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寒料峭,牆角還堆積有未融化的雪。

鎮國將軍府東側的偏院門口,大丫鬟如墨因為沒領到這個月的銀霜炭氣得眼眶通紅。

如雲迎上去後一眼就看見她眼角的淚水,當即攔住了她:“又是誰惹了你,千萬別讓大公子瞧見你這幅模樣。”

如墨幾乎是咬著牙道:“管事的說天已漸暖,府上炭火餘量不足,讓我們省著點用。”

如雲是個火爆脾氣,聽完後一掌拍在旁邊的廊柱上,點點積雪自簷上飛落:“今年天這般冷,大公子重傷未愈,繼夫人那惡婦她就是故意……”

如墨上前一步捂住了她的嘴,歎了一口氣:“這話我們私底下抱怨幾句就算了,別被人聽見後拿捏住話柄。好在世子才送了不少新炭過來,我不過是惱那些人不把大公子當回事。”

“我才不會給大公子惹禍。”如雲道,“等公子身體痊愈,看那群狗東西還敢說什麽。”

聽見如雲的話,如墨眼底又漫出淚意,背過身吹了陣冷風才緩過來,與如雲並肩往裏走。

回廊下,輪椅上的青年依舊閉著眼,臉色十分蒼白,他曲起手指,輕敲兩下:“吵什麽?”

如墨和如雲對視一眼,斂了神色,如墨快步移到了青年身畔:“大公子,外麵起風了,奴婢先推您回屋。”

如墨和如雲都沒有注意到青年神色不太對勁,像是陡然被人抽去了生機。

洛擎遠覺得耳邊的聲音有些熟悉,似乎是如墨?

他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心想必定是臨死前產生了幻覺,如墨和一眾暗衛為了護住他,在戰場上被叛徒射成了篩子,何其可笑。

“大公子?”如雲也喊了一聲。

如雲?

洛擎遠睜開眼睛,麵前的景色熟悉又陌生,他忽而心神大震。剛才他一直閉著眼,周身那份揮之不去的徹骨嚴寒,他以為是瀕死前的感覺。

洛擎遠伸出手,手指修長好看,手背有幾道不明顯的傷痕,手心和指節處隻有握長槍時會留下的繭,少了後來層層疊疊縱橫交錯的傷疤。

此刻,他手腳都被凍得麻木,飲下毒酒後五髒六腑被銳器攪動的疼痛遙遠的像是一場夢境。

看現在的情形,他是回到過去了嗎?

洛擎遠又曲起手指,卻不小觸碰到輪椅上的機關,幾根銀針飛出,釘在了不遠處的梅樹上。幾乎是瞬息之間,梅花便凋謝了,落在地上又被風卷走,樹木變得光禿禿,立刻失去了生氣。

如墨和如雲垂首立在身後,像是對這樣的場景不陌生。

洛擎遠也想起來了,他受傷後精神一直不大好,後來又被人下毒,養了許久也不見起色。於是,他脾氣就變了不少,強忍著不去遷怒身邊人,隻不過院子裏的不少樹木都被他禍害。最後,師父被他氣得離家出走,揚言他再胡鬧就再也不給他配置毒藥。

想到師父,洛擎遠眼裏閃過一絲溫情,很快就被難過取代。

那些一心對他好的人,最後都沒有落得好下場。

“回屋吧。”洛擎遠低聲說了一句。

臥房裏燒著炭火,與天寒地凍的外麵比就像是兩個世界,洛擎遠原本麻木的手腳逐漸恢複了知覺,遍及全身的疼痛也隨之回到他的身體裏。

他抬手屏退四周的下人,轉動輪椅到達銅鏡前。

鏡子中的青年看起來略顯蒼白孱弱,高大的身軀被禁錮在輪椅之中,絲毫不見後來被人稱作殺神時的暴虐模樣。洛擎遠心道,他當真是又重活一世嗎,亦或隻是臨死前的一場美夢。

洛擎遠餘光瞥見桌子上還未收好的木匣,記憶隨之湧現,那裏麵裝著一個他親手製作的袖弩,匣子內部的邊角還刻著不易發現的幾個字:贈知意。

他已經知道此時的年月,景明七年,正月二十,陸知意的十六歲生辰。

景明六年開春,十九歲的他被父親帶去了北境戰場,對付每年這時就侵擾邊境的草原人,結果遭人暗算,廢了一雙腿。

之後,他就成了洛家徹徹底底的棄子。

然而,此時的洛擎遠卻沒工夫考慮其他事,他腦子很亂,陸知意的名字糾結纏繞在他心上,不斷拉扯,仿佛有具象的血珠自他心口滑落,比身上如跗骨而生的疼痛更難忍受。

陸知意,洛擎遠無聲念出了這個名字,隻是當他閉上眼,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十六歲時陸知意的模樣。

還沒等洛擎遠想明白,窗欞忽然被人用小石子砸了一下,隨即就是陸知意歡快過分的聲音:“洛哥哥!”

洛擎遠打開窗戶,陸知意正坐在院牆上對著他笑,眼裏映著冬日的暖陽。洛擎遠定定看著眼前的人,日光明亮,晃得他眼睛有些花。

“洛哥哥,你看見我不開心嗎?”

洛擎遠垂下眼睛,無論如何也不能將眼前這個人和他記憶裏的陸知意聯係在一起,但他語氣仍是不算好:“多大年紀了,坐在院牆上像怎麽回事?”

陸知意仿佛什麽也沒聽出來,他撇撇嘴,笨拙地爬下牆,小聲咕噥道:“每次都這樣凶,比父王和太子哥哥都煩人。”

洛擎遠冷冷地看了陸知意一眼,陸知意立馬討好道:“那還是父王和太子哥哥更煩人一些。”

洛擎遠幾乎快被氣笑了,小混蛋一點良心都沒有。故人的麵容一個接一個浮現,洛擎遠握緊拳頭,他又有什麽資格去怪陸知意。如果他沒有因為受傷消沉,如果他能早一點振作……那他和陸知意,是不是也能換一種結局。

“你來做什麽?”

陸知意卻皺眉看向正彎腰將院子地麵填平的奴仆,惱道:“洛哥哥,這梅樹是我好不容易才從爹爹院子裏求來的。”

洛擎遠下意識道:“抱歉,我……”

陸知意打斷了他的話:“不過沒關係,隻要洛哥哥開心,整個園子的梅花全沒了都行。”

洛擎遠思緒又被往事淹沒,他盡力掩飾了語氣中的負麵情緒:“陸知意,親人對你的寵愛不是理所應當!”

“洛哥哥。”陸知意眨了眨眼睛,眼底聚起水光,似乎下一秒就要落下淚。

來自母親的好樣貌使得陸知意做起這樣的動作並不突兀,甚至還有幾分惑人。他不知道,以往用慣的利器失去了作用,洛擎遠不再因為他的撒嬌心軟。

“不準撒嬌,你已經十六歲了……”

陸知意蹲下,側過頭用臉頰蹭了蹭洛擎遠的膝蓋:“洛哥哥,你今天還是不開心嗎?”

“沒有。”

“那是腿疼嗎?”陸知意垂下眼眸,視線略過洛擎遠的腿,眼裏似釀了一場暴風雪,然而他抬起頭時裏麵隻盛滿了心疼。

洛擎遠別過臉不願意再看見陸知意:“不疼。”

“騙人。”陸知意如往常一般輕輕給洛擎遠按摩腿。

陸知意力氣小,洛擎遠腿又疼得厲害,按在上麵其實沒有太多感覺。

洛擎遠忽然想起前世發生的事情,在陸知意謀反之前,他也是這樣蹲在麵前給他按腿,良久後問了句:“擎遠,你恨我嗎?”

“不恨。”洛擎遠記得他這樣說,“沒有任何必要,你對我來說,和陌生人無二。”

那時的陸知意似乎笑了一下,又或者哭了,在洛擎遠眼裏,這個小騙子的任何行為都不必相信,陸知意隻會利用他的心軟。

“你該走了,我不希望再發生皇上下旨全京城尋人這種事情。”說到皇上兩個字時,洛擎遠停頓了一下。

陸知意不喜歡過生辰,時常在這一天躲個沒影。

“洛哥哥,那我晚點再來找你,記得我的生辰賀禮。”陸知意轉過身,臉上的明媚笑意逐漸褪去,凝著徹骨的寒意。

幾乎沒有停頓,陸知意走出門,看見在廊下候著的如墨後,他用與以往無二天真單純的語調道:“如墨,洛哥哥這兩天有見過誰嗎?”

如墨想想確實沒什麽需要隱瞞的地方,便道:“大公子一直待在屋裏,不過老夫人昨日差人送來了一遝畫像,說是要給公子議親。”

陸知意眨了眨眼睛,單純像是被勾起了好奇心:“那洛哥哥有滿意的人選嗎?”

“公子直接將畫像燒了,但我聽說……”如墨欲言又止。

“什麽?”陸知意仿佛成功被勾起了興趣。

“老夫人和繼夫人都屬意左相家的庶長女。”如墨神色間有幾分不滿,“那些人如何配得上大公子,也不怕夫人半夜找他們。”

如墨口中的夫人是洛擎遠的生母,多年前戰死沙場,陸知意那時還很小,對這位奇女子並無太多印象。

“如墨。”洛擎遠嚴肅的聲音隔著窗戶遙遙傳來。

陸知意吐了下舌頭,艱難地攀爬至院牆上:“洛哥哥,我先走啦,晚點見。”

等陸知意輕鬆跳下院牆後卻沒有立即離開,而是蹲在了牆角,他抬手攏了一捧雪,捏出兔子的模樣,目光幽深:“查一查左相,還有我的那個好四哥。”

雪上很快多了一道不易察覺的痕跡。

作者有話說: