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片暗色的監獄內,僅有又珍惜無比的日光像是連接著自由和囚困的光柱一般灑落在地麵上。

木白看著木文的眼睛在影影綽綽的日光之間卻仿佛灼灼燃燒的烈日一般,他舉起手,接住了這一片陽光,為還是孩童的木文畫出了一個無比絢爛的世界。

“你若現在學習經史講義,未來便可去科舉場上一試身手。你若是看了一冊遊記話本,未來便可做個山川客,走遍名山大川。”

“你愛看故事,日後便能帶著牙板去茶館與人交換故事。若是覺得格物之道有趣,也可吸納前輩經驗,既往而開來。若是喜好詩詞,便去揮毫潑墨。若是學了撫琴作畫,便可在向心儀的淑女示好時,選擇是奏一曲《鳳求凰》還是畫一幅美人圖。”

“若是這些都不喜歡也無妨,學好了武藝,也可同阿兄做個伴一起去看看海外百態。”

“君擇臣,臣亦擇君,君臣之間本就是互相選擇的。世界這般大,有幸來這人間一場,何必將自己局限在囹圄之地去做二選一的選擇呢?”

“但是你瞧,你隻有學習了才有這些選擇的機會,你若不學,就隻能隨波逐流,等著握有選擇權的人來決定你的未來。”

“阿兄沒辦法幫你選擇對你最好的路,卻希望你能擁有這個選擇的權利。”

如此說著的木白收回盈滿日光的手,去擰了擰木文的小鼻子:“不過啊,如果我們小文無濟世圖變之心,就不要去官場走那一圈,為了這黎民百姓,你還是把機會留給那些心懷天下之輩罷。”

他這一番話說完,現場便陷入了一片死寂,木文還歪著腦袋在努力理解,牢門外的小吏卻是一臉的目瞪口呆,囁嚅著卻找不出話語。

這是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莫非王臣的時代,但現在,卻有一個人告訴他,君擇臣,臣亦擇君。

他們的選擇其實是相互的,他們其實是……自由的。

既然選擇了那一場滔天富貴撲入名利場,又何必在失敗後怨懟對方,那是自己的選擇,和他人何幹。

許久後,自風來處傳來了一聲低泣:“是了,是我選擇的他,是我選擇的……若是我當時沒有迷住了眼……我妻,我子便不會……”

他剩下的話全被吞沒在了風中,沒有再傳來一字一句。

木文詞匯量有限,他其實並不能完全理解木白話裏的意思,但這卻不影響他眨著明亮的宛若星子的眼眸崇拜地看著自家大哥。

“阿兄,厲害!”小孩拍著巴掌誇獎道。

木白微笑,“阿兄不厲害,阿兄也還在學習呢,但這學海無涯一個人好辛苦的,文兒陪陪阿兄可好?”

“好,文兒陪阿兄。”體貼乖巧的木小文一見兄長可憐巴巴的模樣,連考慮都沒有就答應了自家阿兄的要求,渾然不知自己將自己推進了什麽火坑之中。

等他未來再想要反悔的時候已經完全來不及了,賊船已經起航,連個下船點都沒有啦。

而在監獄的圍欄外,這處埋葬了大多數人生活和夢想的地方一如既往地陷在死寂裏,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今日穿堂而過的涼風要格外喧囂一些。

自這日之後,木白便帶著木文開始打武學基礎。

木白學武其實沒什麽訣竅也沒什麽心法,他本就是刀山火海裏跨出來的,招招式式都是經過實踐的,哪個姿勢發力最佳,哪個姿勢防禦最輕鬆,那都是經過血的教訓後得來的。

要將這些身體記憶傳授給小朋友還真不容易,而且木文到底年歲還小,理解力不夠,所以,木白便將一些動作簡化後當做玩樂教給了小孩。

於是,監獄裏就出現了一隻蹦蹦跳跳的兔子文和扭著小屁股的鴨子文。因為房間太小活動不開,小吏看到過幾次小孩撞牆後,幹脆破例將他放了出去,每天溜達完了後再進來。

別說,也許是因為木文是小孩子的緣故,這些古古怪怪的動作看起來還挺可愛,尤其木小文有時候穿著沙紅那套老虎裝出去活動,在那蹦躂的樣子可愛度簡直點滿了。

一開始,小孩的活動時間很有限,活動完就要趕緊回來,到後來能撒歡的時間越來越久,甚至於每次活動完了都還能帶上一些小禮物。

或是幹餅或是手絹,更絕的是不知是誰送了稻草編織的各種小動物,木白眼看著木文的收藏從蚱蜢到鳥再進化到現在的小牛,也不知道木文是勾搭上了哪位手工大佬。

論自家小孩的社交能力,木白也是很佩服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自家弟弟好像變成了被整個監獄雲養的幼崽,連獄卒也不例外。前兩天,木文居然穿著一雙全新的小虎頭鞋噠噠噠回來,那鞋子就是獄卒給的。

這種詭異的一家親的氣氛還真的讓木白有點歎為觀止,若不是木欄杆還在那把守著,他都要懷疑這是不是監獄了。

其實,這主要和芒布路監獄比較和平有關。

芒布路作為滇北和四川直接接壤之地,就地理條件上算得上是邊防重鎮,再加上遠離中央行府,本應最為混亂的。

但此處大部分地區都是土官自治區,族人犯法由土官直接處理,隻有極少數的、土官無權管理的人或是幹涉重大案件的人才會被送到衙門。

也就是說,除了木白這類被拉過來調查的個例外,這個監獄之前關著的基本都不是當地人,而且大部分還是□□,監獄的空置率達到了八成。

補充一句,按照元朝的司法規定,是可以以錢抵罪,但這裏住的大部分是沒錢的外鄉人,所以,有些監獄那種塞錢請衙役照顧自家親戚的情況在這兒基本是不會發生的。

加上之前犯人少,人手配備自然也少,人少活就多,這兒的獄卒除了巡查外還負責衛生打掃,油水少事兒多,久而久之,有路子的公務員自然都想法子調走了,留下的都是拿工資過日子的佛係派。

比如,現在負責看守和照顧他們的獄卒其實就是兼職,他們的本職工作是負責芒布路府衙安保來著,要不然木白也沒有後門好走了。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加上木白佛經的熏陶和木文跑來跑去的治愈係小身影,久而久之,監獄內的氣氛自然就更加祥和了。

眼看著氣氛正好,木白於是趁著同一起來學習佛學的小吏念完經心情正平順的時候探聽過了下同他一起被抓來的那些鄉親們如今情況。

他得到了一個不好不壞的回答——大部分人經過審查後都沒問題,現在和木白一樣都在等待放歸,但是也的確審出了幾個身份存疑的人。

現在那幾人已經被送去了昆明,但為了以防萬一,他們這些人還是要等到昆明那兒下了明確的旨意才能被釋放。

“運氣好的話還是能趕在過年前回去的。”小吏頓了頓,補充道,“我是指正月初一過年,不是你們羅羅族的那個年。”

雲南民族多,不同的民族節日也不太一樣。

木白掛靠身份的羅羅族過年是在農曆的十月或者十一月,而蒙元則是和漢族一樣,是把農曆春節作為新年。

不同點在於漢族的春節以紅色為喜慶色彩,而來自大雪山的蒙古族的吉慶顏色則是白色,所以在這兒到了正月初一的時候如果在大街上看見穿白衣的基本就是蒙古族沒跑了。

雖然這麽說,其實,無論是蒙古族還是羅羅族對於那個新年的叫法原來也不是過年來著。

“年”這個說法是漢族的特產,後來,這個概念隨著漢族人的行動傳到了各地,於是受到影響的區域便漸漸將本族有重大紀念意義的節日和過年劃了等號。

這種差異早些時候也鬧出過笑話,後來大家便養成了補充說明的習慣,尤其是異族之間。

雖然蒙古族的年要再晚兩個月,但木白自覺還是等得起的,就是衣服的事比較為難,被帶過來的時候他帶上的衣裳隻能應付夏秋兩季,如果真的要待到冬天的話,他恐怕就得請人幫忙捎衣服來了。

雖然有些麻煩,但不管怎麽說,曙光就在眼前,木白還是有些小高興的。

然而就在木文每天的日常活動從各種蹦躂改為在叔叔爺爺(這裏是男囚來著)的牢房前頭揮舞起小拳頭展示自己前一日所學,並且嫩嫩地邀請爺爺們和自己一起來學習阿兄教授的拳法時,小吏帶來了一個不太妙的消息。

“那個明國來的間諜被人救走了。”結束完一天的早課後,小吏捏著自己抄錄的佛經猶豫好半晌後,才吞吞吐吐地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木白,一並說出的還有上頭的決定,“昆明那邊給達魯花赤下令說嚴查出入,還有……”

他頓了頓,避開了少年的目光道:“為了防止放走內應,現在牢中的人一個都不許放,而且……”

他的聲音轉弱,“即便是與此事無關者也都不能放。”

小吏低下頭,看上去有幾分內疚,在接到命令的時候小吏都想罵人了。

退一萬步來說,木白這批人被抓進來的時候或許有間諜嫌疑,那時候不放人也就算了,為什麽其餘即將刑滿的犯人也不能放。

上峰一拍腦殼下的決定,到時候麵對那些暴怒的犯人的可是他們這些底層公務人員。

而且從他的角度來說,他,他也覺得木大師(是的,木小白最近已經升級成大師啦)他們挺無辜的。

雖然和他沒有關係,但小吏覺得這些話從自己口中說出來顯得他就像是幫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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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陣淅淅索索的聲音,片刻後,小少年站到了牢門邊上,在念了一句佛號之後,小少年說道:“看來我們要長久相處了,既如此,除了佛經外,你想不想學些別的?”

小吏愕然抬頭,對上了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

當時,他覺得這雙眼眸中閃爍的是滿滿的溫柔和慈悲,並為此感動不已,但若是幾年後的他再看到這少年的眼神定然會第一時間生出警惕之心來,因為這雙眼睛中其實寫著的就兩個字——搞事!

作者有話要說:

木小白:來呀,既然有大把時光那就造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