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雖然這人說了很讓人信服的話,但是木白還是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你這是上頭的還是下頭的牙齒呢?”木白的疑惑勁還沒散去,聽到這句沒有戳動他防備心的話順嘴便回答:“上頭的。
“那就得往下頭扔了。”青年笑著道,他抬頭看看四周,麵露一點遲疑道:“不過這兒都是平地,沒有凹坑呢。”
木白一愣,左右看看,的確,如今他們所在是一個大平地。
這當然是出於安保需要啦,非但這兒是平地,周圍稍矮的灌木叢和小喬木都被先遣部隊砍伐,一眼望去可謂一馬平川,雖不至於說毫無遮蔽,但基本控製在了膝蓋以上的環境都被清場。
如此,自然也不可能留有凹陷處,沒有凹地就不好丟牙齒……要不還是算了,之前他那麽多牙齒隨手丟了也沒見哪哪沒長好啊。
木白剛生出了點猶豫,就聽那青年說:“這樣吧,我過會要去周圍巡邏,你要是不方便的話就給我,我去幫你找個地勢低的地方扔了。”
他說的實在太隨意,反倒讓木白覺得自己的警惕有些莫名其妙了,他捏著自己的牙齒轉了轉,有些猶豫。
不是木小白小家子氣,牙齒同骨骼一樣都是人體死亡後會留下來的存在,所以在他生活的時代,牙齒也會帶上一定的巫術寓意,不能輕易給人。
在那個巫神共存的時代,就連剪個頭發都有特殊的儀式,更別說是骨頭牙齒了。
他之前扔掉的時候也就算了,畢竟也沒人會跑到他家門口去滿地找一個小孩的乳牙,但是現在是有陌生人直接從他這兒拿,指定性著實太強。
但是……
木白注視著他的雙眼,在對方平靜的注視下緩緩將手心裏的小乳牙放到了他的手心。
他垂下眼簾,鬆開手後他遲疑了下,還是收回了已經空空的手。
在這整個過程中,青年都微笑著注視著他,直到木白垂下手都不見絲毫不耐。
這很奇怪,對於陌生人,木白應當不會那麽沒有戒心,但是注視著對方的眼睛,他卻是感覺心安無比。
“那麻煩你了。”踟躕了一下後,木白還是如此說道。他一方麵對於自己將牙齒交到陌生人手裏覺得有些不安,另一方麵又覺得要相信自己的直覺。
人能夠成為萬物之靈便是因為他們比別的動物天生多出了一感,也就是所謂的第六感。
這種脫離五感外的感知能力使得人族天生就帶一些特殊能力,隻是因個體不同強弱有差,但木白覺得自己這具身體可能是小孩的緣故,他的第六感還是挺強的。
比如他當初就是靠著這種極其微妙的感應從群山中選擇了秀芒村的方向,所以這次他也準備相信自己的直覺。
之後幾天依舊風平浪靜,隻是在進入河南地界時,大部隊因為太子要審查黃河疏浚情況而停留了一段時間。
在後世的曆史學有一句老話,叫做中華民族的治國史就是黃河的治理史。還有不少學者認為中華民族天性中帶著的關於統一、協作的信念和文化就是因為長期和黃河搏鬥帶來的影響。
因為隻有團結,隻有統一,才能發揮出最大的力量束縛住這條華夏大地的母親河,讓她保持溫柔慈愛的模樣,而不要總是家暴自己的孩子。
幾乎每個朝代都留下了和黃河搏鬥的記錄,大明也不例外。
雖然建國也才十五年,但因黃河發生的大災小災已經有不下十次,年輕的大明王朝幾乎每年都要在救助災民一事上耗費大量的人力財力。
或許有人要問,既如此不如幹脆整治黃河得了,但這就牽扯到了一個曆史遺留問題了。
——元王朝滅亡的導火索正是因為治理黃河。
元順帝時期黃河多次決堤,在元丞相脫脫為代表的大部分蒙古王公貴族的支持下以及大部分漢臣的反對無效下,順帝下令治理黃河。
或許有人會奇怪,治理黃河明明是好事,而且黃河流域是漢人主要的聚集地,為何反而是漢臣提出反對?
因為在元政府工作的極少部分漢臣太了解元政府官僚機構的劣根性了,那無可救藥的貪婪如果放到了治理河道上,極有可能成為壓下當地百姓的最後一根稻草。
事實也的確如此,順帝發下的治理經費到了當地官員手中百不存一,而當地官員為了完成任務,也為了中飽私囊,隻有更加狠厲得壓迫民眾。
原本一家隻需要出一個役夫,變成了全家都得出動,老幼婦孺若想要避免徭役那就隻有交錢,沒有錢就隻能出力。
而更糟糕的是,按照規定役夫在服役時候的口糧是官方提供的,但采買糧食的資金已經不剩多少,如此便隻能給別的地區增加稅負,亦或者是羅織罪名從百姓家中掠奪。
於是,一個叫韓山童的人在疏通河道時,挖掘出了一隻眼的石人,伴隨著民間流傳的一句著名的諺語,全國響應的紅巾軍農民大起義開始了。
十七年後,一個叫朱重八的農民帶領一幹多少都受元王朝治理黃河所帶來負麵影響傷害的農民一起推翻了元王朝。
即便實際上元王朝整治黃河的時間不到一年,而距離那段曆史已經過去了兩代人的時間,但這份苦痛尚且沒有從人們的記憶中抹去,甚至於如今的朝堂上都有不少臣工聞黃河而色變。
加上元王朝雖然壓榨民力,但當時主持施工的賈魯所治理的黃河確實有效,所以大明的皇帝隻是每年對黃河進行日常的維護,不敢大發民力。
太子朱標此次前來便是來視察黃河水文情況以及疏浚工作的,但很遺憾,河南布政使司布政使王輿宗一月前因主持疏浚工作過於勞累過世了,隻能由副使邢浩頂上此次麵見。
邢浩是因儒士身份獲得官職的一名官員,官方說法是叫儒士授,這是在洪武帝因為嫌棄科舉考試選擇出的人才沒有實幹暫停科舉後的一種舉薦方法。
和西漢時候的“舉孝廉”類似,是由當地基層官員或者是民眾推舉儒生或者是有大名望者入朝為官的一種方法,入門門檻很低,有些小地方甚至是隻要識字就行。
國家任用這些人也並不是看重對方的治國實力,實在是元末明初時國家的文盲概率太高,甚至有不少功臣良將都是文盲,偏偏在分封天下的時候,大明有不少跟隨朱元璋打天下的兵士都被派到地方做官。
這些人或許管理地方不難,畢竟建國之初舉國凋敝,有時候一個縣城也不過才百來多人,管理起來很容易,但是寫公文什麽的可就要了卿命了。
無奈之下,朱元璋隻能給這些不識字的官員再招聘了一批儒生給人打輔助。
除了可以幫忙寫公文外,這種方法招聘來的儒生一般名聲不錯,而且在當地也比較有名望,所以官員在抵達地方的時候工作開展上也能比較順利。
職能定位如此,這些儒士不會做官也不會太讓人意外了。
比如這位站在太子麵前戰戰兢兢的邢儒士,學問氣度無一不缺,姿態禮儀半分不錯,但太子最關心的治河之事卻是一知半解。
太子的表情漸沉,他淡淡看了眼惴惴不安的老儒,沒有多說什麽。
但這就是最大的表態了,上司到地方巡查,一般為了安撫地方官員多少都會給予幾句誇獎,如果什麽都不說,那就是完全不滿意了。
幾個當地官員都表情都有些不好,但他們都不如老儒生麵色差,老人麵色雪白,兩股戰戰,幾乎站不住。
會有如今局麵或許也不全是他的問題,很可能故去的河南布政使主管水務,他管理別的方麵,雙方分了工,也可能老儒生匆忙接手還沒準備。但作為一省父母官,這種事可以體諒,卻不能原諒。
這位以仁善聞名的太子垂眸思索片刻後,直接抽出一份空白聖旨,現場罷黜老儒,又尋布政使司下屬官吏一一問話後,調右布政使梁博輿代行政務。
青年將沾滿墨汁的毛筆丟在桌上,示意跟來的署官將自己方才寫就的聖旨拿下去謄抄,片刻後這份謄抄後的聖旨就會被快馬送入應天府歸檔,屆時這份調令便正式生效。
一般情況下,聖旨的簽發程序是反過來的,不過太子此次出行,洪武帝為了方便他在外時候方便,大手一揮直接給兒子敲了幾個空白聖旨,這才導致朱標使用聖旨的時候還得反過來送去備案。
當然,以洪武帝對兒子的信任,即便朱標不去做備案問題也不大,但朱標行事向來謹慎,絕不會在此事上落人口舌。
慘遭罷免的老儒趴伏在地,哽咽難言,青年歎了口氣,令一旁站立的侍衛將老者扶起,低聲道:“老先生先起,地上寒涼,莫要傷了身子。”
頓了頓,他又說:“罷黜一事著實萬不得已,孤知曉事發突然你亦是措手不及,孤也可以留在這兒等你理順政務再行匯報,但河南的百姓等不了你,封凍著的黃河也等不了你。”
青年眉宇間的柔軟此刻已經被嚴肅取代,他雖未身著太子冕服,但一身貴氣淩然逼人,眸光一掃,周圍的官員全數低頭,呐呐不敢言。
“防川之事乃國之大事,黃河一旦決堤所害不知凡幾。王布政使已然殉職,他手頭的工作必須有人接下來,一分一秒都耽誤不得,所以,孤不能等。”
朱標親自動手,將邢浩頭上的烏紗摘下,同時,他還摘了一個同樣一問三不知的輔官的烏紗,將兩頂官帽放在桌案上後,他看向梁博輿,這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額頭上已經滲出了冷汗。
太子對此視若無睹,他溫和道:“你方才許多點子和想法說得都很不錯,但是好用不好用還是得試了才知道,各地情況不同,還是要因地製宜。”
“喏。”這個剛升職卻絲毫沒有喜色的河南代省長虛汗一陣又一陣得冒,他的目光挪向桌案上放著的兩個剛被摘下來的烏紗帽,總覺得一個不好,自己頭上的那頂帽子也要加入其中了。、
嗚,誰說太子仁慈和善的?都是騙子啊啊啊!
敲打過當地的官員後,一身錦袍的太子殿下領著一幹侍衛離開了河南布政使司。
今年兩月的時候黃河曾經決堤過一次,當時洪武帝緊急派遣了駙馬都尉李祺前來賑災。
李祺是韓國公李善長的兒子,又是洪武帝長女臨安公主的駙馬,政治資源頗豐,加上當時李家正處於風雨飄搖階段,李祺做事相當賣力,因而大半年後的現在,河南人民的生活看起來已經大半恢複正常。
這點從街上的人數便可看出,較為貧窮或者是條件不太好的城市,街道上是不會有那麽多人的,尤其現在還是冬天。
朱標聽聞過一些貧困的地方到了冬天都是一家人窩在一個被窩裏,誰要下床便將全家人的衣裳都給他穿,如此才能度過寒冬。
而在河南,這兒的民眾麵色頗為紅潤,衣裳看上去也是鼓鼓囊囊,還有不少人行來往去都提著各種紙包,顯然是在采購年貨。
朱標心頭一動,攔下了一個麵上帶笑的婦人,問明此處糖坊所在,便領著手下向那兒進發。哪知道路剛走了一半,尚未能看清糖坊的招牌,便聽一熟悉的聲音說道:“這典韋擋在門口,以長戟頓地,賊人無一人敢從他麵經過,紛紛自旁的大門離開意圖追趕騎馬逃逸的曹操。”
“此時圍著典韋的尚有十餘人,皆是以一當十的猛士,典韋見勢不妙舉起長戟左右而擊,戟過矛斷,阻擋者死傷無數,殺傷力著實驚人。然典韋此招為求突破,以攻代守,自己亦是中了十多道傷口,更糟糕的是他的長戟也在短兵相交之際折斷。”
“見他受傷又斷了武器,賊人自是沒有放過他的道理,紛紛持槍而上,典韋見自己愛戟已斷,心知不好,但他並未露出半絲懼色,反而趁著賊人欺他虛弱上前之機長臂一攬,竟是一左一右各自挾持一賊子,以人為武,重傷他人。”
在人群層層包圍之處,一戴著小帽的黑皮小孩一甩快板,急聲道:“典韋見此舉驚得賊子誰也不敢上前,於是便意圖以此法突破,他複行數步,殺敵熟人,自己傷勢卻愈加沉重,典韋心知不妙,前進幾步後突然回轉,那些兵士隻見他矗立在營房大門前,瞠目怒瞪,竟無一膽敢上前。”
說罷,他長歎一口氣,麵上透出幾分無奈和遺憾,隻見小孩小大人版得搖了搖頭,又道:“許久後,眾人見這典韋隻立在那兒並不攻擊,便有人上前試圖引他出招,這才發現原來此人已經傷重身隕。”
圍觀民眾聞言均是發出歎息和遺憾,也不知道這小孩方才說了什麽,竟有些感性的摸了眼淚。
偏偏小孩似乎覺得情緒還沒有渲染到位,又補充了一句:“典韋,陳留己吾人。他形貌魁梧,力氣過人,擅使雙戟,為曹孟德護衛軍將領。”
“他一生於千軍萬馬中救過曹操三次,堪稱勇士無雙。隻是在第三次,張繡先是派人偷走了他的一對長戟,又派百倍兵力相軋,典韋身中百餘傷口,終是力竭而亡,然至死,他依然守在了營門前,為他的主公守住了最後的一道門。”
“在此一役,曹操的長子與愛侄均是殞命於此。一年之後曹操行軍經過故地,想起愛將,仍是不由放聲大哭,並設下祭筵,吊奠典韋之魂。”
他這話一結束,周圍群眾們的哭聲更響,有一小孩更是被情緒帶動得哇哇大哭,現場悲聲一片。
小孩立在一個大木箱上,見狀左右看看,有些遲疑地問道:“呃……各位鄉親,不知覺得這故事說得如何,可還有什麽要修改之處?有沒有描述單薄的問題?或是不夠具體?”
民眾的哭聲於是更大了。
方才我說要講故事的時候你們可不是這個態度啊,嘿呀,這是聽完故事不準備買賬嗎?白嫖可恥啊喂!
見小孩眼睛越瞪越圓,眼看著就要跳起來踢人膝蓋,太子輕笑一聲,舉起手衝著他的方向揚了揚,“阿白,這兒。”
想要幫羅老先生收集小說資料和群眾反應,說故事說得口幹舌燥卻沒有得到半分有效回應的木白眼睛頓時一亮,他左右看看,將現場交給了也跟著抹眼淚的阿土,立刻抱起弟弟擠出了人群。
“富貴哥!”木白在周圍的幾個錦衣衛無語的眼神中叫出了為首之人的名字,“你怎麽來這兒了?不用執行任務嗎?”
朱富貴輕柔一笑,將小孩被擠亂的小帽子摘下,又給他順了順才長到手指長的黑發,邊重新幫他戴帽子邊道:“已經沒事了,接下來我要去給家中小輩采買些糖果,一起嗎?”
木白看了眼懷中的弟弟,小家夥已經毫不猶豫得伸出了手爪子,脆生生又嬌滴滴得喊了一聲:“要吃糖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