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簡塵眯起眼。
一束光鑽進懶洋洋的眼皮裏，把人從懵懂的睡意中，強行喚醒。
與他想象的完全不同，眼前沒有荒蕪的廢墟殘骸，也沒有淹沒而來的海水，並且，不是在醫院！
沒有墩墩，也沒有葉斯廷。
首先入眼的，是明亮的光。
像是清晨的太陽傾靠山穀上，溫煦卻刺眼。
“乘客，乘客？”
“請您醒醒。”
耳邊傳來不耐煩的催促聲。
……乘客？
有人在叫他？
簡塵手指能動了。
發現自己竟然沒死，先前身體的無力和疼痛感竟奇跡般消失了，簡塵的思維徹底清醒，他強撐著睜開眼睛，周圍的一切緩緩倒入眼簾。
“！”
簡塵的視線僵住。
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他被震撼住。
眼前是無比浩瀚的星海。
腳下是純白的高科技地麵緩台，一抬眼，入目的是巨大真空罩，將他所處的地域包繞在其中，提供著綿綿不絕的氧氣。
無數的巨型飛船，在這裏停靠、又駛離，閃著耀眼的光芒。
簡塵傻眼了。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場景，他不是死了嗎？
這裏是哪兒？
可以明確的是，他現在絕對沒在地球！
而且，這種科技水平也不像是他那個時代。
“先生，您是睡過頭了嗎？這裏是星際中轉站。”
“我必須提醒您，您作為人類，因為體能缺陷，是要提前進入飛船的。”
旁邊的男士皺皺眉，繼續提醒他。
簡塵意識到，他方才把心中的驚訝直接脫口而出了。
緩過神來的簡塵，這才將注意力勉強投向這位和他說話的男人。
對方穿著工作服，身材高大。
工作服的鈕扣與他的寬闊胸膛相比，被微微撐開，顯然不太合身。
但真正令簡塵詫異的是，對方明顯像是中轉站的工作人員。按理來說，對方無論如何也應該是眼前這個場景下較為普通的人類，可男人身高卻足足快接近兩米，簡塵跟他說話的時候，要仰頭看他。
把目光投向周圍，簡塵慢慢睜大眼睛，不僅是這位工作人員，哪怕是來往行色匆匆的路人，都比他高大許多。
而這位工作人員，名叫李準。
作為一名星際中轉站的首席乘務員，李準一直是各個中轉站的權威領導，隻是，他心中藏著個秘密，他其實……
一直都討厭人類。
聽說幾千萬年前的古人類，會專門把動物投放在一家研究所裏，圈養，長大，供當時的科學院和軍部進行動物研究，從而投入戰爭。
那不僅是殘忍的行徑，更是對生命的褻瀆，他們不把比自己弱小的動物當成活物，在人類眼裏……他們的祖先是奴隸、是戰鬥機器、是實驗對象。
難怪後來會彗星撞地球，使地球大半的人類滅絕。
李準想，如果沒有這個契機，後來，其他物種也不會就此瘋狂進化，經曆了幾千萬年的硝煙和戰爭，曾經被人類支配的毛絨絨和瀕危物種，就此身份反轉，成為了星際時代的主人。
李準的職業素養告訴他，要對乘客們一視同仁，即使是眼前這個……
看起來弱不禁風、比他矮上一頭多的小人類。
李準目光忍不住落在人類身上。
柔軟的短發，睫毛纖長，溫潤又漂亮的臉頰，背著背包，仔細打量……
好像還挺好看的？
小美人像是著急確認著什麽，從座位上站起身，視線在中轉站的時間牌上搜尋，最後，他的目光忽然凝住了。
——星際3497年。
用星際記年？
簡塵嘴唇顫了顫，不管怎麽計算，這都和他生活的時代相差甚遠，如果這麽說，葉斯廷即使在彗星那時候成功活下來，那麽到現在也早就已經……
還有墩墩。
簡塵沒有問過葉斯廷休眠艙的保質時長，但按照常識來講，那台休眠艙怎麽也不可能堅持到現在。
現在的簡塵，甚至無法確定，這個時代是否真實，和他記憶中的那二十多年是不是共處於同一個世界。
或者說……
葉斯廷和墩墩，真的存在過嗎？
簡塵蹲下身，在巨大的衝擊下，茫然地、慢慢捂住了眼睛。
“！”
李準嚇了一跳。
聽說古地球人的身體很脆弱，稍微吹點風就能感冒發燒，嚴重點直接肺炎，看來人類弱不禁風的傳言是真的！
比如眼前這個小家夥。
難受的都直不起腰了，仔細點看，好像是在哭？
雖說討厭人類，但李準無法做到見死不救。
男人俯身，彎下腰，二話不說徑直把簡塵抱了起來。
他打算帶著人類，盡快前往緊急醫務室。
隻是，毫無預兆的，他的手穿過簡塵腿彎並握住的那一刻，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
忽然變成了一隻雪白的爪子。
接著，不受控製似的，他的頭上冒出了兩隻彎彎垂下的黑色耳朵。
下一秒，男人製服身後，一條半黑半白的尾巴竄了出來，欣喜地搖晃著。
李準：“？”
“？？”
他意識到，自己竟然變出了原形？
況且還是不知不覺的情況下！
這是之前從未有過這種情況。
作為一隻邊牧，有著超高的自製力和智商的李準，一直完美地保持著人形，從未在工作崗位上擅自露出耳朵、尾巴和爪子。
因為擅自露出原形，那是動物們在心情極度愉悅時，環境舒適、且安逸放鬆的情況下，不由自主的表現。
現如今的高壓力、快節奏的時代裏，動物們已經很久沒有在睡眠以外的時間裏，不受控製地露出原形了。
李準訝異地看著自己的爪子，和偶爾掃過的尾巴。
現在怎麽看，都不該屬於那種情況！？
簡塵：“！！！”
邊牧懷裏的人類也嚇傻了。
這、這是什麽？？
簡塵覺得自己肯定是瘋了，他眼看著一個無比正常的人類，在自己麵前，露出爪子，蹦出耳朵，不知道哪裏來的尾巴一直晃呀晃。
就在剛剛，簡塵從困惑迷茫，到現在徹底懷疑人生。
自己現在真的活著嗎？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嗎？
他到底來到了一個怎樣的世界？
而李準看著麵如土色的小美人，默默陷入沉思。
與他認知的人類不太一樣。
比如……
人類身上的味道，都這麽好聞嗎？
而且身體都是軟軟的，像一隻小貓崽？
甚至非常容易受到驚嚇，看到他變出原形，小臉都嚇白了？
……這和他印象裏的人類，完全是兩個形象。
李準眉宇凝住，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認知，同時忘記收起尾巴和耳朵。
“可以放我下來嗎？”人類先開口。
“嗯？……啊，可以。”李準愣了一下，迅速緩過神，把簡塵放回原地，說了聲：“抱歉。”
被放下的人類並沒有迅速逃開，而是站在原地。
他手裏拎著一個小行李箱，肩膀背著雙肩包，飛船票被人類揣在衣服兜裏，但對方似乎沒有察覺似的，也沒有登船的意思。
反而看上去，十分無措和迷茫。
李準看了眼表，不忍心放著這隻人類不管，於是抽出簡塵的飛船票，低頭看了眼目的地和站台，忽然皺了皺眉頭。
“要去莫禮星？”李準沉吟了下，看向簡塵，嚴肅道：“那裏是出了名的黑色地帶，經常進行著各種不法交易，簡塵先生……”
李準讀出了飛船票上的名字，繼續道：“恕我直言，您到那裏，會被坑得傾家**產，說不定人都不能平安回來。”
簡塵捕捉到了一個詞：“莫禮星？”
“對。”李準停了一下，問：“您想賣什麽？”
身無分文·剛剛清醒·失去老攻和崽崽·好慘一簡塵：“……”
這個問題，甚至他自己都答不出來。
但無論如何，乘務員是沒有資格擅自改動乘客航線的，他隻能給簡塵科普莫禮星的黑暗後，有些擔憂地把小家夥送到了飛船麵前。
飛船的梯子有些高大，李準看了眼簡塵的細胳膊細腿，忍不住動了動，伸出爪子。
“我可以的。”
簡塵身體一僵，按耐住這位躍躍欲試的邊牧乘務員，仿佛看出了他的意圖似的：“謝謝您，真的不用抱我了。”
“……”
李準點了點頭，頗為遺憾的，朝簡塵擺了擺手。
簡塵拎著不多的行李，跟隨著人群一起進入飛船。
*
簡塵邊走邊想，他確認了。
所以，他這是穿越了。
雖然難以相信，但眼前的一切都無法用自然科學來解釋，似乎這個時代，動物也可以變成人形，並和人類一起共存生活？
同時，簡塵覺得自己應該不是重生或轉世，畢竟誰會帶著記憶重生？
可是這樣……未免太殘忍了。
以前死了就是死了，畢竟什麽都不用記得，而現在他要獨自帶著一家三口的記憶，孤寂地活下去。
既然這樣，為什麽要讓他醒過來呢？
簡塵抿住唇，現在的他，如同扼在人間的孤魂，沒有任何地方是他的容身之處。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坐上這艘飛船，他要到哪，去做什麽，接下來應該怎麽辦？
連自己都毫無頭緒。
飛船內部非常寬敞，亦如從外麵看到的那樣宏偉漂亮。
簡塵按照飛船票的座位號，找到飛船的一個角落，坐下。淡色的圍巾包覆住他的薄唇，露出一小截鼻梁，再向上，是一雙茫然的墨褐色眼眸。
他仿佛沒能從昏迷前的情緒中緩和過來，滿腦子都是地球，小別墅，墩墩，葉斯廷。
簡塵發呆了一會兒，忍不住打開他隨手帶的那個行李箱。
裏麵沒什麽特別的，隻是一些日常用品，牙刷，毛巾，鞋子，還有幾件換洗的衣服，夾層裏有幾張類似紙幣的現金。
而這些東西和自己平時用的風格習慣，完全不同。
就像在看別人的行李箱一般。
簡塵把行李箱蓋上，又拿出那隻背包。
這次打開，簡塵發現了不一樣的東西。
裏麵似乎放了一個硬質文件夾，夾子裏麵隻有孤孤單單的一張白紙。
簡塵遲疑了一下，抽出那張白紙，視線落在上麵，發現竟是一張紙質合同。
他目光向下，落在那排明晃晃的印刷字上：
——《星塵動物園轉讓書》。
鍍金的，非常正規的合同，翻到背麵，發現還沒簽字。
簡塵盯著‘星塵’那兩個字，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字體的金邊。
下一秒，像是有形的事物鑽入身體一般，一段不屬於他的記憶，如同電石花火，迅速湧入腦海。
“！！”
簡塵瞳孔驟縮，指尖發涼。
龐大的信息占據了他的大腦，簡塵吸了口氣，他穿越的這個身體，原主的名字也叫簡塵，19歲。
是一家動物園的園長。
在這個星際時代，人類地位急劇下降，曾經的寵物、野生動物和人類身份反轉，人類在彗星撞地球的那場天災後，僅有一少部分幸存，到了現在，甚至成為極為珍貴的物種。
簡單來說，毛絨絨統治了世界。
而現在統治星際的動物們，對人類的態度可以說是兩極分化。
一極，是埋藏在血脈裏的仇視，認為人類狡猾、殘暴，不值得尊重對待。
而另一極，如同古地球人類對待國寶熊貓的態度，喜愛、沉迷，因為人類是瀕危物種，稀缺珍貴，同時年齡又是幼崽，他們覺得渺小脆弱又可愛的物種，理應得到珍視和愛護。
簡塵轉念一想，原主作為人類，竟然還經營著一座動物園，看來有一定的經濟實力。
而‘星塵動物園’的物種並未覺醒精神力，進化失敗，與古地球的動物沒有區別，所以他們連孤兒都算不上，全部被收納入動物園，供進化後的高等動物遊玩欣賞。
可惜的是——
現在，動物園即將麵臨倒閉。
今天這趟飛船之旅，原主是專程來到莫禮星，與買主碰麵，正式簽下“動物園轉讓合同”的日子。
簡塵陷入了思想風暴，維持那個姿勢，坐了許久。
不一會兒，他的小桌子上又被放了一顆糖果。
“？”
簡塵的思緒被打斷，略帶詫異地看向糖果來源的方向。
“嘖。”
“你傻啊，人類不愛吃這個……”
“怎麽不愛吃？資料上就是這麽寫的，奶糖水果糖，他們最愛吃了。”
不遠處，傳來幾位乘客的竊竊私語。
邊小聲討論，還時不時轉頭看看，簡塵到底有沒有喜歡吃。
簡塵：“……”
仿佛不是自己的錯覺，那幾位乘客似乎…在用充滿憐愛的眼神看著他。
*
飛船慢慢啟動了。
空姐從飛船過道裏緩緩走過，為乘客們紛發食物和飲料。
經過簡塵這裏時，空姐的視線落到簡塵身上，忽然眼前一亮。
名單沒有錯，他是這次飛船的乘客裏，唯一的人類！
要淡定，要淡定。
空姐俯身，親切地詢問簡塵有沒有想喝的飲料，如果簡塵想吃，同時也可以提供點心和零食。
簡塵微微一怔，他看到了空姐的身份牌，是一隻優美的白色孔雀。
按照湧來的記憶認知，這象征著小姐姐的本體身份。
到了現在，簡塵似乎已經能慢慢接受，曾經的毛絨絨能變成人類這個現實了。
白孔雀在古地球是稀缺的保護動物，象征著熱情和美麗，簡塵沉默了下，這是他上飛船後說的第一句話：
“您的本體很漂亮。”
周圍忽然安靜了一瞬。
空姐有些詫異，慢慢捂住嘴唇，他終於說話了！
同時，她覺得很稀奇，作為空姐，她被無數人誇讚過身材好，可對她本體形態做出誇獎的，簡塵是第一個。
空姐自帶翻譯器，但在其他乘客看來，簡塵的聲音，在他們自帶的人類濾鏡下，聲音像是水流一樣清澈溫潤，綿綿的，簡塵抬著頭，像是一本正經說話的小貓。
“好可愛……他仿佛是在和空姐撒嬌！”
鄰座的女士羨慕地紅了眼睛，遺憾地跺了下腳，引得地麵微微顫動：“我當初減肥成功時，就該選擇空乘專業……不然現在和人類互動的就是我了。”
旁邊帶著圓框眼鏡的耗牛博士放下報紙，忍不住道：“這位女士，你作為河馬應該不存在減肥成功的說法……”
“……”
空姐有些想笑，但同時，她生平第一次，竟然有了想開屏的衝動。
竟然還是麵對一個人類。
這個少年，比起她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類都不一樣。
飛船在下一個中轉站停靠之前，空姐手裏拿著一個外套，走到簡塵麵前，柔聲道：
“飛船即將進入極寒地帶，艙門會開啟兩分鍾，這是智能禦寒外套，您穿上會舒服一些。”
簡塵接過幾乎比他身高都大的外套，有些吃力地，道：“謝謝。”
空姐忍俊不禁，笑著道：“我幫您套上吧。”
周圍彌漫起了烏雲般的死氣沉沉。
感受到身後傳來羨慕和陰沉目光的空姐：“……”
飛船正式停靠在下一個中轉站。
不一會兒，從飛船的入口，突然傳來一個激動的聲音：“聽說你們飛船裏有人類？”
“我是絕對不會和臭烘烘的人類共乘一艘飛船，死都不可能！”
“請您小聲一點，有乘客正在睡覺。”
空姐壓低了聲音。
“睡覺？”那人笑了，大聲道：“我們這些覺醒精神力的成年動物根本不需要睡眠，難道你說的就是那個人類？！”
空姐很頭疼，偶爾會遇到這種極端難纏的乘客，他們厭惡與弱小且不堪一擊的物種共行。
同時，因為幾萬年前的仇恨，他認為人類不配和他們同乘一座飛船，甚至投訴管理部，強烈要求人類應該被安置在寵物倉……
“今天就算我死了！從這飛船上跳下去，也絕不和人類同乘……”
聲音戛然而止，突然詭異地安靜下來。
這套智能保暖衣對於簡塵來說還是太大了，畢竟是成年獸體的尺寸，冷氣還是會從縫隙透進，簡塵不得不裹緊外套，鼻尖被絲絲的低寒染得略紅，下意識垂下眼睫。
所以，那位剛踏入機艙的乘客，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番景象——
縮在外套裏的青年，圓滾滾的一團，隻露出個腦袋。過於白皙的臉頰，柔軟短發被靜電蹭得微微翹起。
人類聽到聲音後抬眼，吸了吸鼻子，睫毛一顫，顯然是愣住了。
下一秒，
這位乘客的北極熊耳朵露出來了。
空姐：“……”
雖說真香雖遲但到，但能不能不露出獸態，起碼矜持一下？
突然，不遠處有一個聲音在船艙裏響起：“我獸體形態很暖和，這位小先生，您可以縮進我的毛發裏，就不會打冷顫了。”
“……”
“其實，我獸體形態也是毛絨絨。”
“我也是。”
“那個，我也很暖和的。”
“其實我也……”
接著，冒出了第五個，第六個聲音……
隨後，全飛船的人都舉起了手。
空姐：“……”
*
飛船快速地行駛著。
但在飛船內部，卻給人一種時間異常的緩慢的錯覺。在經過天海星的時候，簡塵微微閉上眼睛，有些困。
老毛病又犯了。
每當碰到自己無法承受的劇烈變故時，他第一反應，不是迎難而上，而是……用睡覺逃避現實。
亦如上次誤以為葉斯廷把他綠了的那個晚上。
葉斯廷。
這個名字，忽然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跟簡塵隔了一個過道的乘客，吃好了所有的點心和零食，他朝空姐要了張電子報紙，舒展開來，戴上眼鏡，細細地看。
“陛下贏了戰爭？”
他突然驚呼道。
“贏了！”
鄰座的人笑了一聲，“早上的消息了，你才看到？”
“是啊。”
那人說：“聽說陛下正在返回帝國。”
“不出意料的話，還有兩天就要到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