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等回到洛府已是深夜,洛擎遠躺在**毫無睡意,他盯著帳頂夜明珠柔和的光線出神,不知道多久才合上眼睛。

這夜,洛擎遠在夢境之中有看見了前世種種,那些記憶在他醒來時便如流水一般飛速消失,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夜裏下了一場雨,地麵微微被打濕。

院子裏安靜地很,自他受傷以後就尋找借口遣散了院中的大半奴仆,表麵上照顧他的人也就隻剩下如墨和如雲。

如墨如雲等人,包括師父都是母親給他留下的暗衛。也是因為有這些人在,當初他在戰場上僅僅是失去了一雙腿,而不是命喪黃泉。

“世子說他今日要去宮裏請安,傍晚才回來。”如墨伺候洛擎遠洗漱時道。

洛擎遠按了按眉心,四肢百骸仍舊是揮之不去的痛。他昨夜沒睡好,頭疼得厲害,腦子裏也特別亂,聞言隻是點點頭。

“大公子。”如墨的聲音裏有擔憂。

洛擎遠道:“你等會去將師父留下的藥箱取過來,我需要暫時將毒壓製。”

按他前世的記憶,師父要在年末才能將所有藥材備好歸京,雖然他已經按照已知的記憶派遣暗衛幫忙,也仍需花費一番功夫。他絕對不能如前世一樣因為受傷整天自怨自艾,最後隻能眼睜睜看著所有在意之人消失在他麵前。

這次的春獵,他也必須去。

他久病成醫,醫術雖說比不上師父但也超過不少大夫,比起前世來說情況好了太多。暫時壓製毒性一段時間,再根據暗衛尋藥進度逐步服下解藥,對如今的他來說是最優選擇。

“可是……”如墨還想阻止。

洛擎遠打斷她的話:“沒有可是,我心裏有數。”

他體內的毒原本不算嚴重,但是回京後,繼母又在他的藥材裏下了毒,幾份毒性融合之後,就連師父也沒有辦法輕易解決。

前世,等他好不容易將體內的毒性解開時,雙腿的傷已經再無轉圜餘地,他隻能做一輩子的殘廢。

洛擎遠敲了敲痛到麻木的小腿,心道,就算這輩子仍舊是個殘廢,他也一樣能夠護大晏江山無虞,前提是在位之人值得他那樣做。母親自幼教育他身為武將之後,該承襲祖輩遺願,守護百姓平安。然而前世,到了後來,他已經分不清打仗的意義是什麽。

洛擎遠打開窗子,看見了擺放在窗沿上的一枝梅花,旁邊還放著陸知意留下的紙條:爹不準我再糟蹋他的梅樹,我就偷偷折了一枝,還被父王追著打。

梅香清冽,陸知意後來身上也常年沾染這種味道。

每到冬季,他們就會搬到齊霜留下的梅園之中,那裏也是榮王夫夫真正的埋骨地,其下,是陸知意讓人建造的宏大陵寢。

也不是沒有和平相處的時候,然而洛擎遠能夠想起的,隻有與陸知意的一次次對峙,或者陸知意冷著張臉在他麵前審問犯人用刑時的模樣。

“大公子。”如墨已經取來師父留下的藥箱。

洛擎遠吩咐如雲去抓藥,然後麵不改色將銀針刺入身體內,很快,銀針開始變黑,腳腕處的血管微微鼓脹起來,流出的鮮血顏色漆黑如墨,看著有些駭人。

“大公子,聽說將軍三日後回京。”如墨道。

洛擎遠微眯著眼睛,笑道:“那又如何?”

說實話,在他眼裏,洛家已經毫無存在感。前世,他浪費許多時日,以致後來,他花費了更多精力去鬥敗洛鵬程,洛府最後被也毀得一幹二淨,他也因此被酸腐書生罵了許久不忠不孝,尤其,他後來還成為了陸知意的入幕之賓。

上一世,洛家被他一手毀掉後,除了顧姨娘母子三人,其他皆是死無葬身之地。沒多久,他就被迫娶了陸知意,接著被陸知意半囚禁在王府。就連打仗時,陸知意都跟在他身邊。

陸知意還說給他下了毒,每月給他一枚解藥。後來,洛擎遠才知道,那些所謂解藥都是養身的良藥,陸知意又騙了他。

再後來,各地勤王軍隊入京,陸知意奪位失敗,拿著毒藥進入關他的密室說讓自己同他一起死。

那天,陸知意推著他在地道裏走了許久,雖然他盡力穩住了自己的氣息,洛擎遠還是聽出了他腳步中的虛浮。

“陸知意,你想做什麽?”洛擎遠話音剛落,陸知意就停下了腳步,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一處空****的房間,隻有中間放著一張石桌和兩個石凳。

陸知意按動機關,一壺酒出現在石桌上,他嘴角噙著笑意,將一整包毒藥倒入了酒杯之中。

“你要是想走的話,就走吧,我已經安排好人送你離開。”陸知意背對著洛擎遠,這樣說。

一陣風吹過,燭火搖搖晃晃,眼看就要熄滅。

陸知意的影子投在牆壁上,他抬起手,飲下了杯中的毒酒,眼角有一顆淚滴滑落。

洛擎遠麵無表情看著他做下這一切,心裏甚至有兩分懷疑陸知意仍舊在騙他。從前,陸知意也不是沒有這樣做過。

又一陣風吹過,燭火徹底熄滅,隻留下一道青煙。

黑暗之中,陸知意冰涼的手牽著他移動至同樣冰冷的金屬樞紐上。

“這邊的機關是出去,這邊的是徹底鎖死地宮,你千萬別記錯了。”陸知意的低笑聲卡在喉頭,他壓低嗓子咳嗽,有淡淡的血腥味彌漫開,“我還是舍不得讓你陪我一起死,我在意的人,一個個都死了。洛擎遠,我身邊隻剩下了你。誰讓你不喜歡我呢,那就罰你記得我一輩子。”

“陸知意,別再耍花招。”洛擎遠沙啞的聲音響起,“你欠我的,隻有你活著才能夠還清。”

“這回我真的沒有騙你。”陸知意腿一軟,跌坐在凳子上,頭抵在洛擎遠胸口。

“知意。”洛擎遠低喃出聲,他懷裏的人沒有聽見這聲時隔許久的知意。

陸知意抓住了洛擎遠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而洛擎遠卻沒感覺到痛。

陸知意手軟得很,唯獨一顆心又冷又硬,仿佛沁著毒。

洛擎遠手指搭上陸知意的脈搏,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幾乎想不起這脈象代表著什麽。

陸知意本就一身傷,過去為了激發內力又服過不少烈性的丹藥,身體早就油盡燈枯。就算不飲下毒藥,他也沒有多少時日可以活。

陸知意抽回手,扶著輪椅站起來,然後坐在了洛擎遠的腿上,他雙手環住洛擎遠的脖子,如年幼時害怕就躲在洛擎遠的披風之下:“洛哥哥,知意好冷啊,你抱抱我,好不好?”

鮮血自陸知意嘴角滑落,溫熱的血液浸濕了洛擎遠的衣襟。

陸知意漸漸沒了力氣,手臂自洛擎遠肩頭滑落,眼看著整個人都要跌向地麵,下一刻卻被洛擎遠牢牢攬住了腰:“陸知意。”

已經沒有人再會回答他。

他聽不到陸知意的心跳聲了,洛擎遠忽而笑出了聲,笑聲在空洞的地下回**,聽起來有些詭異。

不知過了多久,洛擎遠就那樣一直抱著陸知意,黑暗裏,他感受到手下的身體一點點變涼。若是有光亮,就會發現洛擎遠雙目無神,眼裏布滿血絲,似乎已經是傷心到了極致。

洛擎遠拿過旁邊還剩半杯的毒酒,一口飲盡。

陸知意在這世上沒了在意的人,他又何嚐不是,一旦沒有了牽掛,活著還是死了根本沒有差別。

陸知意分明就清楚這些機關由他設計,他如何不知道真假,那家夥,到死了也不忘記為難他。

洛擎遠開口想要罵人,臉上剛有表情,一顆淚珠滴落在陸知意的眼尾。

陸知意早就清楚他一定會跟著喝下毒酒,還非要給他一個選擇的機會,好像這樣就代表洛擎遠是心甘情願陪他一起去死。

洛擎遠拿出懷裏的夜明珠,他看向懷裏已經全無生氣的陸知意,笑著笑著眼淚就如珠子一般打在陸知意的臉上:“你這個小混蛋,不是厲害得很嗎?”

洛擎遠指尖微動,夜明珠打在機關之上,樞紐轉動的聲音很小,地宮徹底被封死。

在毒發作之前,洛擎遠抱著陸知意,轉動輪椅繼續往前移動。

光亮漸漸出現,夜明珠嵌在暗道的頂上與四周,最前方是一個寬大的墓室,正中央是一個巨大的棺槨,幾乎半個房子那樣大,裏麵的裝飾和他們的臥房一模一樣。

洛擎遠知道,這裏已經離王府很遠,也猜出了上麵是哪裏,這是陸知意早就為他們選好的墳墓。

進入棺槨之後,洛擎遠懷裏仍舊抱著毫無生息的陸知意,他合上眼安靜地等待死亡。

沒多久,他的魂魄飄飄****自墓室飛出,而洛擎遠卻沒有發現陸知意魂魄的存在。

他被風吹到各處,看見王府被人鎖上後付之一炬,闔府上下近三百人無一生還。而外麵那些酸腐書生,嚷嚷著大仇得報,實際上臉上寫滿了可憎。

周姨娘的女兒洛瑜和夫君不遠千裏來為洛擎遠斂骨,最後隻帶走的幾箱被燒得殘缺不堪的衣物與一個破碎的輪椅。

洛擎遠的魂魄繼續在大晏境內飄**,他看見換了新皇,是宗室中某位年幼的小孩,看見外戚幹政最後民怨四起,百姓賣兒鬻女隻為能夠飽腹。叛亂四起,年幼的新皇很快被叛軍斬殺,大晏徹底亡國。

這時,他的靈魂卻又回到了墓室裏,懷裏抱著陸知意,身上似乎仍帶著毒發時的痛楚,再之後,他睜開眼就回到了景明七年,二十歲時。

洛擎遠猛地回過神,腳下是已經冰涼的藥湯,他驅動輪椅進了密室,將還記得的大部分事情寫下,然後丟進了火盆之中,看著它們全都燒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