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驚覺自己是個混蛋

最後一天的寫生在山穀裏的小溪和湖泊邊。

有很多條小溪,從遙遠的更高的山巔一路流淌向下,溪水清涼沁人,藍雪青說都是山頂的雪水融化的,甚至每天都有人徒步上山特意取這裏的山泉水。

無數條小溪在這裏匯聚成一個平緩的湖泊,這裏很美,水源四周都是挺拔的冷杉,陽光斑駁灑落,清澈見底的溪流裏有魚遊動,搖曳多姿。

這裏的湖麵終日被陽光照射,不再寒涼,平緩地向邊緣流動,那裏有一處不算高的斷麵,正好形成一處瀑布,瀑布不算高,但橫向麵寬廣,瀑布之下又是一處深潭,而後水流再接連向下流淌。

寫生的地方就在上方的湖泊周圍,經過昨天的寫生,今天的小朋友對畫畫這件事已經很熟練,都不用冷峯教,他們自己就鋪開了畫夾,畫湖水,樹林,水裏的魚和天上的雲,有一兩個不愛畫畫的,就自己在邊上玩,別冬注意著讓他們別去幹擾其他小孩就行。

別冬突然有點期待,想看冷峯認真畫會畫出什麽樣子,又比如他那個空****的工作室,如果他認真做雕塑,會做什麽?

突然覺得冷峯好像也是一團謎,司放對他講過的,那幾句簡略的過往不足以勾勒出冷峯究竟是個什麽人,別冬跟他認識這段日子,哪怕近些天這麽近距離,也還是根本不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

也許是個“惡人”,但不會是“壞人”,別冬在心裏默默地這麽定義。

惡行惡相,但骨子裏好似並不壞。

中午到了,依舊是在司放那兒定的飯,司放開著他的破麵包車送到公路上,別冬和冷峯過去接,得手拎著飯往回走個十幾分鍾。

兩人一人拎了一半,原本冷峯看他這麽瘦,想多拎一些,但別冬二話不說麻溜地提了一半就甩開大步走了,冷峯跟在他身後,瞧見他外套脫了係在腰間,上身隻有一件長袖T恤,露出來的一小截手腕和脖子後頸都雪白,肩膀和後背看上去全是骨頭。

冷峯做了小半輩子雕塑,人體的骨骼形狀,肌肉走向,他隻要掃一眼就全能明白,別冬這樣的身體,冷峯腦子裏像職業病一樣的忍不住開始肖想,體脂含量應該低到驚人,他瘦而不弱,看起來很有力氣,冷峯想象別冬的肌肉線條應該是纖長的,薄薄的包裹在纖細的骨骼上,十足是少年人的美感。

他覺得自己不能再想了,這樣不對,剛剛腦子裏出現的那具想象中的身體並不是真的,冷峯這樣跟自己解釋,是因為太久沒做東西,冒出來的條件反射而已。

飯盒挨個遞給小朋友,讓他們先吃飯,然後發現少了兩個人,幾個工作人員四處查看,藍雪青驚叫一聲:“在那邊!”

別冬看過去,一大一小兩個小孩正在湖水靠近瀑布的邊緣,挽著褲腳踩在水裏,像是在摸魚撈蝦。

大的那個就第一天就把小栗子弄哭了的小胖子,今天他就沒畫過畫,一直在邊上自己玩,這會不知道怎麽把小栗子也拽了過去,跟他一起淌在水裏,彎腰在裏頭撈著什麽。

仁愛的老師跟其他人說:“大家別大聲叫,會嚇到他們,我們慢慢過去,跟他們說話讓他們自己走出來。”

冷峯和別冬看著剩下的孩子,仁愛的兩個老師過去,站在湖邊上慢慢哄著那兩個小孩,但看起來沒什麽效果,小孩完全不看他們也不聽他們說話。

然後,大的那個突然生氣了,用力推了一下小栗子,小栗子一下滑倒在水裏,而後那小胖子又推了一下他,小栗子還來不及哭,就順著滑溜溜的水流掉下了瀑布。

別冬大驚,話都來不及說,大步往湖水邊緣急速奔過去,衣服都來不及脫,蹬了鞋子,飛身躍進了瀑布。

湖麵上的水被陽光一直曬著,並不覺得冷,可是瀑布朝陰,下麵累積的深潭水是冰涼的,又是冬月,別冬一頭砸進深潭中,潭水被瀑布衝刷,視線十分模糊,他在水下努力辨認著,沒找到掉下去的小栗子,憋到快沒氣才浮出水麵,深吸一口氣,而後繼續潛了下去。

水下突然多了一個人,別冬認出來,是冷峯,他在自己後麵也跳了下來。

兩人在深潭裏找了好一會,都沒見到小栗子的身影,別冬頭皮都麻了,大腦像是停止運轉,跟著突然想到小孩子身量輕,說不定已經被衝到別的地方,於是又順著水流繼續向前,果然往前遊了不遠就找到了靜靜漂浮在水下的小孩。

他和冷峯兩個人托著小栗子浮出水麵,小孩嗆了水已經昏過去了,冷峯就在岸邊上給他做急救,最後小孩吐出來一大團水,總算醒了過來。

別冬這回狠狠被嚇了一通,看到小栗子轉醒,他這顆提到嗓子眼的心才將將落了下去。

還是後怕不已,萬一沒找人人,萬一找到得太遲了……別冬不敢想。

小孩落了水,還是得送往醫院去仔細檢查下,仁愛的老師照看剩下的小孩,還好司放的麵包車還沒走遠,藍雪青趕緊聯係他把車開過來,冷峯一把抱起小栗子,幾個人往公路邊能停車的地方奔去。

小栗子像是被嚇傻了,一直不出聲,哭都不哭,冷峯和別冬全身濕透,完全顧不上自己,直到上了車,才發現兩人自己也被凍得渾身發抖。

麵包車上有毛毯,小栗子凍得嘴唇都變紫了,藍雪青把他的濕衣服都脫了,拿毛毯給他裹著,再用自己的厚外套裹在他身上,但冷峯和別冬就沒辦法了,濕淋淋的衣服穿在身上隻會更冷,司放把空調開到最大,別冬和冷峯脫了上衣,胡亂擦了擦,然後濕淋淋地坐著。

冷峯這才發現別冬一身的傷疤。

新傷蓋著舊傷,覆蓋著他的前胸到後背,胸腹、肩胛、雪白的胸膛布滿了荊棘一樣的刺痕,後背有一道大傷疤,從右肩向下,幾乎斜跨過整個背部,像是被人用過刑一般。

冷峯觸目驚心,心內的震驚再也收不住,泄露在了臉上,他抬頭盯著別冬,就要開口問出來,“你……”然而才說了一個字,別冬像是知道他要問什麽,搶白打斷道:“最後一排可以曬太陽,我去那裏躺一躺。”

說著就不管不顧地去了最後麵。

那意思很明顯,他不想讓冷峯問,也並不想說。

冷峯看著他弓著腰走到麵包車最後,蜷著身體躺倒下來,前排座椅的靠背擋住了他的上半身和傷疤,也擋住了他的臉,冷峯看不到了。

藍雪青和司放自然也瞧見了別冬這觸目驚心的一身,他倆對冷峯使了使眼色,“這會別問,回頭再說。”

這荊棘遍布的身體像刺破黑夜的一柄利劍,**地闖進了冷峯的腦海,把他對別冬舊有的印象全都替代了,冷峯恍然他根本不了解眼前的人,別冬經曆過什麽,為何性情大變,是不是跟這滿身的傷痕有關?這樣的傷痕不像是普通毆鬥會出現的,而像是被長期重度虐待,冷峯這時才意識到自己也許誤解他了,他不了解這個人,卻粗暴武斷地給對方下了判決書,說他是野獸,是養不熟的狼崽子。

冷峯驚覺自己真的太混蛋了。

在路上司放給江沅打了個電話,讓他帶兩套衣服直接去醫院,給冷峯和別冬換上。

一直到醫院,車後麵的人一直蜷縮在座椅上,冷峯不時回頭,隻看見別冬彎曲的膝蓋,他躺著,**著上身抱著自己,冷峯從這個身形中第一次讀出惶然無措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