就是不知道你們願不願意嚐試一下?”
眾學子齊齊抬頭看著這個今年最年少的考生——不出意外的話也有可能會是未來幾十年內最年少的少年天才,眉眼之間全是疑惑。
兩日後,市場的鬧市區,一處地點絕佳卻總是售賣些上不得台麵書籍的書坊門口忽然擺了個小攤。
行人們經過這個小攤時都會情不自禁地往那看去,表情是有誌一同的好奇。
因為繞著這個攤子轉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足足有二十多個年輕人在這兒走來走去。
最詭異的是,這麽多青年都還在聽一個看起來隻有他們一半高的小孩指揮,並且按照他的要求將各種東西掛高放低,這模樣著實稀奇。
不過,這些人也就看個稀罕,在確認那個小個子是個小娃而不是侏儒(喂)後,路人們也就四散離開了。
大早上的,大家也是很忙碌的,沒時間等這家鋪子上新。
日上三竿,氣溫漸漸上升,街道上的人也越來越多,此時,這個小攤位也終於裝飾完畢。
紅色的綢帶包裹著木料,看上去喜慶極了。架子上還高低錯落地懸掛著以彩紙製成的鞠球。
而最顯眼的,是兩個迎風招展的大紅燈籠。
細心的人很快發現,燈籠下頭還掛著個束好的小卷軸。燈籠下頭的桌案上並無任何物品,其後坐著四個年輕人。
——所以這家店到底是幹什麽的?
路過的人不由自主地慢下了腳步打量了攤子好幾眼。
就見那這一字排開的四個青年,均是麵白無須,模樣好生英俊,且統一著青色棉衫,頭戴四方平定巾,一看就是書生。
最關鍵的是,這四個青年一對上父老鄉親們圍觀的眼神,尤其是幾個嬸娘上下打量的目光居然還會害羞低頭,讓人瞧著好生稀罕。
青年們麵前還擺著筆墨紙硯。這難道是書生前來幫著寫信的?
雖然這樣說有些不太客氣,但哪怕是在大明首都的應天府內也依然存在著大量的文盲。這些人若是想要給遠方的親人捎信或是想要閱讀親友的來信都得找讀書人幫忙,這些潤筆費也是窮書生的一大經濟來源。
但也不至於要搞那麽大一個排場吧?莫非是免費的?
別說,一想到可能存在的便宜,停下腳步的人也就越來越多了。
大部分哺乳類動物都有一個習慣,名為從眾。
一旦發現有人群聚集,哪怕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對這事是否感興趣,人類的本能依然會促使他們向那兒靠近,於是人越聚越多。
但詭異的是,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愣是沒人知道這攤子到底是幹啥的。
書坊本就處於鬧市區,這兒人一多自然吸引了管理員的注意。
南兵馬司的副指揮正好按照慣例在巡街,見著動靜立刻就走了過來。一看店鋪名字,他的眉頭就是一挑。
五城兵馬司有東南西北中五個部門構成,他們的主要職責是負責保護京師民事安全、疏理溝渠下水道、救火、平衡物價等,也就相當於現代的民警加城管。
當然,要在應天府做好這些工作,不把城內商鋪店鋪背後的人脈關係搞清楚是肯定不行的。倒也不是要做什麽徇私枉法的事,但有些不必要的麻煩還是能省則省。
比如現在,副指揮原本滿肚子火,但看到出事的是書局後,那一肚子火頓時就熄了大半,再一看站在一旁圍觀的還有身為書坊背後主人的傅家幾兄弟後,更是把火全摁了下去。
他鐵尺一甩,掛著一臉謙和的笑容就迎了上去。認出人歸認出人,搞大陣仗群聚還是得問詢一番,這是他的職責所在。
沒錯,這家在眾多讀書人心中老是賣亂七八糟書籍的書局就是傅友德家裏的私產。
開書店怎麽挑書也是一門學問,書籍的品類就說明了書坊主人的品味,因此,對於一些文人來說,他們都會有自己慣常愛去的書坊,畢竟,氣味相投、審美相符對文化人來說是很重要的。
而傅家人,雖然他們在黃金地段置辦了書坊的產業,但是比起四書五經聖人先賢,他們更喜歡售賣一些遊記話本,所以可以想見這家書屋在讀書人眼中是個什麽形象了。
而現在,這家主要售賣各種不入流作品的書坊卻擺出了要搞事的架勢,怎能不讓人好奇?
就在眾人議論紛紛,都要生出煩躁情緒的檔口,一小孩站在鋪子前頭落落大方地衝著眾人作了個揖,原本坐在小攤背後的四個青年亦是衝著眾人做出了一樣的動作。
眾人見狀,亦是點頭還禮。意識到他們要說話,人群都靜默了下來。
頂著各式各樣的眼神,木白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還有些黑的皮膚襯得小孩那一口牙齒格外的白:“各位鄉老,新年好!我們是從外地前來趕考的學子,恰逢新年,先給各位拜個早年啦,祝福大夥新春和樂,狗年大吉。”
哎呦,原來是來趕考的讀書人!
眾人一聽,表情頓時就柔和了不少。
國人對於讀書人本就多了幾分包容,加上這些人還是來趕考的,便更是多了些許尊敬。能來應天府參與國家級別考試的,那都是各州縣的佼佼者,且都已經取得了舉人身份,放在當地已是能做個小官了。
小孩笑容燦爛,在眾人矚目下絲毫不怯場,將他們擺攤的來意細細道來。大意就是考生們第一次在這兒過年,被應天府良好的年前氛圍所感染,所以也想來加入大家。
但是想來想去他們也沒什麽特殊技能,於是就擺了個攤子給大家贈些春聯、春條什麽的。各位要是覺得寫得還不錯,便回個幾文錢材料費,若是覺得不合心意,說句新春快樂也行。
因為大家都要備考,所以隻擺攤三日,各位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啊!
他這一番話說得極為漂亮,立刻激起了當地人的地方自豪感,加上一聽是這些舉人給他們寫春聯,人群頓時就**了起來。
隻是……春聯是個啥東西喲?
是的,後世每年過年時候都要張貼換新的春聯這時還沒有誕生呢,如今的大明人每年換新的是一個叫做“桃符”的東西。
北宋文人王安石的詩句“總把新桃換舊符”中的“新桃”就是指桃符。
桃符是以桃木製成的小木板,在以往會鐫刻門神或是神將的名字,用以驅鬼辟邪,但到了唐末,門神畫便代替了桃符承載了這一重要含義。
發展到宋朝時,桃符變得隨意得多,會玩的文人們會在之上鐫刻些“名人名言”以自省,普羅大眾則是會寫個祝福語,表達自己的新年祈願。
久而久之,人們就發現桃木板有些不夠他們發揮了,於是便出現了小字條。而受桃符固有形象的束縛,這些小字條也多為單張。
隻有少數人會寫個小對子貼在門欄邊。但對對子也是個技術活,即便是文風鼎盛的宋朝,也隻有那麽一小撮人擅長此道,寫得好的更是鳳毛麟角,因此對聯始終沒有流行開。
木白他們抓住的,就是這個機會啦!
大明自洪武三年詔定科舉法時就規定,文體要帶有前宋“經義”之美,而經義的一大特征就是有格律,格律便是對子的基礎。
簡單的說,就是大明是把前朝當做行文美觀的東西強製規定成了考試必備技能,所以不是他吹,他們這個小團體中幾乎每個參考的學子都有作對的本事。
別看坐在前頭寫字的隻有四人,但他們的背後可是有一個完整的工作團隊。
有人負責裁紙,有人負責研墨,還有人負責……咳咳,遞小抄,啊不是,做智囊團。
比如那個來自福建字寫得不好但是文采斐然的學子就是智囊團的一員。
總而言之,大家群策群力,目標——賺錢!
木小白捏了捏拳頭,將“噠噠”跑到他麵前的弟弟高高舉起。抓鬮抓到開幕大禮的木文衝著小爪子哈了兩口氣,一邊脆生生地喊著“開業大吉”,一邊將燈籠下的卷軸絲帶扯了下來。
隻聽“唰唰”兩響,燈籠下頭便掛上了兩卷紅紙,看模樣有些像元宵節時候的燈謎,但仔細一看,竟是左右對仗的。
左邊寫著:家家事事不一怎可千人一麵。
右邊寫著:對對聯聯成雙恰是今日今朝。
小家夥雙手一展,橫批為:私人訂製。
哦豁,好大的口氣,圍觀的人群頓時竊竊私語了起來。
這時候就該拉個典型啦!
木小白眼睛一掃,剛想說話,忽然發現懷中的弟弟衝著一個方向伸出了爪爪,他定睛一看,那兒站立著一對中年夫妻。
瞧清對方模樣,木白眼睛頓時一亮。
男人體型壯碩,穿著也頗為富貴,最重要的是一張臉笑得像朵花兒一樣,一看就很和善。他的妻子模樣端莊,眉目慈愛。兩人互相攙扶,雖然發絲均有斑白卻瞅著相當恩愛。
嗯……木白抱著弟弟走了過去,他今天特地給木小文換上了他的小腦斧裝扮,還戴了頂小虎帽子。
他弟弟這麽可愛,這把年紀還能把臂同遊的人家,一定不會忍心拒絕他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