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若要說起讀書人之間存在的天然盟友關係,首當其衝的便是同年,而其中尤以鄉試同榜者關係最佳。

為何?

首先,在科舉必須在戶籍所在地的時代,能夠參加同一地的考試便證明彼此定然是同鄉。

在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的孤獨感是沒有離開家鄉的人難以體會的。而在這種時候遇到使用同樣語言、有著同樣飲食文化、生活文化的人自然別提有多親切了,抱團自是理所當然的。

且同鄉關係又是同榜之人,必然也是一起進京趕考的同伴。在這個行路全靠車馬步行的時代,趕考路上很難一帆風順,如此境況之下彼此扶持彼此照顧,感情自是比旁人更深上幾分。

因此在鄉試揭榜之後,木白便與另外兩人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個共進退的小團體。

或許是運氣使然,雲南府即將進京趕考的三名考生均是年輕人。年紀最小的不必提,木白的年齡放眼全國都是令人側目的,文武均是第一的成績更是傲視群雄。

其次是一個名叫阿初阿土的納西族少年,今年剛過十八,是個有著靦腆笑容的大男孩。

納西族的取名方式比較特殊,他們會以父親的名字作為自己的姓氏,所以阿初阿土的名字其實是阿土,阿初是他父親的名字。

阿土是麗江納西族首領阿甲阿得的嫡長孫,他的爺爺是元朝封的麗江宣撫司副使,由於這位前瞻性頗強的爺爺在傅友德和沐英攻打麗江前主動歸附,作為嘉獎,其家族和財產均得到了保留,所以,這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富N代官N代來著。

雖然身份顯赫,但阿土其實是個和他的名字一樣樸實的少年。和跟隨先生學習的木白不同,阿土的文化課完全是出於自己的愛好,他自小便為漢人文化著迷,他的父親和祖父亦是樂於讓他接受多元化教育。

因此,當雲南開鄉試之時,這個少年便在家人的鼓勵下來參加了考試,然後他就遇到了自出生後的最大打擊——輸給了一個年齡隻有他一半的小孩。

為此,阿土少年其實在人後非常鬱悶,不過在此後的武舉時他發現這個小孩特別能打,甚至還在比試中贏了年紀最大的哈拉提之後他就不鬱悶了。

年紀最大的哈拉提身份也最簡單,他是芒布路本地的牧民,父母早亡,被同族拉扯大。

這個二十二歲的青年會來參加考試完全是看中了芒布路的獎品——他需要那袋海鹽給家人治病。

所以,在參加完鄉試,滿足了領取獎品的條件後,哈拉提本是想要放棄進京的。這一決定他並沒有告訴任何人。但當看到木白在得知他的族人患了大脖子病,主動請來陪考的爾呷回芒布路時順帶將自己的那份海鹽一並交給哈拉提的族人後,他改變了主意。

對著新認識的好兄弟,哈拉提拍著胸脯保證自己一定會照顧好木白,既然木白打算進京,那他一定要陪著一起照顧。

“以後他就是我哈拉提的親弟弟!誰敢欺負你就要從我身上跨過去!”

……其實就自理能力和武力值來說,還真不好說誰更強一些。不過算了,有誰會嫌照顧師弟的人少呢。爾呷的眼神微微一飄,隨後滿臉信任地握住了哈拉提的手,將親愛的小師弟交給了他。

而在背後,爾呷則是攬著小師弟的肩膀碎碎念叮囑了好些注意事項,尤其是再三叮囑小師弟一定要三思後行,別頭腦一熱去做冒險的事,直說得木白舉手投降表示自己一定謹慎行事才罷休。

在秋末出雲南去應天有兩條通道,一個是北上入蜀,然後通過古蜀道前往古都長安,再由西向東進發,經洛陽、商丘,過中都鳳陽入應天。

另一條便是走貴州入湖廣武陵、渡洞庭湖,沿揚子江一路西行入京師。

兩條路最大的差異便是一個走陸路,一個走水路,就距離來說水路更近,但對於生活在內陸地區的雲南人而言……

在船上搖個幾十天想想就很嚇人有木有?!而且三人都不會遊水,對於旱鴨子們來說乘船什麽的真是太沒有安全感了,他們寧可在馬上顛簸幾個月。

當然,最重要的是,在這個一輩子說不定就隻能出一次遠門的時代,能夠以應屆考生BUFF加持的狀態下出行可是極其難得的,此時他們的戶籍冊和路引簡直是泛著金光的,到哪哪都能進,不趁著這個機會玩個夠本怎麽可以!

北線經過的那可都是曆史名城和熱門旅遊景點啊!十三朝古都的西安、洛陽,六朝古都商丘,龍門石窟、漢朝皇陵,還有大明的龍興之地,隻要稍微繞一點路就可以都看個遍,是不是想想就很讓人激動?

漢文化愛好者阿土少年傾力推薦這條路線,哈拉提對此倒沒什麽意見,但是木白看了看阿土畫出的路線圖,提醒道:“冬季走北路很冷,還會遇到封凍和降雪,途中可能會被耽誤。”

對此,阿土這個自幼便生長在麗江最舒適宜人的平原地帶的南方人歪了歪腦袋,麵上露出了對大雪飄飄的北方的期待。

行吧,既然他這麽想接受寒冷的毒打的話……

生長在高原雪線地帶的木白和哈拉提都露出了一種看弟弟的眼神。出於良心,木白真誠勸告他還是準備些厚實衣服和炭火,如果來得及的話不妨準備些保暖的皮衣。

“不至於吧?我身體很好的,冬天我都是直接下河洗澡的。”阿初阿土有些半信半疑。正如夏蟲不可語冰,很顯然,你永遠沒辦法和一個生活在四季如春從來沒見過雪線的人解釋“寒冷”是一種怎麽樣的體驗。

不過,雖然阿土此人帶著些南方人特有的天真,但他們家的管家還是見過世麵的。這點從他給阿土準備的出行隨身行李中塞了數量可觀的皮衣就可證明。

除了皮衣外,他還順帶給木白和哈拉提都捎帶了一條填充了木棉絮的厚褥子。

木棉是當地的一種常見觀賞植物,這種植物的花朵豔麗,開花時間又是在大部分植物都在休眠的冬春之季,除了美觀外還能入藥,因此很受當地人的喜愛。

木棉花的果實成熟後會被一層絮狀纖維包裹住,這種纖維蓬鬆柔軟,但彈性很差,放在被褥裏可以輕易被壓實,是很優秀的填充物。

但也因為彈性差這個特性,當它用作保暖物的時候便有些雞肋,每次使用的時候都必須想辦法把它抖蓬鬆,否則保暖性會降低很多。所以,在主產地,它隻是窮人們用來禦寒的原材料,和北方的蘆花地位相當。

直到海南之島的黎人用木棉織布的手法傳入內地,木棉才一舉翻身,成了一種極其重要的經濟作物,在元朝時更被當做桑蠶的補充經濟產物而推廣種植到了全國普及的程度。

但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年北麵的大明似乎又找到了一種和木棉花類似但纖維和彈性更為優越的農作物,不過那種作物不是長在樹上,而是在田裏,名曰棉花。

用棉花織出的布料比木棉花織出的布料更加柔軟,富有彈性且更好染色,在大明皇帝的推廣之下,現在大有追趕蠶絲成為了北地主要的穿、染布料的趨勢。

不過,對於地處北元統治下的雲南人們來說,這種布料隻在傳說中,如今雲南最保暖的寢具除了用蠶絲做成的蠶絲被外,就數這種用木棉製成的被褥了。

前者是傳說中的存在,就算是在產蠶絲的秀芒村也沒誰能奢侈到用蠶繭做蠶絲被的程度,所以能夠收到這樣的木棉被已經是相當奢侈的禮物了。

木白和哈拉提都向納西族的總管表達了謝意,那位一臉慈祥的老人則是客氣表示大家出去代表的都是我們雲南的臉麵,你好我好才能大家好,一番話說得三個少年熱血沸騰,就差歃血為盟當場結拜做兄弟啦。

其實,阿土作為家族的未來二代繼承人的參與此次大明科考,考不考得過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其政治意義。

阿土的家族剛剛向大明投誠,家族的繼承人在此刻主動學習大明文化,參與大明科舉,自然表示了其政治傾向。

所以,即便阿土考不過,出於安撫因素,他基本也會被特殊照顧安排到國子監就學,沒意外的話,以後還能捧一個鐵飯碗回來當土官。

不過,總管並沒有將這點告訴阿土的意思。

年輕人嘛,能夠無知無覺靠著自己奮鬥的那段歲月,比起黃金都要珍貴,若是能結識幾個誌同道合的友人,那更是一輩子的重要財富。

老人家看著三個年輕人嘻嘻哈哈為了出行做準備的模樣,笑得慈祥極了。

然後他袖子一抖,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了一根飴糖,遞給了噠噠噠追著家裏的孔雀跑過來的木小文。

木文從小就被兄長耳提麵命,絕對不允許吃陌生人投喂的食物,因此哪怕看到了這根看上去很好吃的糖果,他也隻是咽了下口水,愣是撐住沒有伸手,而是糯糯地同老人家說自己要問過阿兄後才能吃。

然後,小孩就啪嗒啪嗒跑去找他兄長了。片刻後,他又跑了回來,這次他奔跑的速度可比追阿花的速度要快得多,兩條小短腿簡直要飛起來,臉上還掛著大大的笑容。

在接過糖果的時候,他還往老管家手裏放了一塊石頭:“這是阿文好喜歡的石頭,送給爺爺。”

他送給老管家的石頭是一塊很普通的石英石,這種石料有著相當別致的表麵光澤,乍一看有些像水晶。木文是個小顏控,最喜歡收集這種晶晶亮的東西啦。

老人家眼睛都笑眯了起來,在得到同意後他摸了摸木文的小腦袋,又給他塞了一個做成小牛模樣的護身符:“你這次出行會有好運的。”

木文立刻就高興了起來,他招手示意老人家彎下腰,然後給了這位納西族一人之下的老總管一個親親。在眾人寵愛中長大的小孩愛撒嬌還粘人,表達親近的時候效果簡直無人能敵。

木白遙遙就看見管家先生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連番掏出了各種小玩意塞到了木文手裏,不由歎了口氣。

弟弟的迷之魅力……哎,算了,作為第一個受害者,他有什麽資格說別人呢?

體貼的木白調整了一下站位,悄悄擋住了阿土少年的視角。

十一月初,木白一行人離開雲南進入了四川行都司,在這裏他們遇上了第一批準備去雲南吃螃蟹的馬幫。

這些人都是帶著各類官方需求的物資,前去昆明兌換鹽引的商人。

鹽作是曆代王朝從不曾放寬過的管製商品,在大明,要販賣鹽,再有錢也沒用,必須要有鹽引。

沒有人能夠離開鹽,即便政府對於鹽的價格有著嚴格的管控,但隻要有貨物溝通,其中的利潤就足夠讓每個商人都禁不住動心。

可以說,有了鹽引也就相當於掌握了財富密碼。

但鹽引的發放掌握在官府手中,洪武帝對鹽引的發放堪稱吝嗇,除卻部分官商之外,尋常商人能夠獲得鹽引的方法隻有向北地運糧,但這一點對於蜀地的商人來說成本高到讓人望而興歎。

因此,當洪武帝宣布了前往昆明運送貨物可以兌換鹽引後,本身就有豐富鹽礦儲糧的蜀地商人自然坐不住了,紛紛趁著雪季到來之前前往昆明。

木白也因此見到了蜀地特有的馬匹——果下馬。

這種馬匹和雲南的特有品種滇馬一樣都是小短腿,這是當地的山地丘陵環境孕育出的品種,已經有了千餘年的培育曆史。

由於主要的工作環境是蜀道這樣多以階梯和陡壁為主的棧道,果下馬的馬腿和脖子都要比滇馬更短一些,此生理構造也使得它們更善於拖拽貨物,也不容易碰到低矮的崖壁。

而滇馬的主要役使方向是山地攀爬以及馱運貨物,所以它的頭頸力量不如果下馬。

但就顏值來說……

“這馬看上去好可愛。”騎著滇馬的土大戶阿土少年搓了搓手,兩眼亮晶晶的,“等回來時候我要買一匹送給我阿弟。”

木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兩眼冒出渴望小心心卻體貼地沒開口的弟弟,內心頓時冒出了名為努力賺錢的熊熊火焰。

要從四川穿過大巴山抵達漢中唯一的通道便是建於先秦時期,成熟於唐宋之間的古蜀道。這些蜀人開山破石所建的交通要道多為木質棧道。也因此,每逢朝代更迭,蜀道作為入蜀的主要交通幹道總是先遭殃的一批。

無論是蜀地守軍為了防守也好,進攻軍隊為了戰略布局也好,總會有一批棧道被焚毀。

如今道路上大部分的木料早就不是最初那批,隻有部分開山鑿石的石階還殘留著先人的氣息。

蜀道狹窄,多數地區隻有一條通道,且來往同路。為安全計,自宋時起這兒就有著約定俗成的通行規則。

即“去讓來,少讓多,輕讓重,行人讓馬隊”。

這一條中,木白一行人占了大半,於是走走停停間避讓之間,他們在驛站裏見到了今歲的第一場雪。

作為從沒見過雪的南方人,阿土在醒來時看到雪的那一瞬間簡直樂瘋了,他根本就控製不住自己,以比木文還要興奮的姿態衝到了雪地裏撒起歡來。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阿土少年都保持著極其亢奮的情緒,甚至在冒雪趕路的時候還能在夥伴們冷漠的目光中文縐縐地扯上幾句詩詞。但這種快樂也是極其短暫的,沒過多久,阿土就被這蜀地又濕又冷風又大的鬼天氣給凍哭了。

一匹號稱健康又耐凍的來自南方的狼,在北方的寒冷之中恥辱地穿上了皮衣,而此時就連最小的木家小弟也不過加了件外衣而已。

木白很淡定地遞過去了一張帕子,在阿土少年感動抹淚的時候勸慰道:“下次記得別哭了,再往北一點眼淚會凍在臉上的,凍傷就破相了。”

阿土:TAT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節又名為:你永遠無法讓一個南方人知道北方的冷。

阿土所在的麗江其實也有雪山,隻不過阿土少年一直在平原地帶,所以是個沒有經曆過零下的純南方娃,和地處高原山地氣候芒布路生活的木白+哈拉提不一樣。

咳咳,你們這些年輕人不要總想著什麽掉馬啊見麵啊修羅場什麽的,回家了就要念書了啊(喂),讓小白再開心十來章叭。

歡迎大家參與奇跡小白環遊大明遊戲,今天我們跟隨小白的腳步抵達了四川省。

狹義上的蜀道是指八條自先秦開始修建,一直使用到新中國成立後的鏈接漢中地區和巴蜀地區的交通主幹道

其中,穿越秦嶺山脈五條,穿越大巴山脈三條,這八條道路除了據說是為了給長安運送荔枝修建的荔枝道外,其餘基本都……被毀過。

畢竟四川的地理環境決定了它是一個得巴蜀得天下的主要更具地,所以基本上每個要控住巴蜀的人都得做毀掉交通通道避免被人打進來,所以每次有戰亂蜀道基本都要被搞掉,尤其是以棧道為主的幾條道路,一把火燒起來簡直不要太方便。

不過隨著行政中心漸漸南移,加上河道運輸技術逐漸成熟,到了元明清時期人們對於蜀道的依賴性漸漸降低,四川和別的地區的主要交通模式也開始從蜀道漸漸轉為了長江運輸。蜀道的主要幹道也漸漸從八條降為了兩三條,其餘的都因破損和落石,亦或者是道路堵塞漸漸被棄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