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昨日之痛與依偎

犛牛這一擊落空,倒沒再追著他們再衝過來,冷峯周身警惕,看到那牛噴了幾口鼻息,悻悻不快地踱步走遠了。

這才鬆下一口氣。

回過神來,冷峯大怒,把剛剛從死神身邊撈回來的人狠狠摁在地上,他怒吼:“你是不是找死?!”

別冬不說話,冷峯俯視著他,看不清他的表情,約莫是咬著牙,冷峯心裏的惱怒一時難消,他難以想象如果自己晚到一會,哪怕就那麽一小會,會看到什麽樣的景象。

他難以忍受地動手揍了別冬一拳,揪著他的衣領吼道:“說話!”

躺在地上的人全然沒了生氣,被冷峯拎著上半身懸在了半空,車燈的光遠遠打過來,冷峯這才看到別冬在哭。

他愣住了。

他見過倔強的別冬,見過野獸一樣凶狠撕咬的別冬,見過褪去爪牙溫馴柔弱的別冬,卻沒見過此時這個蒼涼的別冬。

也沒見過這樣的哭法。

別冬一聲不吭,滿臉掛著的都是眼淚,仿佛眼睛裏住了條河,河水正在泛濫洶湧而出。

冷峯揪著他衣領的手突然就軟了,他把人緩緩放下,而後又摟住他的肩,跪立在地上,輕輕把他抱在了懷裏。

別冬終於發出了一些聲音,他在痛哭,山崩地裂,瀕死一樣地哭。

冷峯由著他哭,什麽也不說,隻是緊緊抱著他,別冬的喉嚨逐漸嘶啞,一個完整的音節都發不出來,夜風那麽涼,他渾身冷得跟冰一樣,在冷峯的懷裏也捂不熱了。

到最後,別冬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像是隻剩下一具皮囊,冷峯幹脆把他打橫抱了起來,放進了車裏。

晚上就住在牧場的小木屋,條件依舊簡陋,但好歹屋內有帶煙囪的暖爐,洗手間也就在屋內,還有熱水。

別冬怔怔無神地坐在暖爐邊,牧場主送了一鍋新鮮犛牛肉做的火鍋和米飯過來,香味撲鼻的熱湯在暖爐上翻滾,冷峯溫言勸他:“吃不下就喝點湯吧,不然身體扛不住。”

別冬聽話,一碗熱湯過後,好似有了些微胃口,就著熱湯把米飯吃下大半碗,冷峯不再勉強他。

把鍋碗洗幹淨送回去後,冷峯再回來,看到別冬還呆呆地坐在爐子邊,痛哭過的眼睛紅腫得像桃子,冷峯沒打算問他什麽,隻溫聲說:“去**躺著吧,今天屋子裏不冷,好好睡一覺。”

屋裏有兩張床,冷峯去把其中一床的被子打開鋪好。

嘶啞的聲音突然在冷峯背後響起,別冬說:“最後一次看到我媽的時候,她就是那個樣子。“

哪個樣子?冷峯怔住,猶疑地看過去。

“她的臉,隻剩下一半。”

冷峯徹底僵住,屋子裏安靜至極,隻有爐子上燒著一壺水,快開了,發出輕微的咕嘟聲,別冬說:“我媽就那麽死的,跟今天屠夫砍牛肉一樣,被刀像剁肉一樣剁死了,一地的血,我看到她的時候,她的臉隻見到一半,骨頭,碎肉,滿地都是。”

冷峯整個人震驚,呆住。

他放下手裏的被子,坐回爐火旁,別冬的眼神直直的,像是掉進了那個可怖的回憶場景中,出不來,冷峯輕輕晃了晃他肩膀:“小冬。”

別冬極緩地抽離出來,雙眼似乎更紅了,血一樣紅,望著他,說:“所以我殺了那個人,就差一點。”

冷峯沉默半晌,而後說:“他該死。”

他該死,冷峯知道別冬說的這人是他的繼父,想起在最初的那個下午,別冬對他們喊出“他該死”的時候,是怎麽樣一種絕望的心情,那時候的他是希望身邊有人能理解他,能跟他站在一邊,聽聽他說話的吧,至少那時候的他還願意喊出“他該死”這樣走投無路的表達。

而那時候的自己卻粗暴地用怒吼把他推向了另一邊。

冷峯心內的懺悔無以複加,他對別冬說過“對不起”,但那隻是輕飄飄的一句話,直到此時,他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樣的“對不起”。

他輕輕握著別冬的手,這雙手在爐火旁依然是冷的,冷峯也說不出“都過去了”這樣輕飄飄的話,對別冬來說,這些安慰的字眼都毫無力度,毫無意義。

冷峯唯一能做的,隻是陪在他身邊。

大約也能猜到別冬周身的傷痕從何而來。

十三歲的少年在父親去世後,跟隨母親一起去了“城裏”生活,母親嫁給了鎮上的一個生意人,這個男人有些小錢,貪圖母親的美貌,卻也格外神經質地留意她跟所有異性的一舉一動,但凡接觸皆視為出軌,將滿腔怒火發泄到這一對母子身上,共同生活的幾年內動輒捆綁抽打,最後在一次醉酒後獸性大發,誤以為妻子跟鄰居**,妒火中燒將妻子亂刀砍死,正好被放學回家的少年看見……

這些碎片故事,冷峯都從今晚別冬斷斷續續的講述中得知,別冬始終麵色平靜,仿佛所有的失控和痛哭都在剛剛的傍晚耗盡了,隻是他不知道,聽這故事的人心如刀絞。

冷峯講不出安慰的話,太無力了,他起身去外麵抽了一支煙,待抽完回屋,發現別冬已經睡了。

被子把他的頭和臉都蓋住,冷峯蹲在床沿,從背後連人帶被子一起抱住,被子裏的人一動不動,冷峯抱住好一會,而後別冬轉過身,從被子裏伸出手,也無言地抱住了冷峯。

冷峯用力撫著他柔軟的頭發,半晌過後,在別冬的額角印下一個吻,說:“睡吧,小冬。”

次日冷峯醒來的時候,聽到浴室裏有水聲,別冬正在洗澡,等他出來的時候,臉色和神情都回複了正常,甚至還笑著,有些不好意思地跟他說了聲“早上好”,冷峯不著痕跡地打量,昨晚所有的痛苦和坦白仿佛都不見了蹤影,這當然是好的,冷峯想,隻是心裏莫名有些說不出的失落。

昨日之痛不可留,昨日之依偎也不會再來。

啟程去甘棠村拿火腿,而後回梨津,這趟遠行就這樣到了尾聲。

一整天都在路上,翻山越嶺,冷峯帶著墨鏡,遮住了神情,別冬一如既往地癡望著窗外,回程的路上氣候漸漸暖和了起來,山巔也不再見雪,待回到梨津,已經是深夜。

司放和江沅都還等著他們,要一起卸貨理貨,今晚估計要忙活大半夜。

車進了古鎮,別冬心裏升起不舍,隨著車離隨園路越來越近,這不舍愈加濃烈。

那些路上看過的雲,嚐過的雪,吹過的風,都在別冬腦子裏攪成一團,明明眼前是他已經習慣了的日子,路上這麽辛苦,他卻覺得寧願一直在路上。

如果是跟冷峯一起,他寧願如此。

這念頭在腦子裏一閃而過,別冬還來不及想這究竟代表著什麽,隨園路到了,他已經遠遠地看到了等在路盡頭的司放和江沅。

離開了十來天,別冬也是想念他們的,那兩人並肩站著,司放抽著煙,江沅誇張地大力揮著手,冷峯停好車,所有鬻細人一起把後備箱和車頂大行李箱的貨搬走,全部都放到司放那邊的庫房裏,別冬後麵發貨可以直接從這裏發。

江沅笑說,冷峯這輛又豪華又彪悍的越野車被糟踐得不像樣子,得找四哥要折損費,別冬這才注意到的確如此,就連冷峯這個人也是,出發時候那麽光鮮亮麗的一個人和一輛車,這會都粗糲不修邊幅“折損”得厲害。

連同一起“折損”掉的,還有別冬心裏,冷峯仿佛刻在了身上的冷漠和倨傲,被損耗得幹幹淨淨,不見蹤影。

別冬一邊扛著貨,一邊在心裏默默比較,有時候跟冷峯交錯而過,在靠近的一瞬,他都覺得身體會暖一點。

理好了貨,司放做了一頓好吃的犒勞風塵仆仆且饑腸轆轆的兩個人,江沅催問路上有什麽好玩的事,讓他們講講,又說他跟司放一路都在擔心,怕你們倆互相不對付半道鬧起來,怕冷峯欺負別冬…

別冬和冷峯視線相撞,兩人的嘴角都有抹不約而同的笑意,冷峯隨便扯了些路上的見聞在說,而別冬低著頭吃東西,卻想,最好的部分說不出,都在心裏。

作者有話說:

當當當,進入新篇章!

下周開始進入一周五更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