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陸知意仿佛什麽都沒看見,他捏碎手中的兔子,接著拍幹淨手上的雪,沿著小路慢慢往前走。

榮王府與鎮國將軍府之間隻隔著一道巷子,這條路是陸知意走慣的。隻不過從前,無論什麽時候走這條路,身邊總會有個人護著他,仿佛能夠為他擋下所有風霜雨雪。

而現在,隻剩下了他一人,他恍然間有種錯覺,自己正走在空無一人的山澗上,隻要錯一步就是萬丈懸崖。

一陣冷風吹過,陸知意下意識握緊了腰間的那枚掛墜,墜子並不是大多數世家公子喜歡的玉墜,而是一把銅製的短劍,大約兩寸的長度。許多年前,洛擎遠親手為他係上。

剛走到王府後門處,陸知意院裏的小廝冬一已經候在那兒,遠遠就喊了句:“世子。”

“冒冒失失的,像什麽話?”陸知意麵露不虞,冬一喊得這麽大聲,生怕別人不知道,等會他又要被父王被教訓。

冬一急忙道:“太子殿下在書房等您。”

陸知意點點頭,不甚在意,太子不經常出宮,但十次有九次都是為了見他,沒什麽驚奇的。

府裏此時一派熱鬧,雖是他的生辰宴,但每年的主角其實都不是他,真心來為他慶生的人也沒有幾個。陸知意抬起頭,看向臨近傍晚有些昏暗的天空,低聲道:“真是沒有意思啊。”

“世子?”冬一疑惑道。

陸知意擺擺手,快步走到書房門口,故意拖著長音道:“太子殿下,榮王世子求見。”

“誰又惹你不開心了?”陸恪行踱步至門口,臉上全是無奈之色。

陸恪行近一年看著陸知意的變化,心疼卻也無可奈何。他與陸知意生在天家,天潢貴胄的身份尊貴無比,然而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陸知意鼓著嘴,氣呼呼道:“太多人惹我不開心了,哥,你是指哪一個?”

“你還是先交待一下,府上那麽多人等著給你慶生,你又偷跑哪裏去了?”陸恪行問。

“您這不是廢話嗎,除了去看洛哥哥,我還能跑到哪裏去?”在陸恪行麵前,陸知意絲毫不掩飾他對洛擎遠的在意。

陸恪行曲指狠狠敲了陸知意額頭一下:“又是洛擎遠,到底誰才是你親哥?”

聽到陸恪行的話,陸知意低著頭小聲咕噥了一句:“你現在又不算是我的親哥。”

“陸知意!”陸恪行斂了麵上的笑意,聲音裏已經帶上了怒氣。

看見陸恪行冷下臉,周圍一幹下人戰戰兢兢,恨不得把頭垂到地上。

也就隻有陸知意無論闖了多大禍都依舊是那副你能奈我何的氣人模樣,他上前挽住了陸恪行的手臂,把人往屋裏帶,討好道:“我腦子不清醒胡說的,哥,你不僅是我親哥,也永遠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謊話精,就騙我吧。”陸恪行嘴上罵著人,實際上眼裏已經盈滿笑意。

陸知意本是當今聖上與先皇後的幼子,太子殿下的胞弟。先皇後過世時,陸知意才四歲。

榮親王在京城也是名聲遠揚,因為他是個斷袖,到了該成婚的年紀之後更是不顧眾人反對娶了男王妃,偏偏他又是太後最疼愛的兒子,也沒人敢說閑話。在先皇後過世之後,陸知意更是被太後下旨過繼到了榮王名下。

即使有不少人在背地裏嘲諷陸知意失去了皇位的繼承權,但當著他的麵時一句話也不敢說。

雖然被迫換了身份,但誰都看得出來陸知意仍舊是這一輩中最受寵的那一位,宮裏的任何一位皇子,就連是太子殿下,都及不上他。

興許是為了補償,陸知意每年的生辰宴都辦得無比盛大,一到這日,宮裏的賞賜更是如流水一般成車往榮王府裏拉,幾乎從早到晚都沒個停歇的時候。

陸恪行沒和弟弟說幾句話又被叫去了前院,陸知意卻被丫鬟小廝壓著換了一套又一套服飾,叫苦不迭。

好在他已經有了經驗,早就讓冬一去喊了榮王妃過來,此刻他冷著一張臉一言不發,心裏卻仿佛是在盼救星一般。

齊霜剛進房間就沒忍住笑意:“冬一說得那麽著急,我還以為出了什麽事?”

“爹。”陸知意垮著臉叫人。

“每年一到這天就愁眉苦臉的,還真是個小可憐。”齊霜捂著嘴笑。

“爹,我真的生氣了!”陸知意眉頭緊皺,眼睛裏都是不滿。

“你們出去吧。”齊霜打發走下人,轉頭看見陸知意鬆了一口氣的模樣,無奈道,“瞧你那點出息,真有這麽可怕嗎?”

“當然有!我又不是個小姑娘,哪需要這麽麻煩,穿什麽不是一樣。”陸知意不滿道。

“過來,爹爹幫你束發。”齊霜招了下手。

陸知意乖巧地坐在銅鏡前,臉上也沒有了抱怨,嘴上還說:“才不是我脾氣不好,都怪那些人笨手笨腳的,把我頭發都扯痛了,哪裏比得上爹爹。當然啦,我才舍不得爹爹辛苦。”

齊霜輕輕拍了陸知意後腦勺一下:“油嘴滑舌,也不知道跟誰學的。”

陸知意一臉理所當然:“肯定是和父王呀。”

“又胡說。”齊霜被逗笑。

剛從皇宮被送到榮王府時,陸知意生了一場大病,卻不肯吃藥。看誰都像是在看仇人,除了陸恪行與洛擎遠,幾乎沒人能近他的身。

但他們倆也都是孩子,怎麽可能一直陪著陸知意。

榮王當時也因為公務不在京中,齊霜就衣不解帶照顧了陸知意三日,手臂上都是被陸知意鬧脾氣時抓破的痕跡。

其實陸知意並不討厭齊霜,他自小就愛粘著洛擎遠,經常到了宵禁都不肯回宮,也因此在榮王府留宿過許多次,陸知意很喜歡這個溫柔又能做出很多美食的“小嬸”。

年幼的陸知意哭累了,他坐在**,看著侍女為齊霜的手臂上藥,許久後才小心翼翼問:“痛嗎?”

齊霜笑得溫柔:“一點也不痛,我等下就去做你最喜歡的千層酥,好不好?”

陸知意忽然衝過去,抱著齊霜的脖子嚎啕大哭,問他:“意兒這樣不聽話,你也會像母後一樣丟下我嗎?他們都說我是大晏的災星,所以才會被送到榮王府。”

“他們騙人,我們意兒當然是小福星,是最乖的小孩,我和你的父王會一直陪著你,護著你。”齊霜擦幹淨陸知意臉上的淚水,“直到我們不存在的那一天。”

某天午後,陸知意在半睡半醒間就改了口,軟呼呼叫了句齊霜爹爹,幾乎讓齊霜落淚,惹得榮王因此醋了許多年。

十多年過去,從前那個很愛抱著他小腿撒嬌的孩子已經長成俊秀的少年,也漸漸有了自己的小秘密。

將玉冠戴好,齊霜仔細理順陸知意的發絲:“意兒長大了,都到了能議親的年紀,也不知道以後便宜了誰家。”

“爹,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陸知意又快速補充一句,“現在不準問是誰,等到了時間後我肯定會告訴你們。”

“嗯。”齊霜摸了摸陸知意的頭,“我們相信你的眼光,但我警告你,你別仗著權勢就去欺負人家,跟你……”父王那個土匪一樣。

陸知意心想,我還能欺負得了洛擎遠嗎,他就算坐在輪椅上,自己都沒法在他手上過三招。

齊霜看見陸知意歎了口氣,他並不知道陸知意滿腦子想的都是趁現在多欺負洛擎遠幾次,等他腿好之後就沒機會了。

“爹,我晚上想吃你做的長壽麵。”陸知意撇著嘴道,“今年不準父王去廚房偷吃。”

齊霜笑著說了句好,然後陪著陸知意去了前院。

眾多賓客間,陸知意並沒有找到他最想要見到的那一位。

鎮國將軍府,燭火漸次被點亮,下人們卻默認繞過洛擎遠居住的院子。

洛擎遠坐在窗前,看著外麵的天色逐漸暗下去。他耳力好,甚至聽到了不遠處榮王府裏的動靜,推杯換盞的聲響仿佛在耳邊。

洛擎遠抬手在紙上寫了幾行字,一般人並不能看出來真正的意思。等墨水幹了以後,他將紙條卷起來,放在了半開的窗戶上,很快就沒了蹤影。

他轉動輪椅到達桌邊,想了想還是將匣子合上。

“大公子,世子請您過去。”如墨引著招福去求見洛擎遠。

洛擎遠想起來這人是自幼跟在陸知意身邊的小太監招福,由先皇後留給陸知意,後來也跟去了王府,他臉上總是帶著笑,說話也柔聲細語,很容易讓人親近。

洛擎遠心想跟他的主子一樣,帶著一張善良無害的麵具。如果不是他後來親眼見過招福殺人如麻的冷血模樣,他也難以相信這會是同一個人。

招福躬身行禮,語調帶著討好:“大公子,世子差奴婢來請您。”

“走吧。”洛擎遠拿過桌上的匣子,由如雲推出臥房。

招福眼疾手快將胳膊上的毯子搭在洛擎遠腿上,笑著說:“夜裏風大,世子特意囑咐我帶來的,宮裏今日剛送來,是江南那邊送來的貢品。”

“大公子?”如墨麵帶惶恐,她知曉大公子很忌諱腿傷。

“多謝。”又活一世,對於腿傷,洛擎遠已經沒有那麽在意,自然也不介意接受別人的照顧。

洛擎遠乘坐的馬車被宮中造辦司專門改造過,輪椅可以直接推上去,等進去之後才能看清楚馬車內部的裝飾,已是人力能達到的最完美。他受傷之後,陸知意就送來了這輛馬車,隻是他不願出門,馬車也一直沒使用過。

洛擎遠微微歎了口氣,前世,他一直都以為陸知意對他的不同僅僅是因為對兄長、知交的信任依賴。實際上回頭看,許多事情早就超出了友人的情誼,後來的結局也都有跡可循,不怪陸知意後來總說他眼瞎,活該被他糾纏一輩子。

“洛哥哥。”洛擎遠才到王府門口,還沒下車,陸知意就迎了上來。

“怎麽等在這裏?”

“有父王和太子哥哥在呢,哪裏需要我露麵?”陸知意嘟著嘴,就像真的是在抱怨的小孩子。

小混球,得了便宜還賣乖,洛擎遠心道。

陸知意從招福手中接過輪椅,他推著洛擎遠往前走,自小路穿過熱鬧的前院,徑直去了陸知意居住的流風院。

因為要給陸知意辦生辰宴,府裏上上下下都忙得腳不沾地,所以這會兒流風院裏一個下人都沒看見。

陸知意簡直把洛擎遠當做紙糊的娃娃一般小心對待,在爐子中添了幾塊炭之後又往人懷裏塞了個湯婆子。

洛擎遠盯著陸知意忙前忙後的身影看,思緒翻湧。直到現在,其實洛擎遠都沒有多少真的回到了過去的實感,他感覺自己就像是遊弋在此方世界的一抹遊魂。

“洛哥哥,你怎麽都不和我說話?”陸知意終於忍不住道。

“世子以後還是換個稱呼,這不合規矩。”洛擎遠道,“再說,你已經滿十六歲,不是個小孩了。”

陸知意眼睛垂了下去:“洛哥哥,是我做了什麽惹你厭煩的事嗎,你今天很不對勁。”

“沒有。”洛擎遠太熟悉陸知意這個裝乖的表情,以往他都會心軟,然而經曆過前世的糾纏之後,別說心軟,他甚至差點按捺不住脾氣。

“那我以後該叫你擎遠哥,行嗎?”陸知意在心裏嘀咕了一句,你早晚有一天會後悔。

見洛擎遠又不說話,陸知意氣惱道:“你信不信我明天就進宮找皇上下道旨,看你還敢不敢拒絕我。”

“叫什麽都隨你。”

洛擎遠心想,我當然信,你什麽不敢做的事情,去找皇上下旨讓我娶你都能做出來的小瘋子。

“擎遠哥。”剛才的事情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陸知意又嘻嘻哈哈開始樂,“你給我準備的生辰賀禮呢?”

陸知意的眼睛很亮,裏麵倒映著燭火的光輝,讓人不自覺便沉溺其中。洛擎遠藏在披風下的手握緊成拳,幾乎在手心留下傷痕。

前世,陸知意就是這樣用單純無害的表象將他騙的團團轉,洛擎遠一想到這就忍不住怒火上湧。陸知意嘴上說愛他到非他不可,實際上呢,總是在欺騙他,一句真話也沒有,甚至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變成滿手鮮血的惡魔。

“擎遠哥,你是不是不太舒服?”陸知意立刻起身,“我現在就去叫太醫。”

“不用,我沒事。”洛擎遠垂下眼睛,將剛才一直放在腿上的木匣子遞給陸知意,嗓音微微有些沙啞,“陸知意,又長大了一歲,要懂事一點。”

陸知意根本沒有聽清洛擎遠的話,他興高采烈打開木匣子,等看清楚裏麵精巧的袖弩之後,當即就要戴上去。

洛擎遠抬手攔住他:“你晚上還要去參加宴會,回頭再玩。”

“哦。”陸知意不情不願將袖弩放回去,“其實我不出麵也沒關係,他們又不是想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