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按照大明的規矩,官方隻負責發官員的工資,至於衙門府吏的工資就是誰聘用誰付錢啦,老朱家不承擔額外支出。

用朱元璋的話就是,他付的錢已經對得起那份工作了,至於員工能力不行需要找人幫忙和他有什麽關係。

所以,像木白這種臨時工發的工資完全就是要官員自己掏腰包的。但是講道理,是個人都知道,萬事開頭難,尤其是這種新建設起來的行政管理組織更是人手緊缺的時候。

在這種情況下隻派來兩個人未免也太小看這兒的工作量了吧。

再聯想到此前大明動不動就往隔壁貴州丟流官……唔。

“在大明做官似乎好難啊。”木白兩眼不錯一下地盯著前方攤位不放,他和弟弟四隻眼珠簡直要黏在那正互相倒弄好讓柴火均勻炙烤奶黃色小片的木棍上了。

在一陣陣的撲鼻香氣以及小奶片上頭冒出的泡泡的勾引下,木白感覺自己的理智和思考能力都要隨著那小黑煙一起飛走了,渾然不知自己說了什麽。

跟過來負責掏錢的胡子官員聞言一噎,他看了眼狀似一臉認真盯著烤盤的小孩。

這個戴著一頂小布帽的滇地男孩和被他牽著手的弟弟都是滿臉的期待和垂涎。從表情來看就是普通的饞嘴孩兒,官員有些不太確定方才這句話是他隨口一句,還是看出了他賣慘的意圖給的軟釘子。

不過……

他悄悄睇了眼落後兩兄弟一步的少年人,這位被硬是木白拽過來的青年的表情也十分淡然,一幅自己什麽都沒聽見的模樣,但官員可不敢將對方的態度當做默許,畢竟這位可是本次征南大軍副將西平侯沐英的嫡長子——沐春,也就是未來的西平侯。

這個身份如果還嫌不夠重量級的話,他還有個隱藏身份,那就是大明皇帝朱元璋的義孫。

他的父親沐英是朱元璋的義子,朱元璋一生有很多義子,但地位最特殊的當屬沐英無疑。

在沐英還年少的時候,他就被當時還是個義軍小頭目的朱元璋帶在身邊教養。那時候,太子朱標都還未出生,可以說沐英在很長一段時間都占據了朱元璋和馬皇後全部的慈愛。

此後,在老朱家的皇子們一個個出生之後,沐英也擔任了很長一段時間老大哥的角色。

尤其是太子朱標,他出生時候正是朱元璋勢力擴充的上升期,所以,這位年長他十歲的義兄便承擔起了帶弟弟的重任,長兄如父,感情自是非同一般。

這樣一個和皇帝皇後太子都關係親密的人物關鍵還有勇有謀,他可不是靠著裙帶,而是實打實靠著西征吐蕃的功勞獲封侯爵的。

這位現年不過三十有六的西平侯居然將自己的嫡長子也帶到了戰場上,看來是認可兒子的才幹,並且當做繼承人認真培養的節奏,這位指不定就是未來的戰場殺神。

當著這位的麵,官員可不敢亂說話。

胡子官員幹咳一聲,含蓄地表示大明的待遇其實還是很不錯噠,雖然大家工資不高,但是節儉一點也不是不夠用,而且逢年過節也會發發小票票,幹得好也會有寶鈔發下來,還會發文表揚,在父老鄉親麵前也是很有麵子的。

做官呢,最重要的還是要看能為大明帶來什麽,不能看能得到什麽。比如他,他就是前朝留下來的官員,哎呀,當時大元那個官場黑的喲,別說渾水摸魚了,那是在墨筆壇子裏找筆,摸都摸不著。

碰到有些官員那就同流合汙了,但他不一樣,他可是有理想有夢想的,於是他就辭官回老家了,一直到之前洪武帝要鄉裏之間推舉茂才他這才重新做官。

雖然洪武帝給的工資不多,但他能得到快樂和成就感啊!

這世界上還有什麽比快樂更重要的嗎?

在這位官員的誇誇其談中,木白歡歡喜喜地從攤主手裏接過了烤製完成的乳扇。

中間塗了玫瑰醬的乳扇外形看上去就像是一根烤熟後的年糕。生怕熱氣裹在裏頭,木白衝著它連吹了幾口氣,在乳扇稍涼後才遞給了眨著大眼睛一臉期盼的木文。

木小文接過食物後也學著他兄長的模樣“呼呼”直吹,然後就見小孩一臉歡喜地將竹簽高高舉起,戳到木白麵前:“阿兄先吃。”

哦哦哦!這就是孔融讓梨啊!

自己給自己進行了一番道德洗禮的官員見狀不由覺得一陣欣慰,沒想到在這窮鄉僻壤、蠻人聚集的未教化之處也能見到如此兄友弟恭之場景,可見人性本善!

就在官員以為木白會進行一番推讓再讓弟弟先吃的時候,木小白直接張口“啊嗚”一下咬去了一大塊。

官員:囧

等等,不謙讓一番嗎?為,為什麽真的吃了?

木文本人倒是對此情況見怪不怪,他們家慣常如此。

用木白的話來說,就是要讓小孩知道自己每個行為要付出的代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以及可能付出什麽代價並且願意承受這個代價,這才是【讓】的本質。

在發現儒家的啟蒙書本中充斥著各種“好人好事”和品德教育後,木白便改變了對弟弟的教育態度。

木文每次學會了什麽儒家裏頭的傳統美德故事並且照做的時候,這位無良兄長都要給弟弟展現一下什麽叫做社會的陰暗麵。

學孔融?那就立刻把梨吃掉。學黃香暖席?那就毫不猶豫睡上去。學王祥臥冰?那就先提起來打一頓屁股——小幼崽躺在冰塊上,還要不要小命啦?對自己沒點數必須要打一頓再說。

對於王老先生委婉的批評,木白很是振振有詞:“木文未來遇到的人不可能都是好人,也不可能永遠都有人能夠為他的付出、謙讓心懷感激。這個社會得寸進尺的人永遠會更多一些。”

“更何況,如果不知道自己會有什麽結果,不清楚利弊,隻是一味按照宣傳故事中的行為去做的話,那不是謙讓,隻是拙劣且愚蠢的模仿罷了。”當時的木白少年正哄著因為被打屁股而不開心的弟弟,但對老先生解釋的模樣卻極其認真:“聖人之所以為聖人,是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每一個行為會給自己帶來什麽樣的惡果,仍然願意去做。”

“雖然於國而言,多些有樣學樣之人沒有壞處,畢竟社會風氣好了,但我希望我弟弟是個做出的每個決定清楚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以及會付出什麽的明白人,而不是被仁善、孝道哄騙著稀裏糊塗就去做。”

少年抿嘴一笑,小酒窩在燭光下閃著光:“要做好人,就得做個明明白白的好人。要孝順?不是發自內心的情感我也不稀罕。”

對於學生如此說法,老先生嘴上不說,但用實際行動表達了自己的態度——翌日,木白便收到了加大量的教科書,開始接受知識的衝刷。

小孩子有奇怪的想法多半是閑出來的,王老先生撫過美髯淡定表示:打一頓不太舍得,那就讓他多背點書洗洗腦子吧。

盡管如此,王老先生卻是並未對其教育手法再多加幹涉,木家這奇怪的教育手法也繼續了下來。

木小文其實並不知道關於自己的教育問題曾經有過什麽爭論,他還真不是個小氣的孩子,對於食物分兄長一半也從不計較。故而,饞了老半天的乳扇在被哥哥咬去了大半後,木文依然滿臉歡喜地拿了回來。

見兄長對他比了個好吃的手勢後,他立刻也張大嘴巴咬在了乳扇上,嚼了幾口後,他和兄長一樣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好吃!!”小孩比了個大大的讚,小嘴油嘟嘟的,又甜又脆地說了一聲,“甜!”

玫瑰醬是本地的特產,不過這個是外地人的說法,其實,當地人其實更喜歡稱為玫瑰糖。

即便是四季如春的昆明,最好的玫瑰依然是每年四五月的春花,每到這時當地人會趕在日頭漸烈之前去采摘新鮮的玫瑰花醃製熬醬,因為各戶人家的喜好不同、手法不同,玫瑰醬的口味亦是千差萬別。

木白他們現在在吃的這家人家的玫瑰糖用的是糖和蜂蜜一起醃製而成,因此花香味極其濃鬱。

經過烤製的乳扇酥酥軟軟的,薄片外層預冷變硬,中間卻還是像糯米一樣的口感。玫瑰醬被乳扇孵熱,香氣愈加濃鬱,一口下去就像是吃到了春天。

木白暗自決定將玫瑰醬也加入采購清單,這個東西在芒布路也買不到,他有預感王老先生一定也會喜歡它的口感。

就是不知道乳扇到時候能不能帶……唔,馬上氣候就要轉暖了,如果要帶乳扇的話恐怕得抓緊時間。

一根乳扇不過三口,小哥倆很快就繼續渴望地看著攤子了。在這灼熱的注視下,攤主動作飛快,第二根烤乳扇沒讓他們等上太久。

但木家兩兄弟誰也沒拿,木白拽著沐春的袖子將他推去小攤邊,十分期待地點了點小盒子中的砂糖,示意讓他選個蘸糖霜的版本,將人當做試驗品的態度可明顯了。

“糖……”沐春神色間有些遲疑,不過在兩個小孩期待的目光下還是聽從了他們的要求,點了點放著糖粒的小盒子。

隨後就見攤主衝他露出了個微笑,用土話說了什麽便伸手抓了一小撮的砂糖,大手一撒,在乳扇上頭抹上了一層琥珀色的小晶體。這是甘蔗原產地才能有的待遇,即便是大明,砂糖也是個不會出現在小攤的珍貴調料。

“他說你有眼光呢。”木白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著被沐春舉起的烤乳扇,烏溜溜的眼神中滿是慫恿,“據說這也是本地的特色吃法,你快試試。”

“試試!”木文也眨著眼睛,期待無比。

而就在沐春吹了吹烤的火熱的乳扇要送入口中的一刻,一陣喧囂打破了這份溫馨。

雲南如今的行政中心正是原本的梁王府,作為本地的“土皇帝”,梁王府的基礎建築極盡奢靡之風,光是門口的大道便有足足八丈八寬。

這是什麽概念呢?它可供八輛馬車並駕齊驅,中間還能專門留下一條供梁王車架行駛的車道。

順帶說一句,如今這條車道正被木白他們踩在腳底下。

在大明軍隊抵達這裏之後,門口的主幹道就被征用了一半搭建大棚,用來進行各地文件的收取以及預處理。

原本特地以磚石鋪就,用以和周圍夯土路做出區分的專用主幹道便成為了辦事處和民事建築的分界線。

在發現明軍總體來說還比較和藹,並且對雲南當地充滿好奇之後,當地民眾很快發現了巨大的商機,開始在原來的梁王府外擺攤。

從最早時候的隻有機動性較強的小菜攤,到現在可以開小吃街的一長串也不過經曆了五天的時間。

不能怪當地民眾神經太粗,要怪隻能怪大明的兵哥太大款,隨隨便便給出的一個帕子就是綢布的,這利潤如此大,誰能禁得住**啊。

而如今,以木白等人腳下踏著的磚石路為界,他們的麵前是麵帶笑意用著尚且生疏的漢話攬客的雲南商販,他們的背後則是一輛輛囚車,以及束縛住雙手被兵士們押送過來的囚犯。

這些囚犯自沒有資格走大門,因此雙方視線的交匯不過一個瞬間,但就在這視線交錯之際,木白對上了一雙黑沉沉的眼眸。

眼眸的主人是個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他一身塵土,披發斂目,眸中卻毫無神采。

宏偉而高大的梁王府在日光之下投下了一道陰影,將木白一行人和那邊的一幹囚徒劃開了一道無形的界限。

那一側,是一片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