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論語》說,五十而知天命,意為人到五十便能看到自己的命運,從而知道自己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呃……通俗點說,就是到了這時候,有啥理想有啥夢想的如果還沒實現的話就差不多收手吧,這個歲數已經不是人力能夠決定成敗的時候了,所以也別掙紮,順著老天的意思往下過得了。
當然,這是在春秋時代的說法,春秋時期可不像現代,現代城鎮平均壽命近80,剛退休的五十歲不過是快樂人生的開始呢,不少人都掰著手指等退休後開啟人生新篇章。
而受製於戰亂和醫療水平,春秋時期人的平均壽命也就三四十歲,能活到到五十歲就能稱得上“高壽”了,但凡有個孝順的子孫,這時候連壽衣和棺材都幫你準備好了。
所以,孔子的意思就是,到了人生暮年都沒實現理想還折騰什麽呢,還不如老婆孩子熱炕頭,含飴弄孫,享受人生得了。
↑當然,這說的是普通人,如果是那種生而不凡的人自然有不同的情況。
比如,至今還戰鬥在變革前線的洪武帝。
雖然他老人家今年已經五十有四,但仍然精神矍鑠,每天堅持上班,風雨無阻不說,下了班還得處理如山似海的文書,除了睡眠時間之外全在工作。
然而,就算這種可怕的777的工作節奏也沒有耽誤他一個接一個地為大明第一家庭開枝散葉貢獻力量。
更可怕的是,都已經這麽累了,老人家還能擠出時間來找老婆吐槽順便休息。
此刻,洪武帝已經來到了皇後的寢宮,他邊在門口將身上的雪花抖落,順便驅散身上的寒氣,邊向皇後吐槽道:“你說說那些江東的學子腦袋裏塞的都是些啥,一天天的不好好讀書,總是想這些有的沒的。”
“媳婦,你知道不,他們那傳聞說朕殺了劉伯溫,你說說,老子有什麽必要去殺他?那地方還傳言說因為劉伯溫擅長謀算,朕是怕他動手詛咒大明才殺他滅口。我呸,那老小子要是有這本事,早就把元朝給搞掉了,我們還至於一場一場地打過去嗎?要啥徐達、常遇春的,就派個劉基負責開壇做法就得了。”
“嘿呀!你說說那群小子到底在想什麽,他們為了表達自己鐵板一塊的團結,這次特地一起跑到應天來參考,還大手一揮把民居都給包了。怎麽滴,是在給朕炫耀他們有錢是不是?”
朱元璋越說越氣,一個沒忍住啐道:“江東人果然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咳咳,別怪老朱地圖炮,實在是對於朱元璋來說,江東一地永遠拉住了他的仇恨值。
在他爭霸天下的時候,江東一帶便是他的死對頭——張士誠的地盤。坐擁富庶產糧之地,且有眾多豪門大戶支持的張士誠簡直就是個土大戶。
更麻煩的是,張士誠在統治當地期間一揮手免去了當地農民欠元朝廷的所有稅務和米糧,還將朝廷中已經收繳的稅糧還了四成給百姓,此舉讓他在當地人們心中拉滿了好感度,哪怕其後此人及其政權各種奢靡亂來,當地人依然記掛著這份恩情,殊死抵抗。
除了施恩老百姓外,張士誠自立為王之後還搞了科舉,招募了一大票文人。
要說世界上最會發洗腦包的,無疑當屬文人了。張士誠手上的那群筆杆頭沒少罵朱元璋,而且還是翻著花樣罵,直到現在,大明都已經建國十五年,張士誠死了十六年都沒消停下來。
這些文人還特別能欺負人,罵人的稿子都寫得特別含蓄,如果沒點文化還聽不懂的那種。對於手下掌握了一大票武將卻沒點什麽文化點的朱元璋來說,此舉可太欺負人了。
……順帶一提,和木白等人同行一路的羅本羅貫中先生,和他的老師施耐庵先生當年都是張士誠的謀臣,或多或少也為diss老朱的大業添磚加瓦過,所以,羅老先生空有滿腹才華,也沒敢去參與大明的科舉大業。
畢竟他當年多多少少也是在老朱的黑名單上掛了名的,咳咳,這種時候必須低調行事。
其實這種程度的朱元璋也不是不能忍,但是當地抱團這種事他就接受不了了。對於任何一個政權來說,一個有錢、有糧、有人、有武器並且喜歡抱團的群體都是他們不得不側目的存在,更不用提江東人本身就不太老實。
洪武帝也不是沒對他們動過手,他對江東當地的政策是三步走。
第一步,直接遷走部分富戶。動產可以帶走,但不動產必須留下,如此便空出了大量的土地。
第二步是減少科舉名額。理由也很簡單,江東多才人,這個地方戰亂少,自南宋定都杭州後,江東更是成了文人薈萃之地。
但大明是天下的大明,不是江東人的大明,如果不減少參考人數,對外地的考生來說豈不是不公平。而且老朱淳樸的農人思想告訴他一個鐵一樣的道理:變壞了不一定有錢,但有錢最容易變壞。
無論是此前的第一次科舉,還是之後的推舉製,江東能夠送上來的人才名額都是全國省份最少的。
第三步可謂是釜底抽薪之舉——江南之地的賦稅為全國最重。
江西一地尚可,江東蘇鬆一地的稅額是全國平均水平的近30倍。
如此踩著民眾底線的賦稅額度,可以有效降低當地富戶的財富積累水平,甚至可以逼得一些富戶不得不掏錢雇傭佃戶,長此以往,可以大大削弱當地人的勢力。
當然,此舉無疑也帶來了惡果——朱元璋榮登江東人仇恨榜第一位。
但這有什麽關係呢?老朱對此不痛不癢,甚至還能就著流傳來的小作文吃下三碗飯。
不過,這次江東學子的舉動是真的踩在了他的火線上,並且在火線上來回碾壓,得到消息的洪武帝可謂憤怒至極。
大明此次重開科舉,距離洪武五年的科考足有十年,消息雖然發得突然,但是對於洪武帝來說卻是百般考量之後的結果,他是懷著巨大期待進行擇才的,然而這些考生卻聯合起來給他搗亂。
江東一地距離應天府是除了直隸一帶最近的,而且兩地交通便捷,尤以水路為佳,這些考生完全可以在年後臨考前再來應天。
但他們不,這些考生全都聯合起來,在參加完鄉試之後就直接湧入了應天府,而且借房租房買房,大手一揮,灑下大筆金錢,再算上帶來的仆役,竟將應天府牙人手上大部分的適宜民居都“占”了下來。
因為這些人都沒動旅社,所以應天府方麵起先沒有發現這個問題,直到巡街的小吏發現遊走尋房的考生多得有些出乎意料,此事這才暴露出來。
不得不說,江東人此舉當說是在雷區蹦躂但又沒真的踩著他底線。
誠然,他們的舉動並未觸犯大明的律法,畢竟也沒誰規定離得近就一定要晚點到,也沒人規定考生一定要三五個擠一間房,人家錢多人手一間你也拿他沒辦法。
要怪就隻能怪大明的官方政府並沒有提前考慮到大量考生湧入應天府後的住宿問題,而事實上他們的舉動的確能稱得上一句不厚道,這群江東學子給來參考的其他省份的考生帶來了巨大的麻煩。
讀書費錢,一般人家要花費三代積累下的資本才能供出一個讀書人,更別提有些貧困家庭了,有些地方的學生連進京路費都是靠鄉親們拚湊的,以他們的情況完全無力負擔在旅社借住的費用。
原本他們或許可以和同行的學子一起拚湊一間,或許可以借住在一些農戶家中,環境雖然不好,卻也有幾分清靜在,但現在他們隻能將就住旅社的大通鋪,在嘈雜的環境中備考。
這樣的環境怎麽能做好考前準備?朱元璋甚至十分陰謀論地覺得這是江東考生拉低外地考生分數的盤外招。
他邊烤火邊搓手向老婆抱怨的模樣,就和每個在外麵受了氣的中年男人一模一樣。
在他的妻子麵前,他是朱重八,不是朱元璋,更不是大明的洪武帝,他可以無所顧忌地對著妻子吐槽。
不得不說,馬皇後所在的坤寧宮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厚重、安寧,如同大地一般,包容著這片天空。
“重八,快別烤了,我哪有那麽嬌氣?先過來喝杯茶。”馬皇後親自從小火爐上拎起了一個陶壺為他斟茶,沒有接下朱元璋所抱怨的江南學子一事,溫暖的聲音壓下了朱重八的三分火氣。
抖了抖衣裳,確定沒有能熏到馬皇後的寒氣後,朱元璋大步跨入室內,一眼就看到放在主位上的一個青花釉纏枝茶盞,其中盛著的琥珀澄亮的茶水正嫋嫋冒煙。
咦?
“這顏色好稀奇!下頭送上來的新茶?”朱元璋晃了晃杯子,茶水輕薄,在白瓷杯子裏**起了一個小圈。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朱元璋好像還聞到了一股米糧所特有的香氣,那味道就像是大冬天剛出鍋的大米飯一樣,帶著讓人感到幸福的味道。他不由多吸了兩口,問:“媳婦,這是什麽茶?”
在馬皇後麵前,朱元璋從來不會端著什麽皇帝的架子,有不懂的都直接問了。
畢竟早年在朱元璋手下人才匱乏之時,馬皇後可是做過他好長一段時間的女諸葛。靠著女性特有的敏銳和視角,馬皇後著實提出了不少好計策。因此,向妻子問策對於朱元璋來說可謂尋常。
咳咳,當然,由於朱元璋此前定下了“後宮不得幹政”的鐵律,問策這件事必須悄悄地來。
“這是標兒帶回來的茶葉,是雲南的普茶,你先嚐嚐。”
“嗯……嗯?哪兒來的茶?”“雲南”這個詞立刻吸引了朱元璋的注意力,他敏感地眨眨眼,有些遲疑地問道,“是英兒送的?”
“怎麽可能!英兒做事一向妥帖,要是他送的話,還能隻送標兒一個?”
“那可說不好。”朱元璋嘀嘀咕咕,“英兒把標兒拉扯大,兩人關係好是正常的。”
“哎喲!”馬皇後將茶盞往他手裏推推,“就喝你的吧,喝完了我有話和你說,還有,少吃些亂七八糟的醋。”
“我怎麽吃醋啦?那東西是你們女人喝的,我隻喝酒。”朱元璋繼續碎碎念,“那兩小子從小感情就好,我吃什麽醋呀?標兒還說過什麽長兄如父之類的話……行行行,我喝。”
在太座漸漸犀利起來的眼神中,朱元璋呼呼吹了兩口茶,牛飲而下,然後砸吧砸吧嘴。他是個粗人,過了這麽些年也沒學會品茶。
砸吧完之後,朱元璋也隻吐出了三個字:“挺熱乎。”
能不熱乎嗎?剛從火上拿下來的,就吹那麽幾下能吹掉啥熱氣喲?
馬皇後翻了個白眼,推推他:“你再多誇兩句,誇完了我就同你說個好消息。
“這怎麽還帶講條件的呢。”洪武帝略帶不滿地小聲抱怨道。但是看著妻子眉眼如春,唇角含笑,似乎高興到極點的模樣,他還是順著她的意思搜刮了一下肚子裏的墨水,硬是憋出了一句“香遠益清,濃香甘醇”。
“再多可憋不出了,就這點存貨。你快來說說是什麽好消息,讓咱也開心開心。”
馬皇後心下柔軟,笑盈盈道:“你方才不是好奇這個茶是誰給的嗎?”
“是你孫子。”
……孫子?
朱元璋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剛才馬皇後說茶葉是朱標拿來的,那孫子是指太孫朱允炆?可朱允炆才五歲,製茶這種事起碼得長得有腰高才能揮舞得動鏟子吧?
忽然,他心頭一陣震顫,隱約有一個猜測像是一片羽毛一般搔過心田,但那片羽毛太輕太小,他竟是連觸碰的勇氣都沒有。
雖然理智不停地告訴他不要去想,這不可能,但剛才喝下去的一口茶此刻就像是滾油一般將他的五髒六腑全數點燃。
朱元璋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茶盞放在了桌案上。手離開的那一瞬間,那個茶杯竟是已經碎了開來。
就像是他的家一樣。
屬於朱重八的家,在幾年前的一場大火後就如同這茶杯一般四分五裂了。
“重八!”馬皇後輕柔的話語仿佛細雨一般,將他腹中烈火澆滅,“標兒將他們找回來了,他們都好好的,而且現在都很優秀。”
一陣暈眩過後,洪武帝抬眼向前看去,隻覺得這世界仿佛變了一翻模樣,茶杯碎得很好看,老婆的笑容很溫柔,就連嘴巴裏沒琢磨出啥味道的茶水也忽然變得沁人心脾起來。
再想想那些拚命搞事江東學子,洪武帝忽然感覺自己又能像是個老父親一樣帶著慈愛將他們原諒了。
他忽然伸手將茶壺和茶杯拽了過來,給自己匆匆倒了一杯送到唇邊,還沒來得及喝便被蒸氣撲了一臉。
哎呀,剛才沒發現,這茶是真的香,不愧是他大孫子做的茶!就是這水不好,水太熱了,熏得人眼睛直發酸。
馬皇後遞來絲帕,狀若無事道:“瞧你,喝水都那麽著急,快擦擦臉。”
“哦,哦……”洪武帝接過帕子囫圇抹了兩下,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問道,“咱兩個大孫子,現在在哪?”
“說到這事……我又有個壞消息要同你說了。”馬皇後抿嘴一樂,看著表情瞬間僵硬的丈夫,“你孫子被你那潁川侯認作了養子,現在正待在人家家裏呢。”
朱元璋:……?
他驚呼出聲:“這不是瞎搞嗎?那老小子年紀都那麽大了,還認什麽養子?”
馬皇後聞言一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人家穎川侯也就四十出頭!認養子有什麽問題?問題是,你已經給人上譜了,而且不光是穎川侯,還有藍玉也認了他們當義子,你說這輩分……”
“嗨,這有啥?”洪武帝大手一揮,豪邁無限,“大不了咱們就再多幾個義子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